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晗
(武漢大學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0)
“怎樣遺忘,怎樣回憶?”
——以《現代文學評論》為支點的史料考察
韓 晗
(武漢大學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0)
創刊并停刊于1931年的《現代文學評論》因被認為是“民族主義文學”的主力刊物之一而長期以來受到現代文學界的忽視,但事實上該刊在世界文學中的“小國文學”研究、對于“后五四”時期古典文獻的整理、比較文學視野下對前沿理論的應用以及在“民族文學”早期研究等四個方面,均有著獨樹一幟的貢獻。
現代文學評論;外國文學;民族主義;比較文學;民族文學
就五四以來中國的諸多現象而言,一直存在著“一種現象,兩種表述”的局面,從表面上看,這一問題源于兩種不同思潮對于“五四”這一現代文學肇始點的解釋問題,但這一問題在本質上卻反映了不同政治主張、不同背景的態度表達①姜弘在《百年啟蒙,兩個五四》一文中以殷海光和顧準為例,分析了左派與自由主義派對于“五四”的不同態度。認為,“兩個五四”乃是根源于對中國社會與文化“現代化”進程選擇的兩種主張,即是以來自歐美的自由主義還是以來自俄蘇與日本左派為指導思想,前者重視個人/國家的利益實現,而后者重視民族/黨派的價值認同,隨后的國共兩黨的國內戰爭即暴露了兩條現代化路徑在實踐上的沖突。載《書屋》2010年第6期。。但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無論是“五四”以來的社會、文化問題還是其他諸多新文學的現象,其實都存在著“各表”的狀況,在意識形態高度政治化的時代,“各表”往往造成了“表現/遮蔽”的“單表”,使得一切歷史變成了單方面闡述的“當代史”。
在現代文學史中,這種現象并不罕見,因為兩元意識形態格局導致了“失蹤者”的不斷產生,進而形成類似于顧頡剛所說“層累堆積”的歷史觀。而文學史研究的“去蔽”意義就在于如何拆解掉對于歷史的修改,并力圖還原真相。在現代文學史尤其期刊史的研究中,《現代文學評論》這一塵封已久的文學刊物則是有著非常獨特的學術價值與研究意義——因為,它是一本被兩岸三地文學史界“共同忘記”的刊物。
縱觀大陸三大期刊檢索庫(維普、萬方與中國知網),關于《現代文學評論》的專題研究論文為零,唯有一篇論述民族主義的博士論文《“民族主義文學”(1930-1937年)論》(周云鵬,復旦大學中文系,2005年)中有一個章節論述了《現代文學評論》與“民族主義”的關系,但是通過對臺灣人文社科學術期刊數據庫(TSSCI)與國家圖書館碩博論文檢索庫(ETDS)的檢索,發現沒有一篇專題論文論述《現代文學評論》這一刊物,僅有三十九篇論文提到過此刊物(包含列舉刊名)——而且,對于“《現代文學評論》派”主力作家如陳穆如、邵冠華、湯增敭、丁丁、汪倜然、易康、徐蘇靈、楊昌溪、邵洵美與向培良等人的史料研究,在海峽兩岸也基本上處于相對空白的狀態②譬如臺灣對于“民族主義文學”核心人物之一邵洵美的研究近乎空白,至今沒有一本邵洵美的文集在臺灣出版,對于向培良的介紹,在大陸也只是近些年開始的,并只停留在其戲劇理論方面,至于對于其他作家,則在兩岸基本上無人提及。,甚至對該刊主編李贊華的介紹,在一些學術論文中亦是以“生卒年不詳”代之[1]。因為連一向中立的沈從文,在回憶文章中也譏諷“現代書局派去李贊華(辦《現代文學評論》雜志),主要打手就只有一個王平陵”[2]。
值得一提的是,“民族主義”作為二十世紀中國重要的社會思潮,它一直受到自由主義思潮的排斥,在激進的自由主義看來,“民族主義”是反抗全球化的,是排斥“普世價值”的,作為中央集權的政府來說,民族主義在抵御外侮的時候有著極強的動員力與民族凝聚力,但是說到底,“它是一種夾雜著強烈非理性的情感色彩的情感力量,是一種情緒大于理性的、能把非理性沖動甚至自私的動機掩飾在崇高理由之下的一種煽情力,是一種崇高與人性的幽暗面交熾在一起的,甚至使被動員者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復雜激情。”[3]在日益開放的臺灣、香港等地區的思想界,對于民族主義的思潮亦是相對頗為排斥的。
這種“共同遺忘”既顯示了現代文學史研究的尷尬與空白,也反映了對于一段文學史的刻意忽視。無疑,文學史研究不應該有政治偏見,作為民國著名刊物《現代》的前身之一,并且在“民族主義文學”體系中以“主力刊物”而起到非常重要作用的《現代文學評論》雜志,理應被文學史界重新發現,并重新定義其史料價值與歷史意義。
在中國大陸文學研究界,對于與左聯唱對臺戲的“民族主義文學”評價極低,甚至超過了對于民國時期任何一種文學思潮的評價,這是導致《現代文學評論》雜志根本無法進入大陸學術研究視野的根本原因。
“一幫政客、流氓、特務和反動文人”[4]、“國民黨御用文人的文學主張”[5]、“主張‘民族主義’是文藝的‘最高使命’……其主要成員潘公展、王平陵、黃震遐、邵洵美、葉秋原、李贊華等”[6]、“30年代初由國民黨政客、文人提倡的文學。1930年6月1日,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糾集朱應鵬…… ”[7],縱觀大陸三十余部收錄了“民族主義文學”這一詞條的辭典,無一例外都用了“特務”、“糾集”、“御用”、“流氓”、“反動”甚至“法西斯”等非理性的字眼予以修辭限定,這樣帶有強烈惡評的詞條,幾乎可以與其他辭典中關于汪偽政權的“新國民運動”、“和平運動”等政治詞條并列,一個文學運動遭遇這樣如此怪異且獨一無二的否定,著實令人費解,其主力刊物“被遺忘”,也就不足為奇了。
作為“民族文學運動”的主力刊物,《現代文學評論》以“特大號”的裝幀以及373頁的厚重創刊于1931年4月10日。該刊由李贊華主編,由現代書局負責發行,而且這個看似大氣的刊物其發起人與主要撰稿人都是有著相當的背景:如潘公展(國民黨中常委、中央宣傳部副部長,作為發起人但未直接參與辦刊與寫稿)、葉秋原(上海《時代圖書》雜志公司總編輯)、王平陵(《中央日報》副刊主編)、范爭波(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常委、情報處長)、黃震遐(西北新中國出版社社長、陜西商同區指揮部辦公室主任兼第四戰訓團高級教官)與朱應鵬(《申報》總編輯)等國府要員或社會名流均為該刊的撰稿者與發起人。
但是這個刊物并沒有一以貫之其大氣的形象與堅厚的政治背景而成為持續時間長、影響力大的名刊,僅僅只是出版了五期(前三期為第一卷,后兩期為第二卷)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該刊的第四期(即第四次出刊的那本雜志)的目錄、扉頁上印的是“第二卷一、二期”,但是在正文內頁的眉頭上印的卻是“第一卷第四期”,為研究、表述方便,在本文中,“第二卷一、二期”與“第一卷第四期”在若無特殊說明的情況下,統稱為“第一卷第四期”。就草草停刊,這也是緣何該刊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地位不高,影響不大的原因之一。
大陸學界一般認為,直接催生《現代文學評論》創刊的是以“CC派”為首腦的“六一社”(又稱“前鋒社”)對“民族主義文學”的推進。但是實際上該社只是與上海現代書局合作,一次性辦了三種文學刊物,分別為《現代文學評論》、《現代文藝》與《前鋒月刊》。而且每一份刊物都沒有直接寫明其辦刊宗旨。單就《現代文學評論》而言,該刊物設置了世界文學、作品與作家、海外文藝、中國文壇、詩選、批評與介紹、現代中國文壇逸話與插圖等欄目,從內容設置上看,這在當時是較為全面也是非常前沿的。
作為中國二三十年代較為重要的文學思潮之一的“民族主義文學”,以發表在《前鋒周報》上的《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為行動綱領,其主要宗旨就是“文藝底最高使命,是發揮它所屬的民族精神和意識。換一句話說,文藝的最高意義,就是民族主義”[8],僅從這句話上講,民族主義文學有著一定積極意義。
但是之所以民族主義文學被后世(主要是左翼文學思潮)所詬病,原因在于此運動肇始時的“黨派性”——其主要領導者(尤其是《現代文學評論》的核心成員)清一色為國民黨黨員,部分還是中央要員,而且這一由官方推進的思潮提出了對“三民主義文學”的取代,形成了一種類似于政黨綱領性的文學思想,從而證明了國民黨對于文學體制的管理與統治,這種“黨管文學”的形式很容易遭到自由派文人以及其他當時的合法在野黨派(如中國共產黨)的反對,但是在《現代文學評論》中,卻沒有表現出“右派辦報”的政治偏激性,刊物中不但刊發了周揚、郁達夫等左翼文學家的作品,還刊發了對于冰心、丁玲、葉圣陶與茅盾等左翼文學家的作品批評,以及冰心、丁玲、白薇本人的照片。
從裝幀上看,《現代文學評論》雖然一共出刊五期,短命刊物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并不鮮見,但是像《現代文學評論》這樣基本每期頁數均在300頁左右的刊物(第四期竟達到了564頁),卻極其罕見。
因此,在本節“概述”之后,我們必須要引出并回答兩個問題:第一,《現代文學評論》究竟為“五四”以來的文學研究做出了什么貢獻?第二,當下重申《現代文學評論》的文學、學術價值,究竟意義何在?
“五四”以來,中國現代文學體制的完善一直處于“引進來”的方式,即對于外國文學尤其是歐美、俄日文學的譯介構成了文學現代化的整個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環。當時優秀的作家如郭沫若、魯迅、周作人與梁實秋等人都是一流的翻譯家。就當時的刊物來講,增設國外文學創作與理論的翻譯專欄,亦不在少數,但是《現代文學評論》作為當時帶有“官辦”性質的文學期刊,對于外國文學的譯介尤其是研究,亦有著較為突出的貢獻。
筆者認為,《現代文學評論》對于“五四”以來文學研究的最大貢獻莫過于對外國文學的譯介與研究,而且該刊主張“譯”與“介”的分離,這體現了辦刊者對于“外國文學”這一學科體系的初步認識,從而使得自己與其他刊物相比所呈現出的獨到之處。盡管該刊也發表了諸多優秀的譯著,但是本文主要討論其在外國文學研究上所作出的貢獻,這具體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是以“介”甚至是以“研究”為主,有了較成體系的外國文學研究與評論,開拓了中國外國文學研究與比較文學早期研究之領域。
必須說明的是,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之前,中國文學界對外國文學的理解與推介,主要體現在留歐、留日和留美的留學生對于外國文學文本的翻譯。“進入民國,翻譯西書仍是西學東漸的重要途徑。但與晚清不同,民國時期譯書的主體是歸國留學生”[9],這些留學生主要致力于對外國文學的翻譯與“模仿性創作”,他們工作的意義,并不是為了站在文化的高度進行文學的比較性研究,而是為了促進中國本土文學(譬如語言、文學體例與生產機制)的現代性變革。
在《現代文學評論》中,雖只短短五期,除了大量的理論性譯著之外,還刊登了大量由當時著名學者如謝六逸、趙景深、周揚等人所撰寫的當代外國作家作品評論、研究的原創論文,而且部分論文涉及到阿根廷、土耳其、荷蘭等小國文學,其開闊的視野在當時堪稱獨樹一幟(見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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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上表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現代文學評論》的辦刊宗旨與對外國文學研究的貢獻所在。尤其是該刊對于“原創性研究”的重視,這在當時是非常少見的。
集中推出一大批的外國作家作品的研究論文,并培養、扶持了一大批優秀的青年研究者,《現代文學評論》走在了外國文學研究的前面,譬如為謝六逸、趙景深等學者提供的研究平臺,使得他們成為了“后五四”時期領軍外國文學研究的學者,而汪倜然也因其在《現代文學評論》上的專欄,使得自己進入了外國文學研究的世界,并成為1949年之后中國大陸重要的外國文學研究者與翻譯家之一。
其次,對于“小國文學”的重視,體現了《現代文學評論》的民族視野。
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民族解放”、“國家獨立”等呼聲一直念茲在茲地存在于中國社會各階層,文學界一些學者也一直感同身受地注重對于弱小民族、小國文學的研究,力圖在這些研究中尋得民族、文學的出路。但是從總體上看,除了陳獨秀、周作人、郭沫若與魯迅等知名學者之外,鮮有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上獲得突破性的成果。①宋炳輝在《弱小民族文學的譯介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一文中也認為,在1930年之前,國內僅有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1918年至1921年)系統推出的挪威、芬蘭等作家作品(如《易卜生專號》)與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1921年10月,第12卷第10號)這兩期,并且“這時期,魯迅、周作人、沈雁冰等新文化人士是譯介弱小民族文學的得力提倡者和實踐者”。載《中國比較文學》2002年第2期。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世界文學”的概念,其實早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就提出了。所謂“世界文學”,便是認同資本解域化流動的早期“全球化”文學格局,“世界文學”尊重文學的多元化,認為資本可以形成壟斷,但是文學必須是多樣化的。尤其是在上個世紀上半葉,世界上一大批小國如土耳其、巴西相繼脫離殖民統治,新的世界格局業已形成。如果對于“小國文學”采取忽視的態度,那么這是不利于從事世界文學研究的。
在《現代文學評論》中,涉及到小國文學的有荷蘭、丹麥、匈牙利、土耳其、阿根廷與巴西,尤其是后面幾個幾乎被當代文學界亦有所忽視的文學小國。關注這些國家文學狀況的目的乃是在于,如何在文學研究的路子上窺探到為中國尋求“民族解放”的方式所在——在《現代文學評論》創刊的時候,這些“先戰敗,后獨立”的國家都已經在不久之前相繼獨立了②譬如1849年4月19日,匈牙利宣布獨立并成立匈牙利共和國;1923年10月23日土耳其國父凱末爾(Kemal)當選為總統,土耳其共和國正式成立;1853年阿根廷制定第一部憲法,建立了聯邦共和國,烏爾基薩(Justo José de Urquizay García)當選為第一任總統;1891年 2月24日,巴西國會通過憲法,定國名為巴西合眾國,次日豐塞卡(Hermes Rodrigues da Fonseca)當選為首屆總統。。
譬如,在楊昌溪的《土耳其新文學概論》中,就有這樣一段話:
所以,世界的讀者們只知道有波斯、阿拉伯的故事、詩歌,絕沒有提到土耳其。但是,土耳其也并不是無文學的國家,不過,他的文學被國際地位和文字的艱深而埋沒了。假如不是有了新土耳其的建立和文字的革命,土耳其文學永遠沒有發揚的一日呢。[10]
對于阿根廷文學,楊昌溪也有同感:
從那時直到1900年,阿根廷共和國都是孜孜于從貧困到富有的過程上加以努力,把人們底心固定在物質的建設上,而并不能給與文學的產品上以幸福。不過,現在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另一個黃金時代正在進行,而這個時代并不是從原有的黃金時代蛻嬗出來,而是在新的方面突越。[11]
周起應(周揚)在《巴西文學概觀》中提出了與楊昌溪近似的觀點:
恰如政體正在由君主趨向共和,巴西文學也徘徊于瀕死的古典主義和方興的浪漫主義之間了。至十八世紀末,從來只向母國葡萄牙船艘開放的巴西的海港現在向全世界開放了,同樣巴西的文化也向歐洲各國的思想潮流取著開放主義了。[12]
說到底,“民族主義文學”的指導思潮仍是對于“民族”這一語匯的重視,在對于這語匯的重新詮釋與結構上,《現代文學評論》做的非常好,一方面,他們關注弱小民族、小國的文學狀況,并認同民族、政治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他們關心國故,整理國粹,亦在曲學、敦煌學等領域做出了較多的探索,這將留在后文待敘。
正如前文所述,“民族主義”作為二十世紀中國最為重要的社會思潮,發軔于上個世紀初,影響至今未退①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新民族主義”成為了中國大陸的主要社會思潮之一,最早是由國內學術界對馬克思?韋伯“政治不成熟”(Political immateriality)的爭論,即“一個長期積弱國家迅速崛起為經濟大國時,如果不能及時實現政治的轉型而成為‘政治成熟’的民族,那么這種經濟崛起將極其危險。”隨后,何新、蕭功秦、甘陽等學者重新又將“民族主義”提上日程,使得其成為了重新樹立國家形象、喚醒民族認同的意識形態工具,其核心在于對西方世界夢幻的破滅以及對于全球化負面、消極影響的自我抵御。當然,這與上個世紀初的“民族主義”在本質上的相同點都是由中央政府所贊同、鼓勵的。參見于甘陽,走向“政治民族”,載《讀書》2003年第10期。。如何理性地認識“民族主義”也是《現代文學評論》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
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看,民族主義可以滲透到經濟、政治與文化當中,形成多元化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而這種“民族主義”很容易蛻變為“非理性”,即對于全球化世界大趨勢的抵御、反抗,從而使得“民族主義”變成一種全民性的狂歡,即馬克思?韋伯所說的“大眾民主”(mass democracy)②參見許紀霖、羅崗《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出版。,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民族主義本身的難以控制,很容易形成一種類似于“紅衛兵”式的群體非理性行為——如何理性地使用、控制“民族主義”,構成了中國社會思潮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
也許,對于《現代文學評論》的史料考索會讓我們對于“民族主義”的理解有著借鑒意義——當然,雖說《現代文學評論》作為外國文學研究的主力刊物,但它更是秉承“民族主義”的期刊之一,這并不意味著它對于傳統文化的揚棄。在短短五期(除第一期)中,它刊發了一系列“整理國故”的文章——尤其是將《古蘭經》列入了“中國文學”的研究范疇,這是國內研究界較早介入“民族文學”研究的③最早提出“民族文學”應包括少數民族文學觀念的,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該書由1923年、1924年分兩冊由北京大學新潮社首次出版),而這一觀念真正被提上文學研究日程卻是在1955 年3月,當時24 歲的青年蒙古族作家瑪拉沁夫曾給當時中國大陸文藝界的三位領導周揚、茅盾、丁玲寫信,提出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國家,中國文學是多民族的文學,中國文學的繁榮發展必須是多民族文學的共同繁榮和共同發展。中國作協主席團給瑪拉沁夫復信說:主席團認為你的意見是正確的。專門為此召開了座談會并落實了很多具體的措施,大大促進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少數民族文學始被寫入中國文學史。,這在“破舊立新”的“五四”時期是難能可貴的(見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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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上表以及《現代文學評論》中所刊發的其他文章,我們可以看出該刊在“整理國故”與“比較文學”上的貢獻大約有如下三點:
首先是對于傳統文化的考證性研究,使得“民族主義”落到了對傳統文化審視的實處。
在“后五四”的一系列文學期刊中,除了專門文學研究期刊如《燕京學報》、《武漢大學文哲季刊》之外,沒有一本綜合性文學期刊——尤其是以“現代”冠名的文學期刊涉及到對于古典文學的研究,《現代文學評論》獨樹一幟地發表了古典文學研究名家鄭震、陳子展的關于屈原研究、敦煌研究、佛教文學與曲學研究的論文,雖然篇數不多,但論文水平頗高,譬如鄭震的《關于中國近世戲曲史》一文被中國戲曲研究界引用至今④此文是關于日籍學者青木正兒《近世中國戲曲史》的書評。,其《宗教思想在中國文學上的影響》運用了當時非常前沿的西方的文化研究理論,使得這篇論文有了跨學科的學術意義,成為了國內較早“洋為中用”的理論批評著述。
“民族主義”在文化上最大的著力點就是認同文學的“民族性”與“本土性”,若是沒有對于本民族文化的充分認識,宣揚民族主義只是空中樓閣。而“五四”以降,“打倒孔家店”口號正盛,“欺師滅祖”、“離經叛道”與“廢典疑古”成為了當時文化人高舉的文化旗幟,《現代文學評論》一方面刊發外國文學研究的前沿著述,一方面對于古典文學、傳統文化的研究、考索采取同等重視的態度。
其次,將《古蘭經》的研究列入“整理國故”的研究中,既是民族主義思潮對文學研究的積極影響,也是較早明確“民族文學”這一概念內涵、外延的。
一直以來,由于“大漢族”的觀念深入統治階級內心,尤其是辛亥革命之前“驅逐韃靼”的口號甚囂塵上,使得當時的主流學術界并不重視甚至忽視了對于少數民族文化的研究。但是,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少數民族一直憑借政治(如政權更迭、和親、冊封等)、經濟(如“絲綢之路”、茶馬古道與邊貿“互市”等)與文化(如遣使、譯經等)等交流形式參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構建,可以這樣說,不對少數民族文化有所了解,也就無法真正全面、系統地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只是可惜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并未真正重視對于少數民族文化的研究。
陳子展在《古蘭經——回教的經典文學》一文中開宗明義,論及當時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不足與意義,可謂是振聾發聵,發歷史之先聲,只是長此以來,這篇文章的意義被國內少數民族文學理論史學界所忽視了。
在文章的起始,陳子展如是說:
回族為組成我國的五族之一,回教盛行于過境西北,尤其是新疆甘肅二省;其勢力所播,偏于全國各地通都大邑;至今屠牛一業,差不多都操于彼教中人。可是國人注意回疆問題的,研究回族語言文字宗教風俗的,竟沒有幾個人,也沒有幾本書,這真是可為太息的事![13]
“回族為組成我國的五族之一”是陳子展的基本立論,他不禁“太息”“沒有幾個人,也沒有幾本書”重視這一重要問題。雖然這篇文章頗短,但是這也正應了《現代文學評論》的“民族主義”辦刊宗旨,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了中國文學研究應該包括少數民族文學的觀點,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
最后,《現代文學評論》的“比較文學”視野,堪稱“理論的先行者”。
畢竟,真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并不是盲目排外的保守主義,也不是慷慨激昂的憤世嫉俗,而是對于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反思與檢討,從而站在跨文化比較的高度,進行“取長補短”式的研究,目的在于為本民族傳統文化找尋一條真正既適應于自身發展,又可以保存文化精神的路徑。在《現代文學評論》中,便有著這樣的視野與方法論。
第一,共時性的“平行研究”。譬如鄭震《關于中國近世戲曲史》與馬彥祥的《現代中國戲劇》即厘清了“曲劇”之分別,使得戲劇研究與戲曲研究獲得了區分,并且強調了話劇史的研究,這在當時是較為前沿的學術觀點(當時已經有了王國維、青木正兒的戲曲史,但是“中國戲劇”即話劇還未真正受到學術界的重視),再譬如奚行《幾本文學史的介紹》中,詳細比較、審理了包括《中國文學流變史》在內的《英國文學史》、《法國文學史》與《俄國文學史》的研究,提出了不同民族文學史所撰寫的差異性,這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
第二,在“民族主義”的語境下,從跨文化、翻譯理論等前沿視角的“影響研究”——而且將目光聚集在了非“民族主義作家”的無政府主義作家巴金與左翼文壇領袖茅盾的身上,這在當時亦是非常少見的,這也見得《現代文學評論》對于“民族主義文學”的倡導實際上是理性審思而非盲動性的態度。
因而,在五期刊物中,除卻部分作家作品的品鑒性批評著述之外,有兩篇文章不得不提,一篇是知諸的《巴金的著譯考察》,一篇是楊昌溪的《西人眼中的茅盾》。①這兩篇文章均發表于《現代文學評論》1931年第2卷第3期。
在《巴金著譯考察》中,知諸單列了一章,名為《翻譯的概觀》,這是新文學史上一篇較早的翻譯理論著述,而且,筆者認為這篇文章是繼林琴南“信達雅”之后的一篇最為重要的翻譯理論文章,因為作者首次提出了翻譯家的“自我作用”。②近年來我國翻譯界對于“自我作用”是頗有爭鳴的,其代表爭論就是許淵沖與江楓的“神似還是形似”之爭,江楓主張翻譯家的“自我”是次要的,而原著的“他者”則是主要的,即“先有形似,而后才有神似”,但許淵沖的觀點卻恰恰相反。但筆者發現,這類爭鳴卻在當時的《現代文學評論》上已經出現了。
在文章中,作者這樣說:
巴金氏是覺得所謂翻譯,不是單把一個一個的西洋文學改為華文而已,翻譯里面也必須含著創作成分,所以一種譯作底幾種譯本決不會相同。每種譯本里面所含的除了原著者之外,還應該有一個譯者自己……[14]
“民族主義”刊物將目光投向對于翻譯語言的重視——尤其是從發達大國的語言翻譯為弱小民族的語言時,認為譯著中應該有“譯者自己”的聲音,這一觀點現在看來也是頗為新鮮的。而在楊昌溪《西人眼中的茅盾》一文中,又以茅盾作品的英譯本為對象,批評了西方人在翻譯中國文學作品中只顧情節,忽視對本土文化語境的重構,甚至還出現了為圖情節竟刪除文字、零星節譯的現象:
在這簡略的論述之外,他(筆者注:譯者)還節譯了野薔薇結集中的創造一篇中的一些零碎的詞語,把整整一篇小說割裂了。或許他們(筆者注:譯者)的目的只是要把創造一篇的故事刪節,而又要使刪節的故事成為一貫的系統。[15]
在翻譯的過程中強調語言與文化的多元化,捍衛民族語言與文化的本土化,這是近年來國際理論界頗為前沿的話題。譬如意裔美籍學者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新近提出的英語、法語等語種在翻譯的過程中對于少數族裔話語的軟侵略(即后殖民侵略)而造成譯者的“隱身”[16]。西方學者從民族主義入手,對于翻譯與政治的關系性研究只是近些年的熱門話題,但是中國的民族主義文學研究者卻先行了七十年。
縱觀《現代文學評論》這一“被遺忘”的刊物,以及被塵封、被批判的“民族主義文學運動”,我們不難看出,新文學創造期的文學先行者們,雖然有著政見、觀點的差異,但是他們卻擁有著理性、寬闊、全面的學術視野與批評精神。“民族主義”在他們眼里成為了進行外國文學研究、整理國故與翻譯理論的指導思想,而“洋為中用”則是具體的方法論。楊昌溪、趙景深、鄭震等一批學者為“民族主義文學”的理論實踐做出了不應該被遺忘的貢獻。當我們今天還在為民族主義與全球化、傳統文化之間該處于何種關系而爭論時,其實早在七十年前的《現代文學評論》雜志,就已賦予了我們一定的啟迪與借鑒意義。
《現代文學評論》主編李贊華的作品,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這位曾將中國文壇掀起風起云涌的“資深出版人”,因秉性直爽,不擅從政做官,最后竟從《民國日報》的總編輯淪為“江西反省院管理科主任”。最后窮困潦倒,默默了此一生。他唯一留給后世的詩作,是一首名為《遺忘》的短詩,全詩是這樣幾句:
怎樣遺忘
怎樣回憶
那如朝露般消逝的事
哪里可以尋到痕跡?
對于《現代文學評論》這個剛剛七十年的刊物,我們是否也應該“怎樣遺忘”,然后再“怎樣回憶”呢?
(感謝武漢大學樊星教授對此文的修改與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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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濟平
How to Remember, How to Forget: a Historical Examination of Modern Literature Review
HAN Han
(Chinese Literature Department, Wu Han University, Wu Han430070, China)
The journal Modern Literature Review, which was initiated and stopped in 1931, has long been neglected. But in fact, this magazine made special contributions to four fields, i.e., small countries’ literature study, classic literature collection in the post-May-4-Movement period, the application of frontier the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early study of nationali literature.
Modern Literature Review; foreign literature; nationalism; comparative literature; nationality literature
I206
A
1005-7110(2010)06-0086-07
2010-09-16
韓晗(1985-),男,河北衡水人,武漢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