梁 怡 王愛云
沈大偉,英文原名 David L.Sham baugh,美國著名中國問題研究專家,現為喬治·華盛頓大學政治科學和國際關系教授。目前,沈大偉教授受富布賴特項目的資助,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政治經濟研究所做訪問學者。2009年 10月 28日,北京聯合大學人文社科部教授梁怡、《中共黨史研究》副編審王愛云就國外中國問題研究對沈大偉進行了采訪。沈大偉對很多問題發表了自己獨特的觀點。限于其研究視野,他的一些觀點和看法具有片面性。但是從整體上看,沈大偉的介紹提供了國外研究中國問題的主要輪廓。現將訪談錄整理如下,以供國內學者參考。
采訪者:沈教授,您是當今國際公認的研究當代中國事務、中美關系、國際政治和亞太地區安全問題的權威專家。尤其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之際,您在為美國《時代》周刊所寫的一系列評論文章中,對中國問題發表了比較嚴謹的看法,在國際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在中國國內,您接受《參考消息》、《中國社會科學報》等報刊記者的專訪,對新中國 60年的歷史和發展發表了十分中肯的評價①參見《參考消息》2009年 9月 17日、《中國社科報》2009年 7月 2日。。今天,我們想請您專門就國外中國問題研究的情況作些介紹,尤其是人們不太熟悉的歐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中國問題研究情況。
沈大偉:好的。在 2008年上海社會科學院舉辦的中國問題國際研討會上,我曾作了一個演講,題目就是《國際中國問題研究情況》,所以對這個問題我可以籠統地介紹一下。
總的來說,近年來,中國問題研究在國際上有了蓬勃發展。這與中國的發展壯大和國際社會對中國的關注密不可分。從學術角度來說,新世紀以來,一些出生于中國、在海外受教育的華人學者逐漸嶄露頭角,在西方重點大學的研究和管理層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并影響了海外關于中國教學和研究的發展及其方向。這一現象在美國和英國最為明顯。在美國,目前在美國大學和智庫大概有 3000人研究中國問題,研究政治、經濟、社會的華人學者不少于 300人。其中有些人已出人頭地,成為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知名專家,例如卡內基和平基金會的裴敏欣、布魯金斯學會的黃靖和李成、芝加哥大學的楊大力、哥倫比亞大學的呂曉波、杜克大學的史天健、麻省理工學院的黃亞生、丹佛大學的趙穗生、康奈爾大學的陳兼、紐約城市大學的孫燕等。美國情報部門一向都關注問題研究,中央情報局、國防部等機構差不多有一兩千人研究中國問題,其中很多人研究解放軍,但也有關于中國社會、經濟等方面的研究。美國一些著名的大學現在都有研究當代中國的中心或者項目,20世紀 90年代以來一些州立大學、地方大學、私立大學也開辟了中國研究領域。
在歐洲,英國的中國學研究一直是比較突出的,其中國問題研究基本上集中在十來所研究型大學之中。它們分為兩類:一類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已建立的漢學基礎上傳承和發展起來的,包括劍橋大學、牛津大學和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另一類是 20世紀 60年代之后陸續建立的以研究近現代中國為主的中國學中心 (其中歷史最久的是成立于 1962年的利茲大學中國研究系)。這些院校有關亞洲 (主要是中國)研究的排名依次可為:倫敦、牛津、劍橋、利茲、曼徹斯特、威斯敏斯特、諾丁漢、謝菲爾德、愛丁堡和北安普頓大學。
德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在歐洲排第二名。德國的漢學研究歷史悠久,1909年,德國漢堡殖民學院 (Ko lonialinstitut)即創辦東亞語言與歷史研究所。目前德國的中國問題研究還是沒有脫離大的漢學背景,這表現在研究中國近現代史、中共黨史的專業,或是從德國的漢學研究游離出來,或是寄存在漢學系里面,或是與臨近專業合并,冠以東亞所或亞洲所等稱號,并沒有獨立的研究機構。上個世紀 90年代以來,受中國改革開放形勢影響,他們正在從對傳統的中國文化、哲學、中國史、語言為重點的漢學研究,轉向傳統漢學與中國現實問題的雙軌研究。目前德國主要研究中國問題的機構有柏林自由大學東亞所、洪堡大學漢學所、慕尼黑大學、海德堡大學的漢學研究所、漢堡亞洲學研究所。近年來,德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已經有所衰弱,主要原因是一些老教授退休了,缺乏新的研究人員。
法國的中國問題研究,我認為有些亂七八糟,比較復雜。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們分散在許多研究機構而不是大學里。其中最重要的研究機構是法國國家政治科學基金會下屬的國際關系研究中心和社會科學高等學院下屬的近現代中國研究中心。國際關系研究中心有五位研究當代中國的學者,包括杜明 (Jean-Luc Dom enach)和白夏 (Jean-Philippe Béja)。近現代中國研究中心目前有五名研究中國的學者,包括伊沙白 (Isabelle Thireau)、潘鳴嘯 (M ichel Bonnin)和施維葉 (Yves Chevrier)。里昂大學和普羅旺斯、埃克斯、馬賽大學也有一些當代中國研究學者。在埃克斯、馬賽大學,同當代中國相關的大多數研究在東南亞研究所進行,并且有人專門研究臺灣問題。
北歐一些國家的中國問題研究做得很不錯,有大量的投資,雖然國家、大學都很小,但研究的質量很高。尤其是 90年代末以來,新一代學者崛起,這種勢頭一直有增無減。如丹麥哥本哈根大學亞洲研究系的李來福 (LeifL ittrup)、柏思德 (K jeld Erik B rodsgaard),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亞洲及太平洋研究中心的郝德馨 (Thomas G.Hart),隆德大學東亞和東南亞研究中心的沈邁克 (M ichael Schoenhals)等,都已成為國際上知名的中國問題專家。
相比之下,南歐的研究相當薄弱。意大利完全沒有當代中國研究,西班牙只有一所大學里有幾個人在研究中國問題,葡萄牙也只有一兩個人。奧地利的維也納大學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學者魏格林,她是從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研究所調來的,主要研究中共黨史。中歐沒有當代中國研究,捷克、波蘭也沒有當代中國研究。捷克只有傳統的對民國時代、清朝時代歷史的研究。波蘭有一名學者在華沙研究中國政治。羅馬尼亞也沒有中國研究。東歐也沒有什么當代中國研究。東歐國家往往從蘇聯控制他們的歷史來看中國,認為中國是一個共產主義的霸權國家,意識形態對他們的影響非常大。去年我去捷克的首都布拉格作報告,在我所去過的國家中,捷克是我見過的最反對討論中國問題的國家,他們對中國問題持有不可理喻的觀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臺灣蔣經國基金會的歐洲部就設在布拉格,而且他們跟臺灣民進黨關系很密切,和達賴喇嘛也有關系。現在在中歐、東歐國家,意識形態方面以及冷戰史對他們研究當代中國有影響。這是我個人對歐洲中國問題研究的看法。
我沒去過非洲,所以我不掌握非洲的中國問題研究情況的一手資料。但我還是做了大量研究,也和別的學者進行了交流,從而了解一些情況。南非有一個大學,即斯泰倫博什大學(Stellenbosch University),他們的中國問題研究中心很不錯。該校于 2005年初掛牌成立的中國研究中心,是目前在非洲較有影響力的中國問題研究中心之一。該中心大約有五六名專職研究人員,此外有多名兼職人員分別負責有關研究資料和信息的搜集整理工作。該中心辦了一份網絡期刊《中國觀察》(ChinaMonitor),每月一期,內容比較豐富,既有評論分析文章,也有信息發布或轉載。該中心還經常舉辦各種研討會和活動,在南非及非洲有很大的影響。埃及開羅大學研究中國問題的時間較長,其亞洲研究中心長期致力于亞洲國家研究,積極推動埃及與亞洲各國、特別是與中國的交流與合作,曾多次舉辦有關“中國問題”、“中埃關系”的研討會。除了這兩個大學以外,非洲其他國家幾乎沒有中國問題研究機構。有不少的非洲學生到中國留學,但是回國以后很少有人研究中國問題。因為一般來說,在中國的非洲留學生有一部分專門學習漢語,大部分學習工程學、醫學、自然科學,而不是社會科學。
關于拉丁美洲,我可以告訴你們我自己的調查情況。我去過巴西、智利、秘魯等國家,情況很糟糕。全拉美地區只有兩個國家的中國問題研究做得比較好,一個是墨西哥,一個是阿根廷。墨西哥學院亞洲和非洲研究中心是其主要的中國問題研究機構,關于中國問題的研究領域主要有:中國古代史、中國近代史、當代中國史、文學、思想、經濟、社會以及中國的對外關系等。國立墨西哥自治大學的政治與社會科學系、經濟系、歷史系均有學者研究中國問題,但相對而言,經濟研究所的中國問題研究比較集中。2006年,經濟研究所成立墨西哥首家中國問題研究中心 “墨西哥——中國研究中心”,研究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和中國社會的多樣性。科利馬大學亞太經濟合作(APEC)研究中心設有中國問題研究組,其組長胡安 ·岡薩雷斯 ·加西亞 (Juan González García)發表的研究成果較多,目前主要從事中國和墨西哥經濟的比較研究。阿根廷國立薩爾瓦多大學設有中文系,其主任豪爾赫·馬萊納是比較知名的中國問題研究學者。阿根廷國立拉普拉塔大學于 1996年 3月成立中國問題研究中心,目前他們約有 40個的學生在學習中國經濟、政治、社會、外交等等。
巴西沒有中國問題研究中心,只有一個孔子學院剛剛建立。那里有三個中國問題學者,但是不會講中文。這和他們的外交也有關系,巴西的外交部官員不會講中文。其他拉美大使館也是這樣,包括古巴、哥倫比亞、秘魯、阿根廷等等。他們的外交部、國防部等部門沒有人會講中文。還有一件真實的事情,2004年胡錦濤主席訪問巴西時在國會作了一個演講,之后很多拉美報紙說中國要在拉美投資一千億美元。其實胡主席說的是希望提高中國和巴西的貿易水平,但是巴西翻譯錯誤,他們不理解投資和貿易的區別。我聽說最近哥倫比亞一個規模較小的大學要開設中國問題研究中心。
亞洲地區,我個人覺得日本的中國問題研究水平有所下降。印度的研究還可以,新德里的中國研究所 (ICS,Insi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是印度一所專門從事中國問題研究的權威學術機構,代表著印度中國學研究的一流水平。該所聚集了一批德里大學和印度發展中社會研究中心等學術機構的印度中國學領域的高級學者及前資深外交官,目前擁有二三十名研究員、副研究員,還有不少的非正式研究員。其研究領域十分廣泛,包括從中國歷史到當代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外交、軍事、文化等諸多方面。該所創辦的刊物《中國述評》(China Report)是印度乃至南亞地區關于中國和東亞研究的唯一刊物,目前發行量有 1000多份,發行范圍覆蓋全世界,在國際中國學界享有較高聲譽。
東南亞最著名的中國問題研究機構是新加坡國立大學的東亞研究所,這是一家主要研究當代中國問題的機構。原來東亞研究所是研究中國傳統哲學的,著名學者王賡武去了之后改為中國問題研究,他寫了很多關于中國歷史、中國傳統和海外華人的書和文章。目前東亞研究所所長是鄭永年,主要研究中國政治經濟及其對外關系。東亞研究所的宗旨是推動對東亞地區學術和政策層面的研究,特別是對當代中國 (包括港臺地區)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中國與世界迅速發展的經濟一體化態勢及其在該地區的政治和安全問題有特別關注。東亞研究所有兩個任務,一個是為政府官員提供政策分析報告,另一個是從事學術研究。現在有很多海外的中國學博士到那里去作研究,而且來自美國、歐洲、澳大利亞、韓國和中國兩岸三地的一些學者也常去短暫訪學或進修,從而使得新加坡的學者們能夠經常與世界各地的學者交換意見,不斷地提高他們的學術水平。
越南的河內有不少人研究中國問題,越南社會科學院中國研究所是越南目前研究力量最為雄厚、研究范圍最為廣泛的研究機構。該所成立于 1993年 9月 13日,2003年之前名為“中國研究中心”,是越南正式的官方研究機構,也是目前越南最大的中國問題研究機構。中國研究所側重于中國現實問題的研究,尤其是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政治和經濟變化的研究。河內越南國家社會科學和人文大學東方學系中國學專業和中國研究中心、河內師范大學東方學系和中國研究中心也是其主要的研究機構。但是越南學者的研究比較孤立,和世界的中國問題學者沒有交流,和東南亞國家的中國問題研究學者也沒有接觸。印度尼西亞只有我的一個學生在研究當代中國問題。馬來西亞最近成立了一個規模稍遜于新加坡東亞研究所的類似組織。泰國和菲律賓對當代中國的興趣也在不斷增加,但是因為他們目前缺少訓練有素的中國學者,多數人不能使用中文文獻,研究水平遠不及新加坡。
澳大利亞的中國研究力量是比較強的,研究水平也很高。澳大利亞的中共黨史研究在 80年代以后,逐步受到各國同行的關注。有些大學的歷史系開設了中國革命史、中國現代史的課程,并招收中國史的碩士和博士研究生。90年代以來,以費子智、弗雷德里克 ·泰韋斯、尼克·奈特為代表的中國問題專家十分活躍,不斷帶動澳大利亞的中國問題研究向專題化、規模化發展。澳大利亞的中共黨史研究隊伍人數并不多,但一直保持著發展的勢頭。由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遠東歷史系和當代中國中心先后于 70年代創辦的《遠東歷史論叢》和《澳大利亞中國事務雜志》,到現在一直都有較大影響,這兩個刊物現已更名為《遠東史》和《中國研究》。特別是《中國研究》,它一直是澳大利亞研究當代中國問題的主要刊物,它所刊登的文章涉及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軍事、外交諸方面,比較集中地反映了澳大利亞學者對當代中國研究和中共黨史的進展及最新動態,成為公認的國際性中國學的學術刊物。
總之,現在全世界的中國問題研究情況很不均勻。我個人認為,在全世界的當代中國問題研究中,美國第一,澳大利亞第二,韓國第三,英國第四,日本第五,印度第六,接著是北歐的一些國家。德國可能排第八、第九位了。至于俄羅斯,2009年夏天我去莫斯科作調查,他們的學者太老了,而且和其他國家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沒有交流。在俄羅斯,對當代中國問題的研究中遠東所排第一,經濟所排第二,外交學院中也有一些人,但是研究者年齡都太大,他們不太了解當代中國的情況。80年代,蘇聯大批留華學生剛剛回國,成為蘇聯最年輕的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現在這些人都是在外交部和俄羅斯要害部門任職,如石油天然氣公司。這是我個人視野中的全世界研究中國問題的情況。
采訪者:以上您介紹了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對中國問題的研究情況,非常全面。您能就這些國家和地區的中國問題研究內容、方法等作一評析嗎?
沈大偉:我覺得國外當代中國問題研究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國外當代中國問題研究國際化、合作化程度不高。中國是國際性、開放性的,但國外的中國問題研究還比較薄弱。一是中國國內學者與國外學者之間缺少交流,二是各國之間的合作研究極少。各國的中國問題研究應該加強交流并走向合作。我個人覺得雖然我們美國人、西方人之間有 30多年的學術交流,但是我們真正的合作研究,尤其是合作寫書、寫文章特別少。
第二,國外中國問題研究中的理論、方法學上的問題較多。學術研究應該從實際出發,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但國外很多學者沒有實事求是的態度,只談空的理論。而且很多學生特別是攻讀政治學的學生 (也包括我的學生),他們對理論和方法學講的太多。日本學者則是過于注重具體研究,缺少理論研究和指導。
第三,研究對象日益微觀。中國是一個很大并且非常復雜的國家,但西方中國學者研究的對象卻越來越小。十年前他們研究一個縣,五年前研究一個社區,現在他們研究一個巷子或者道路,五年以后他們將研究房子,研究的對象越來越小。對中國的大趨勢等這種宏觀研究卻少有人關注。這種研究趨勢對世界的中國問題研究,特別是對美國研究當代中國有不太好的影響。
采訪者:由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研究學院出版的《中國季刊》,是國外中國問題研究的最權威刊物。50年來,《中國季刊》始終被認為是一份忠實記錄 20世紀中國歷史、出版及時、信息量大、反映和研究廣泛領域的優秀刊物。其中的大事記和文獻匯編累積起來就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60年代以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史料;大量的書評和書目涉及中國研究的各個領域,也成為非常有價值的信息資料來源。1991年至 1996年您擔任《中國季刊》的主編,對《中國季刊》的創立、宗旨、特點等肯定有深入的了解。所以請您談一談《中國季刊》的概況。
沈大偉:好的,我先介紹一下中國季刊的情況。
《中國季刊》1960年在倫敦創辦。這個刊物原來不是在倫敦大學的東方研究學院,而是在英國國際關系研究所。《中國季刊》是在自由文化基金會①自由文化基金會成立于 1950年,1967年解散,鼎盛時期在 35個國家設有分支機構,包括 “自由文化美國委員會”,雇有數十位全職工作人員,擁有自己的新聞社,出版 20多種顯赫刊物,經常舉辦藝術展覽,組織高規格的國際會議,并為音樂家、藝術家頒獎等。表面看來,“自由文化基金會”是一個爭取文化自由的組織,實際上其幕后操縱者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可以說是文化冷戰的一個組成部分。的資助下建立起來的。我們現在知道這個基金會跟美國的中央情報局有關系,但是當時并不知道。因為當時這個基金會主要是進行反對蘇聯的宣傳工作,他們的總部在法國巴黎,和許多西歐的雜志、無線電廣播一起進行反蘇聯的宣傳活動,同時也給東歐和蘇聯的老百姓提供一些比較客觀的情報和信息。他們的主要對象是蘇聯、東歐,而不是中國。到 20世紀 50年代中后期,中國共產黨政權日益穩固,西方已難以回避如何與共產黨中國打交道的現實問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逐步認識到中國問題的特殊重要性,從而形成了對中國大陸及臺灣地區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諸方面的多學科綜合性研究高潮,在研究隊伍、機構、經費、資料、成果等方面出現了質的飛躍,而且總體上越來越傾向于科學地重新認識中國,并逐漸形成一門區別于傳統漢學的新學科——國外當代中國學。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他們決定投少量的資金辦一個研究當代中國問題的雜志。他們聘請了當時還不太知名的中國問題研究學者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①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中文名字馬若德,著名中國當代史學家、哈佛大學終身教授、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執行委員會委員。1955年獲哈佛大學遠東區域研究碩士學位,1958年至 1968年擔任《中國季刊》(TheChinaQuarterly)主編,是該刊的創辦人之一。1974年至 1979年任英國議會下院議員。此后,進入哈佛大學,先后出任文理學院政府系主任、勒魯瓦·威廉姆斯歷史和政治學講席教授,兩次擔任享譽國際學術界的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麥克法夸爾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史的研究,先后出版了多部有國際影響力的著作。如 1960年《百花運動與中國的知識分子》、1961年《中蘇爭端》、1966年《毛統治下的中國》、1972年《中美關系 (1949—1971》、1972年《紫禁城》、1974至 1997年 《文化大革命的起源》(3卷本)、1987年至 1991年《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第 14、15卷)、1989年《毛主席的秘密講話》、1991年《當代中國四十年》、1993年《中國政治:1949—1989》、1997年《中國政治:毛澤東與鄧小平時代》、1999年《中國后毛澤東時代改革的悖論》、2004年 《中國政治》、2006年《毛澤東的最后革命》。任主編創辦這份刊物。之所以選中麥克法夸爾作主編,一是因為麥克法夸爾于 1958年受自由文化基金會委托,在美國編寫了一本文獻紀錄——《百花運動與中國的知識分子》,雙方有過合作經歷;二是在當時的英國,中國研究的圈子非常狹小,麥克法夸爾剛剛嶄露頭腳,是合適人選。1960年 3月,《中國季刊》正式出版,它是國外第一份專門研究當代中國的學術刊物。《中國季刊》這個名字當時是由麥克法夸爾決定的。到 60年代末,自由文化基金會解散后,《中國季刊》正式移交給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研究學院,同時麥克法夸爾辭去了主編職務。至此,《中國季刊》正式并入倫敦大學。
1995年 5月 12日,為慶祝該刊創辦 35周年,《中國季刊》在英國倫敦的東方與非洲研究院舉行題為“中國、中國研究與《中國季刊》”的研討會。麥克法夸爾等曾經擔任《中國季刊》主編的著名學者在會上發表了演講,他們回顧了各自在擔任該刊主編時的經歷和感受,并對中國問題研究的歷史和現狀發表較深刻的評論。我在會上作了題為《與變化的中國同步:〈中國季刊〉的 35年》的報告②David Shambaugh,“Keep ing Pacew ith a Changing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 at 35”,TheChinaQuarterly, Vo lum e 143,Sep tem ber 1995。,對《中國季刊》35年來的總體情況作了比較詳細的介紹。
采訪者:《中國季刊》在辦刊過程中是否受到政治形勢的影響或者是政府方面的制約?
沈大偉:我擔任主編時,《中國季刊》沒有受到政治上或者政府的影響。《中國季刊》的用稿都由編輯部來決定,而且主編也不能隨便決定哪篇文章發表。我任主編時通常由三四個人共同審核,之后再讓學者自己修改一下,一般來說我們不作修改,可以讓作者多次修改,編輯和作者的聯系非常密切。稿子的選用是純學術性的,不會輕易受到政治上的影響。編輯部可以決定哪些文章可以發表,我任主編時在每年收到的 130篇左右的稿件中,只有 20%至25%的文章被選用,80%的文章未被選用。
《中國季刊》完全不受政府的影響,有的時候《中國季刊》的文章對政府會有影響,因為官方通過《中國季刊》可以了解更多的關于中國的情況。《中國季刊》雖然是一份學術刊物,但只有 50%的訂閱者是搞學術的 (包括個人和圖書館),還有 50%的訂閱者來自學術圈之外。中國的改革開放,使世界對中國和中國市場的興趣與日俱增。因此,不僅從事中國研究的學術界人士訂閱《中國季刊》,許多在華的新聞記者、外交官和外國的政府官員、智囊人員以及各國從事國際商務、國際銀行、國際法的人士也閱讀該刊。甚至情報機構,例如美國中央情報局等機構都經常看《中國季刊》,所以說《中國季刊》的內容對政府有影響。對其他國家的政府也有影響,澳大利亞、印度、日本等許多國家政府也看《中國季刊》。
采訪者:請您再對《中國季刊》50年來在國際學術界的影響作一評價。
沈大偉:《中國季刊》一直是對研究中國革命和 1949年后中國社會和政治的學者們最具影響力的期刊。尤其是上個世紀 80年代以前,《中國季刊》在西方學術界占有壟斷性的地位。事實上,中國研究領域的每一個人都向往著在《中國季刊》雜志上發表學術文章。在《中國季刊》上發表的文章在世界范圍內都會產生影響,甚至能夠左右國際上關于中國研究的發展方向和輿論觀點。因此,雖然《中國季刊》僅是一份地區研究性的刊物,卻在學術界和其他領域贏得聲譽,成為世界上各種報刊和文章引用得最廣泛的刊物之一。《經濟學家》《國際先驅論壇報》《亞洲華爾街雜志》《南華早報》《金融時報》《紐約時報》等報刊經常摘引其中的內容。在中國國內,它也成為各種研究國外對華評論刊物的權威性信息源之一。而且多年來,學術界激烈的學術討論和爭鳴,大多是由《中國季刊》發起的,推動了西方當代中國研究的深入發展。
《中國季刊》在當代中國學術研究中的壟斷地位一直到 20世紀 80年代中期才被打破,世界其他關于中國問題研究的雜志逐漸占有一定的地位。如《澳大利亞中國事務雜志》(AustralianJournalofChineseAffairs),美國的《當代中國研究》(JournalofContemporaryChina)、荷蘭的《中國信息》(ChinaInformation)、德國的《神州展望》(ChinaPerspective)等。所以說全世界的中國問題研究是一個市場,是有競爭性的。《當代中國研究》和《中國研究》都非常不錯,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特點。《中國研究》刊載的文章主要是關于社會方面、理論方面,內容比較抽象,書評比較多,但是每年只出版兩次。《當代中國研究》是一個季刊,特點是綜合性強,包括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也有書評,我個人比較喜歡《當代中國研究》。德國的《神州展望》也不錯,現在越來越重要,三年以前的改版很好,現在還不錯。荷蘭的《中國信息》雜志發行量太少,速度也太慢,少有人看。
采訪者:中國國內學者怎樣才能在中國季刊上發表文章?
沈大偉:中國國內學者很少在《中國季刊》和其他的國外雜志上發表文章。你們可以寫任何方面的文章,選題方面沒有什么限制。國外的學者尤其對中國國內研究黨史、國史的概況感興趣,一直以來國外對中國國內的相關研究學者、研究對象都不太了解,歡迎中國國內的學者向《中國季刊》提交這方面文章,當然需要是英文的。
采訪者:您對中國共產黨也有著較深入的研究,尤其是您 2008年出版了研究中國共產黨的專著《中國共產黨:萎縮和適應》,對 1989年以后的中國共產黨進行了積極、客觀的評價,引起了學界廣泛關注。請您介紹一下您的主要觀點。
沈大偉:我認為,在過去 20年里,中國共產黨經歷了一個自我反省與吸取國外教訓 (吸取國外其他政黨和政府的教訓)相結合的漫長而復雜的過程。具體而言,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災難性解體,令中國共產黨內部深感不安,但它通過仔細研究這些政府解體的原因,把這種不安轉化成了一種積極的東西。我在書中詳細介紹了中國共產黨從這項研究中得出的許多結論,而其中一些最重要的結論包括:執政黨要保持靈活性和適應性,不能教條和僵化;要發展經濟,改善人民的物質生活;不要 (像蘇聯那樣)因為過度投入軍工企業而導致經濟畸形發展;不要奉行擴張主義和霸權主義外交政策;要通過一套正式的退休制度定期更換黨和政府的各級領導人;要讓執政黨的構成反映出社會的構成以及社會中新出現的階層 (例如私營領域);允許知識分子發揮創造力,為社會作貢獻;保持對軍隊和安全部門的嚴密控制。中國共產黨還從其他前社會主義國家吸取了別的“教訓”,但上面這些在我看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更重要的是,中國共產黨沒有讓自己局限于研究前社會主義國家,而是真正放眼于全世界的各種政治體制,學習可能對中國有用的東西。十六屆四中全會提出了鞏固中國共產黨的執政黨地位,加強建設執政能力的任務,是對中國共產黨吸取教訓和適應新環境過程的一次十分重要的總結。因此,中國共產黨現在在政治領域所做的事情正是中國在其他每一個改革領域曾經做過的事情——有選擇地借鑒國外經驗,將有用的經驗與中國實際相結合。中國共產黨在經濟、文化、科技、軍事、教育和改革的其他領域都是這樣做的——現在在政治領域也正在這樣做。因此,我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正在逐漸變成一種統一的混合體制,將東亞新專制主義、歐洲社會民主、拉美社團主義等要素與擁有中國傳統文化特征的列寧主義政治體制相結合。
采訪者:您在書中還對近 20年來西方政治學、歷史學領域一些研究者對中國共產黨的態度觀點作了詳細介紹,請您對西方的中國共產黨研究作一評價。
沈大偉: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對中國共產黨的研究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主題。但是改革開放以來,西方對中國共產黨的專門研究越來越少,《中國季刊》或其他外國雜志上很少有專門研究中共的文章。關于中國共產黨的一些問題,如中國共產黨的思想理論、機構組織、高層領導、黨的歷史等在國外引起的關注度是不一樣的。相對來說,80年代以來,國外學者對于理論方面的興趣相對于五六十年代來說要小得多,五六十年代美國等西方國家對毛澤東思想最感興趣。從 80年代到現在,西方學者對中國共產黨思想理論的興趣逐漸淡化,他們往往認為中國共產黨的一些提法多是口號性質,沒有實際內容。
采訪者:為什么,他們不是很關注中國的意識形態嗎?
沈大偉:我個人覺得中國政治文化是口號政治。在中國,口號政治、理論、意識形態等內容非常重要。但是國外學者不太重視這方面的研究,他們重視對中共組織機構方面的研究。西方學者認為,中紀委、中宣部、中組部、中聯部、統戰部等五個部委控制著中共的大部。掌握著中共權力的是這五大部委,而不是中共的思想和理論。
國外學者注重研究中國共產黨組織機構的起源、變革以及如何運轉、工作。我對中國共產黨的干部培訓比較感興趣,我多次有機會到中央黨校訪問,并去過浦東干部學院和國家行政學院,這些旨在培訓中國各級干部,使之掌握行政管理知識的努力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中國共產黨通過全國 1800所黨校、1500所行政管理學校和 800所社會主義學院等院校對干部進行大規模在職培訓,我希望美國也能有這樣的體系。2009年 1月我在《中國季刊》上發表了一篇關于中共黨校系統的文章《培訓中國的政治精英:黨校系統》①David Shambaugh,“Training China’s Po litical Elite:The Party Schoo l System”,TheChinaQuarterly,Vo lume 196,Jan 2009。,考察了中國共產黨在全國密集的黨校系統,指出它們作為培訓全黨干部、政府官員、軍事官員及杰出商人的重要機構,近年來在加強黨的建設中發揮了日益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黨校系統,尤其是中央黨校,還是政策制定的主要醞釀者之一。
1989年政治動蕩以前,國外研究中央高層領導的學者比較多,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對高層領導的研究越來越少。其中的原因,一是因為最近 20年中央的領導政策沒有大的區別;二是因為這方面的研究也比較困難,因為沒有資料來源。國外對 1949年以前的中共黨史的研究也比較少,1949年之后相對多一些,但是專門研究很少,一般是研究國史而不是黨史。
通過多年來的研究,我深深地感到,對國外學者來說研究中國共產黨是不容易的,沒有一個專門的機構來接待國外學者,向我們提供資料。外國人很難接觸到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機構,了解中國共產黨的改革與發展。就連大多數中國問題專家也不了解中國共產黨近幾年來的黨內改革。假如中國共產黨是一個更加開放和透明的組織,就可以讓美國和其他國家更好地了解自己——假如中國共產黨能夠組織外國記者和學者參觀訪問地方黨委、中共中央黨校或中共中央其他幾大部門,讓外國人更好地了解正在進行的改革,那將會很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