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瑞田
近時閱讀了一些文學評論和作家訪談文章,掩卷深思,在對當前文學研究進一步成熟而備感欣慰時,又對評論家思想的整體缺失,以及由此所產生的短識與淺薄,感到痛心。“血統論”為價值參照的藝術分析和評介,充斥其間,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比如,一位頗有見地的文學評論家,在對一位女作家的長篇大論里,不惜以較多的篇幅,介紹女作家的“高貴”出身,女作家的母親如何如何,外祖父如何如何。少時讀唐詩宋詞,稍長遍讀文學名著。作者試圖以血統的高低,強調女作家何以有天賦,何以有才華。文章的邏輯嚴密,即使以血統言及文學,也不覺得別扭。可見,“血統論”思想在文學研究領域中合理介入與合理影響已經到了什么地步。與這位文學評論家稍遜一籌的文學評論作者,就顯得淺陋了,在提示所評作家的“高貴”時,像念家譜式似的列他們的父親、祖父、曾祖、高祖等等,在歷史上如何的功德圓滿,如何的建功立業,言外之意也就是所評作家有多么的不一般和了不起,與下等平民有哪些個不一樣。一些文章更讓人“噴飯”,為說明所評作家的“貴族”出身,竟然將其老子享受什么副省級、副市級、編審、副編審或獲過這個獎、那個獎的“非凡”一一道來,起到嚇人、驚人的作用。
為數不少的作家也在“血統論”的影響下,開始癡人說夢了。在一檔電視訪談節目里,張姓——頗有影響的某作家,面對漂亮的女主持人,似乎也沒有興趣談論自己的創作了,而是不厭其煩地、沾沾自喜地講述自己的母親,眉飛色舞間,出身“豪門”的母親,受“貴族”教育的母親,才高又貌美的母親,在牛奶中出浴的母親,遠遠地走來了。她生下的作家兒子,又似乎剛剛吃了一碗燕窩,在仆人的陪同下來電視臺出鏡,談出身“豪門”的母親是如何的卓越與美麗。
出鏡,無疑也是出身“豪門”者的日常生活。出鏡,也常常是作秀者熱衷的選擇。
我是窮人,實在想不出“豪門”的門有多高,是否鑲金,是否掛銀;“貴族”教育什么樣,老師是不是長三只眼,能不能說鬼話?更不知道在牛奶中洗浴的滋味。這位自以為與眾不同的作家,在顯示自己的“富貴”時,就與眾相同了,如江湖賣藝者流,同樣夸夸其談,同樣恬不知恥。嗚呼。
最近,又看到一位長于“平民寫作”的作家的闊論,言及自己關注底層民眾生存機遇的動因,是因為自己在“高干”的家庭里長大,父親《資治通鑒》、《史記》不離手,視金錢如糞土,被隔離時還惦念著戰友;母親臨帖畫畫,可背誦《古文觀止》,柔情若水。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天生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責任。談及自己的喜好,他表示自己樂于抽煙斗,也喜歡收藏煙斗。那篇成名作,就是在吸煙斗的時候寫出來的。煙斗對他來講是一種狀態,也是一種感受。他不斷強調,煙斗給了他許多靈感。看看,又是一個“貴族”。既然“貴族”了,該有悲憫之心了,該有憂患意識了。如此的登高望遠,焉能不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大號作家啊。
當然,作家個案研究,通過對作家生活環境、家庭背景、性格特點的了解,進而探析作家的文化心理、藝術趣味、創作成就,是文學研究中的一種方法。但是,當代作家對血統的推崇,已經與文學研究沒有直接的關系,它表明了當代作家思想與世俗理念的合拍,獨立價值判斷能力的喪失。
“血統論”是一個容易理解的概念。《辭海》對“血統”如此解釋——由血統形成的系統。凡同一祖先的人為同一血統。《辭海》的解釋客觀、準確,沒有政治傾向。可是,它在“階級斗爭擴大化”的政治理念和社會環境中,在“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荒唐現實里,“血統論”上升到意識形態的層面,殘酷剝奪了無數人應有的公民權利,同時,又無情侵犯了這一部分人的自由,給他們造成了難以愈合的人生創傷,成為我國歷史一段不潔的記憶。
以“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思想解放和撥亂反正,把“血統論”一度扔到了歷史的垃圾堆。新時期思想的啟蒙運動,是改革開放的必然結果,它所倡導的自強、自尊、自重和個人價值的實現,以其耀眼的思想光輝,推動了社會的極大進步,經濟的快速發展,為建立民主、自由的法制國家奠定了理論與經濟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在中華民族復興的坎坷道路上艱難跋涉的過程中,以封建等級觀念為核心的“血統論”,開始在文學界沉渣泛起,其狀態來勢洶洶,其影響不可忽視。
其實,支撐“血統論”的價值杠桿是易腐易爛的。中國社會長期處在精耕農業的歷史時期,相對穩定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形成了“親緣”性和“地著”性的人群組織,其統治者逐日特權化和貴族化。許倬云說:“豪族出現是個大問題。一個長期的統治會出現兩種現象,一是統治階層的貴族化,一是意識形態的僵化,后者使一群特權階層運用公權力掠奪財富,于是有了貴族。”1949年新中國的建立,依托無產階級革命理論所建立的新政權,截斷了家族式封建統治的延續,開始以新的價值理念,強化普通勞動者的生命意義和存在價值。于是,一種二元對立出現了,要么就是純粹的勞動者,要么就是殘酷的剝削者。兩者之間的鴻溝不能逾越。四五十年前,過分強調階級屬性,一個人出身所謂的剝削階級家庭,就被打入另類,失去發展的機會。“血統論”使許多無辜者遭到社會的拋棄,也造成了國家人材的匱乏,直接影響到社會的健康發展。今天,“血統論”從一極走向了另一極,工農兵為單一價值符號的革命血統遭到顛覆,相反,官宦、富賈、學閥的所謂“貴族”血統,以復雜的心態,以統戰的名義,受到全社會的追捧。于是,在文學界,突然出現了眾多“名門望族”的后裔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我對“血統論”持否定態度。以工業文明和法制為特征的現代社會,強調資源共享、公平競爭,人格平等,蔑視并瓦解了封建社會等級觀念和國家管理的世襲制度。現代社會推崇個人價值的最大實現,它呼喚當代英雄,它把個人的自由行為和人生突破看成一個成熟政體最有價值的價值。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展開,使傳統價值觀的權威性遭到挑戰,“血統論”的腐朽性暴露無遺,首先受到人文知識分子的強烈批判。信息知識的廣泛交流,要求人的創造性不斷提高,因此,一夜成名的政治家、企業家、娛樂明星、媒體記者、藝術家等人,自然得到全社會的普遍歡迎和廣泛尊重。這些人艱苦卓絕、奮不顧身的創造精神,也就成為我們現實生活中的人生動力。日新月異、激情澎湃的社會,誰還有勇氣和興趣喋喋不休地述說祖上的功德,甚至自欺欺人地編造謊言、狐假虎威呢。
當代作家需要突破世俗價值觀,需要以人道主義的精神,堅定地站在平民的立場,而不是高高在上地膨脹著自己的“特權意識”和享有更多公共財富分配的優越心理。我不否定等級制度給全社會帶來了“亢奮”,使得每一個人都產生了提升自己社會地位的“偉大理想”。但是,我不承認這是人類社會最美的形式和最終的目的,當然也不是中國社會最美的形式和最終的目的。
也許是太多的商業利益,使更多的作家逍遙在一己的得意之中,自戀地面對日趨官員化的表情,時刻向往著與平民拉開更大的距離,甚至焦慮地期盼自己盡快成為庸俗成功者中的一員。紛擾的世事,內心的苦痛,精神的煎熬,社會的矛盾,早已經熟視無睹。沉重的文學,在他們的心目中,變成了得益者宴席上的裝點。
文學藝術的繁榮,是中華文化覺醒、自信的表現,不同領域的人們涉足其間,證明中國社會形成了多元的價值體系,人們的精神生活具有了更多的自由。這種背景,自然要求作家和文學評論家(我們同時需要文學思想家)成為人文知識分子,而不是以表演為目的的手藝人和玩弄權術的“血統高貴者”。被視為“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天生具有疾呼正義,批評時弊,抗爭壓迫的責任,這是一種深刻內在的人文關懷。正如同美國一位學者所說,知識分子在他們的活動中顯示出一種對社會核心價值的顯著關心。“血統論”顯然不是我們社會的核心價值,對它的青睞,恰恰是一種思想觀念的大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