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冉隆中
我在三迤大地歷時數年的文學調查,基本保持著一種身體和目光都向下的姿態,盡我所能地去接近基層、底層那些被遮蔽和被掩埋的文學個案,將他們的堅持和堅守,他們的掙扎和煎熬,他們對文學的追求和誤解,盡可能真實地聆聽和記錄下來,也盡我所能地做出解讀和研判,以給予一點道義上的相助和呼喊。有人(比如《南方文壇》的張燕玲女士)在讀到我的這些系列文章后,把我的努力看作是一種對更弱小文人的“人文關懷”,并給予了鼓勵和高評。我卻認為,我的作為,頂多可以算做一種文人間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種相互間的“精神取暖”——在我奔走于云南大地,將目光投注于那些幽暗處所時,我不僅僅是為了要找到并告訴人們一個相對真實的底層文壇,我還從那些被調查者身上獲取了勇氣和力量,為我自己的堅持和堅守,找到理由和依據。而我這一份文學調查工作,從比較盲目的開頭,到源源不斷的持續;從我尋找、發現和選擇案例,到案例主動找上門來讓我選擇,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記錄了數十個,寫下了十數篇,一、二十萬言的文字。文學調查寫作于我,就像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樣,我必須繼續在這條道上匆匆趕路,笨拙寫作——因為等在前面的,還有“體制內的寫作者”“網絡上的寫作者”“當老板的寫作者”等等題目,有的我已經調查關注了兩三年,有的已經收集閱讀了數百萬言。那些案例,時時在我眼前涌動,那些作品,隨時擺放在我的床頭,我已經欲罷不能,我沒有理由放棄——至少,在做完已經納入我視線的這幾個題目之前。
是《文學自由談》給了我繼續堅持文學調查寫作的平臺和可能。回想當初,當我把第一篇田野調查式的批評文章送往《文學自由談》時,我心中是無比忐忑的——這樣的文章,從體例上說,在現成的絕大多數評論刊物上幾乎找不到安身之所。《文學自由談》卻以它固有的包容性,網開一面地為此而專設了“調查”欄目。從此我不敢有絲毫懈怠,把每期為《文學自由談》的寫作當成了我所有寫作中最重要也最認真的事情。我甚至把逢雙月的14日當成是我的雷打不動的“自由談寫作日”,哪怕這一天是情人節,或者是春節,我都不想例外。
我為《文學自由談》的寫作也得到了許多朋友和前輩的幫助支持。在每發往“自由談”之前,我的稿子大都請李霽宇、陳約紅(湘女)等看過并聽取他們的意見,遠在海南的張浩文教授甚至為我的稿子多次修改過錯別字。而每期刊物出來,詩人曉雪、散文家胡廷武、兒童文學作家吳然等,喜歡用電話告訴我他們的閱讀意見,老作家張昆華則多是以短信表達他的讀后感,大病未痊愈的老作家陳鑒堯也對我說起過他的一些閱讀感受。老作家楊明淵,以及四川作協的趙智兄,當他們知道我某幾期刊物缺失時,就把自己珍藏的該期刊物轉贈予我。云南作協主席黃堯在一次出差時,連夜讀完十余期刊物上我的文章,又在次日清晨7時就把我叫去,系統地交換他的意見。也有一些未曾謀面的刊物讀者,以短信或者信函跟我交流,其中一位煤礦工人,甚至還多次對我的文章做出了有褒有貶的頗為專業的點評,并用篇幅很長的手機短信發來——所有這些,都讓我溫暖而感動,也讓我保持一種有動力更有壓力的“自由談”寫作姿態。
說到寫作姿態,我就不能不說到一個人。我以為,這個人是目前云南最有效的寫作者之一。而他寫作的有效性,就來源于他自己經過多年摸索從而確立的寫作姿態。
他叫雷平陽。也就是在《文學自由談》(2010年第2期)中被李更一篇文章起首就調侃過的云南“雷姓詩人”。云南“雷姓詩人”有沒有像李更說的“到處炫耀他的詩歌”?“他的老鄉于堅”有沒有發出李更所說的那樣低級的“嘲笑”?中國的詩人們是不是像李更所說的都“活在自己的迷霧中”而且“都裝逼”?這些我不想知道,而且也都不重要。因為我們知道那不過是李更同志“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一種油滑敘事策略。以我對雷詩人的了解,他至少現在不必到處“炫耀”他的詩歌,甚至,他的散文也不必到處“炫耀”。雷詩人正忙于在風塵仆仆的行旅中,以他的詩行,“測量大地的胸懷和靈魂的重量”。他哪有時間去“炫耀”呢?更何況,炫耀從來都不是云南真正有實力文人的愛好和強項。對這一點,李更或者并不了解。
那就先說說雷平陽的詩歌吧。雷平陽一直是以詩人的名義廁身于文壇的。他從1983年寫第一首詩《獻給母親的歌》,到現在,他的詩歌寫作已經走過了27年的路程。到2006年,他的第一本詩集《雷平陽詩選》才得以出版。2009年,他第二本詩集《云南記》問世。(有意思的是,兩本詩集都是在李更家門口的“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之所以要在這里特別說一說雷平陽寫了27年詩,就只出版過兩本詩集,這句話里至少包含兩層意思:第一,雷平陽不是一個在詩歌創作數量上特別高產的人(我粗略統計了一下,他兩本詩集收入詩歌約300首);第二,雷平陽是一個在沒有出版詩集前就已經奠定了自己在文壇上詩人地位的人(隨便舉一個例子,在他沒有出版詩集前,就已經進入到“華語文學獎”提名;兩度提名后,他即獲得該獎項的詩歌獎)。而跟雷平陽共時的多數詩歌寫作者,剛好走的是相反的路線:作品數量多,出版詩集多,卻鮮有被文壇所真正接納,為詩界所真正認可的。
雷平陽的詩歌有什么特點呢?他為什么能以少搏多,以質取勝呢?這就又要回到說他的詩歌寫作姿態上來了。我記得他在很多場合,轉述過一段關于什么是詩歌的定義。他說,什么是詩歌呢?詩歌就是“觀世音菩薩”。觀世,是詩人跟外部世界的關系,要觀察和體認世界;音,是詩歌的音律,節奏,韻味,是詩歌內部的藝術特征;菩薩,是指詩人要有菩薩一樣的悲憫情懷,悲天憫人。或者說,這后一個詞也可以表述為:一個人可以一輩子不信宗教,但不可以在極其特殊的環境里不具有宗教精神。將“觀世音菩薩”進行拆字解析,用以闡釋詩歌的本意,當然有一點文字游戲的味道,但是也確實道出了詩歌寫作最核心的要訣。具體到雷平陽的詩歌創作中,我以為有三個關鍵詞可以記取:敘事,地域,閱歷。這也可以看成是雷平陽為自己確立的最基本的詩歌寫作姿態。
詩歌的本質特征當然是抒情。但是在雷平陽看來,敘事,同樣是詩歌最古老的特點之一。“敘事,可以讓語言更及物,也可以言志。我之執著,基于對傳統的奉承。”雷平陽不僅以“奉承傳統”來標榜自己的詩歌,以表明自己的詩歌敘事是源于正統,其實還包含著他對當下詩歌讀者審美趣味變化的深刻理解:在經歷過太長一段時間的“假大空”抒情之后,在市場經濟時代確立了敘事文學的主流和霸權地位之后,即便以抒情為本質特征的詩歌,也必須首先及物,才能言志抒情。讓每一個語詞都能落到既堅硬又柔軟的實處,由此而巧妙地找到抒情的路徑,回歸詩歌的本質——這樣的詩,才會得到更多讀者的認同。而要在詩的敘事中回歸抒情,最有效的辦法莫過于準確地捕捉細節了,雷平陽的許多詩歌,可以說都是在對細節跳躍性的刻畫中完成的。試看一首被無數人引用過的《親人》,全詩不長,照錄于此——“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整首詩里,沒有一句大喊大叫的抒情詞語,在一種可以稱之為“遞減格”的修辭中,卻將最具有普世價值的情感傳遞了出來——試想一想,誰的生命史不是一個逐步縮小的過程?最偉大的人物,到他生命的盡頭,也一定是“只會愛我的親人”,愛最后守在自己身邊的那少數的人,而絕不是虛空的天下。愛的蜂蜜,被雷平陽涂抹于針尖,深深地刺入,那種帶有甜味的尖銳的疼痛,我想,每個讀過此詩的人,都會深深銘記于心。
雷平陽將敘事和抒情典型完美結合起來的詩,可能要推他發表于2009年的長詩《祭父帖》。在這首300多行的詩里,他以“彈性敘事”的方式,寫父親從生到死的若干人生片段,裁取那些最有張力,最適宜于詩歌表現的場景,而有意地舍棄了對故事過程和人物性格完整性的復述和糾纏。父親、母親和由他們衍生的兄弟姐妹們,在詩的敘事中都有過出場,我們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們穿的什么衣服,卻記住了他們曾經過的什么日子;我們不知道他們說過些什么話,卻會回憶起包括自己親人在內的人們那“為生而生的生”,有過怎樣的“肉身和精神的雙重卑賤”。而孝子對父親,詩人對社會,那挽歌式的泣血抒情,將“父親”死死生生中最揪心的場景提煉了出來,連綴出“父親”無可逃避的悲苦人生命運,在跳躍和閃回中,將讀者帶到對一個已逝時代的荒謬性的審視思考中去,更激活起有相似人生經驗的讀者巨大的情感共鳴。難怪有許多人,讀《祭父帖》會涕淚滂沱,不忍卒睹卻又一讀再讀!
一個懂得詩體敘事的人,他的抒情一定是冷抒情,他在詩歌里表達的詩意情感也一定是冷峻而冷靜的。當然也有熾熱,那熾熱卻是包藏起來的,一如大地深處翻滾的巖漿,是不會被人輕易察覺的。我們讀一讀雷平陽的《小學校》、《殺狗的過程》、《存文學講的故事》、《城市建設座談會》吧,這些詩,都可以看成是當代詩體敘事的名篇。他的這些詩,有小說的細節,有戲劇的對白,但是這些都只是以元素的方式存在于詩中,它們只是豐富了詩,卻不喧賓奪主地破壞詩。敘事背后,是冷抒情,情感卻是引而不發的箭,搭在弦上,讓你感覺到一旦發力必有千鈞,壓抑中透出緊張的期待和懸念。這樣的敘事和抒情的結合,雷詩人慣用,常用,會用,每用必有殊效。我們看一看《城市建設座談會》——“我的觀點是主張舊,讓一座城市/舊下去,保持舊。讓我們/有著激蕩的心卻仿佛生活在過去/但我的聲音很小,渴望大干快上的人們/并不想聽。我同樣是他們拆除的/對象:一幢才啟用了三十年的樓房/在善變的經濟學和強勢的理論中/它成了政績的敵人。它剛剛有點舊/就已經失去了保存舊的權利/確實有一股力量無所顧忌/也不可阻擋,我只能讓自己舊一點/生活在咄咄逼人的新城里/假裝對所有的顛覆,一無所知”。在這首詩里,我們看到,雷平陽分明已經是那個看到了“皇帝新裝”的孩子,卻又只能“聲音很小”地說,到最后,還只能“假裝對所有的顛覆,一無所知”。對于自己作品這種特有的表達方式,雷平陽說:“這涉及一個人對生活的觀察方式。你隨便到菜市場看看,那些賣鱔魚的如何剖殺鱔魚,你只需要客觀地描繪下來,這些文字不是說殘酷,這是生活的真實,細節的呈現就戰勝了所有,這里根本不需要想象。”
地域性是雷平陽詩歌的又一顯著特征。關于這一點,我們甚至從雷平陽幾部新著的外觀設計上和書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出來。《雷平陽詩選》,封面如一條裂腹魚,有一道醒目裂口,露出的是“昭通市”三個字。據說這是詩歌編輯從全書中讀出來的一個最重要的關鍵詞。《雷平陽詩選》之后,他出版的又一本書,書名就叫《我的云南血統》,毫無遮掩地表明了他要書寫的內容。新作《云南記》,同樣一點不含糊地昭示著詩人對地域性書寫的迷戀和執著。為什么雷平陽要在詩歌和所有文本中反復地書寫云南?有無數人向他問起過這個同樣的問題。有時候雷平陽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提問者:那你喜歡云南嗎?當得到肯定的回答時,雷平陽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會瞇成一條縫,他用笑瞇瞇的表情回答了提問——對云南人性和神性大地,他有著雙重熱愛。
雷平陽喜歡用一個故事來說明他為什么迷戀于寫云南。那故事說的是:一位居住在美國的老太太,臨死之前最后的心愿,是要和一個家鄉人痛快地講一次自己的母語,因為她已經厭惡講了一輩子的英語了!原來老太太來自一個稀有的少數民族。她提出這個要求后,她的兒女盡了最大的努力,幫助老太太尋找會說她的母語的同族人,后來發現,會講這個少數民族語言的人在世界上不超過6位了。借助這個故事,詩人雷平陽指出,全球化語境下,當今少數民族文化和資源正呈加速度態勢在消亡。中國的許多優秀的少數民族文化和文學創作也不可能幸免。雷平陽對消失著和已經消失的少數民族文化,心有痛惜。而云南正是集中了多樣文化的地方,因此,雷平陽說:“我盡可能為區域文明保留一個詩歌謝幕,所以我才不斷奔走于滇南的佤山、基諾山、怒江之間。沒有人叫你,沒有人要求你,自己不寫寫這片土地,總覺得對不住它。”雷平陽認為:“我以前寫云南,現在也還在寫云南。……我認為我是在書寫一片曠野,而不是真實的‘云南’,更不是旅游手冊上的彩云之南。當地域性寫作被強橫地賦予具體的地名,當區域文明被全球化逼到天空的外面,所謂云南,我視其為世界的靈魂。它的天空住滿神靈,讓我知敬畏;它的山河之間矗立著英雄的雕像,讓我擁有崇拜的對象。大地之上,萬物生長,人們肌膚相親,恩愛有加,讓我知道肉身的日常性。它或許是一個烏有之鄉,但它又存在于我的身邊。有一個地方叫云南,有一個叫云南的地方還沒有被工業文明徹底異化,這個叫云南的地方應該獲得更多的偉大詩篇的贊美。”為此,他為自己的詩歌(當然也是為他的做人)設立了一道《底線》:“我一生也不會歌唱的東西/主要有以下這些/高大的攔河壩/把天空變黑的煙囪/兩句漢語就夾上一句外語的人/三個月就出欄、肝臟里充滿激素的豬/烏鴉和殺人狂/銅塊中緊鎖的自由/毒品和毒藥/喝文學之血的敗類/蔑視大地和記憶的城邦/至親至愛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愛情……/我想/這是詩人的底線/我不會突破它。”
說到《底線》,讓我想起一段過往不算太久的事。2009年7月,我和雷平陽一起到怒江參加一個與文學有關的活動。那天晚上,在六庫賓館有一個文學講座,由他開場,由我收尾。我聽到他再次講起《底線》這首詩。面對怒江聽眾,他突出講的就是,以詩人的名義,對所有攔河大壩,我反對!是否在怒江上修建“高大的攔河壩”,正是怒江為外界關注的核心事件。他倒是一個性情中人,只顧自己講啊講,全然不顧下面聽眾中一部分本土官員文人的復雜表情,這倒顯出雷詩人的迂直可愛。在我看來,怒江開發與否之爭,實際是一個真理與道理之爭。真理遠而道理近。真理掌握在上帝手里,道理掌握在官員手里。其結局,往往是真理要讓位給道理。詩人吃了人家的飯,住了人家的房,講出來的卻是:一生也不會歌唱的東西……高大的攔河壩。他選擇了只向真理屈服。這個選項,與李更同志的所謂“裝逼”無關。這樣的選擇,在當下的中國詩人中,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閱歷,被雷詩人借用來描述自己所持守的詩歌寫作信念及姿態,是雷平陽的一個創造。“從閱歷中來”,是雷平陽自己認為必須恪守的寫作規矩之一。在我看來,詩歌要從閱歷中來,有點像“字字有來歷字字有出處”的另一種表述。他強調的是一種有來歷有出處的在場寫作。文字跟作者,詩行與詩人,要有血肉聯系。甚至文字本身,就是作者的血肉——用雷平陽自己的話說:就是你打散了的思想和軀體。應該說,這些表述都是不錯的。卻也不可以全部輕信。一切過往皆閱歷,但是一切過往卻并不可能都入詩。比如雷詩人,已經從故鄉昭通來到昆明定居久矣,他的詩歌中,卻少有對昆明直接正面的詩意描述。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能力問題,而是一個態度問題。他的態度是,寧可將目光投向遠方——滇南,滇西,或者滇東北,那些云南邊地。邊地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邊遠之地,更是強勢文化的邊緣地帶。眼皮底下的昆明,可以喝茶,可以會友,可以讀書,可以入眠,就是不能入詩——當然,是指那種贊美性質的詩。雷詩人喜歡從自己閱歷中那些慢的、舊的材質中去發現美的詩意,而對“日新月異”的昆明,我猜想,他內心的潛臺詞是:一堆鋼筋水泥,有什么好說的!我們可以從雷詩人在昆明居住地的遷徙史和他詩歌記錄的對應關系中看出某些端倪。他從昆明遠郊區的“28公里”(一個地名)到近郊區的虹山新村,再到城市核心區的翠湖之濱,他的肉身和他的詩意,正好呈一種反動關系。那幾次遷徙,在他詩歌里有過不同反映:他的長詩《郊區》,寫的是“遠郊區”那個“瘋子的樂園”,雷詩人以他擅長的白描,將自己曾經居住地近處的鐵軌、倉庫,稍遠處的殯葬館、睡佛寺,以及跟肉欲有關的愛情,在詩里有呈現式的描寫。到了虹山新村,他也寫了與居住地有關的詩歌:《殺狗的過程》、《虹山新村壓腿的人》、《圣誕夜》等等,但是居住地已經是作為背景來使用的了,我們最多可以看到一處模糊的農貿市場,一條骯臟的馬路,一個鬼影飄浮的夜景。至于翠湖之濱,那個曾經被汪曾棋描繪為“昆明之眼”“昆明之心”、如今有著昆明天價房子的地方,雷詩人每天與湖畔的翠柳隔窗而望,但是在他筆下,我聽到的是“防盜門哐當一聲”(《四噸書》),以及“用幾摞書(他們分別是魯迅、尼采、索爾仁尼琴……)/抵擋窗外綿延不絕的喧響……與窗外的世界一刀兩斷”(《冬至》)由此,我們大致可以看出雷平陽對“閱歷”的詩意篩選:他更傾向于承接古老的詩歌傳統,以及與這種傳統相關聯的生活材質。“讓一座城市/舊下去,保持舊。讓我們/有著激蕩的心卻仿佛生活在過去”——這或者就是雷詩人以及當代很多詩人所憧憬和需要的“詩意的棲居”?
城市卻始終是個矛盾體。人的沒有止境的對物的欲求,使當下中國的任何一座城市都無法“舊下去,保持舊”。每個城市都在上演一部“造城記”——造新城,造大城,是每個官員城市執政的首要理念。其實,所有詩人也都是選擇居住“新”而歌吟“舊”,詩人與官員不同之處在于,一面消費當下甚至未來,卻又一面眷顧過去緬懷古代。這或者就是李更同志所說的“裝逼”吧——我猜想,此刻,李更同志在罵著別人“裝逼”的時候,自己也躲在某個舒適處同樣裝著,或許裝得還更厲害。為了抗拒也為了逃避,也為了少裝或者不裝,我知道雷平陽經常主動地“走出彼得堡”,行走于布朗山、南糯山、基諾山等地,到那些寺廟古老、喇嘛年輕的地方,“在風塵仆仆的行旅中,測量大地的胸懷和靈魂的重量”,以獲取詩意的靈感和寫作的勇氣,由此而寫出充滿精神敘事品格的獨特詩歌。有人甚至贈他以“大地測量員”的稱號,以表彰他一年四季在曠野上辛勤的行走和不倦的歌吟。雷詩人確實在行走中尋覓到大地上的詩意,以及靈魂的歸屬地,就像他在《菩薩》里所寫的那樣:死了,我就/來云南,砍棵茶樹做棺木……躺在土里,也能看見/寺廟,江水和日出……他寫出過許多讓人神往的好詩。以至于凡雷詩人所寫的這類型的詩歌,就有人為之喝彩,為之叫好。最極端的一例,是幾年前,他以一首名為《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的詩,引起轟動。北大一個詩人兼教授評論家著文認為:“這首詩對地理事實的羅列包含著一種強烈的意蘊。在它的固執的羅列里,有一種固執的不同尋常的詩意。這是一首能給我帶來會心微笑的詩。”并進而指出:“‘笨拙’是這首詩的奧秘。這首詩中的‘笨拙’,可以理解為‘樸拙’,‘淳樸’。也就是說,它體現出的是詩人對于故土的一種特殊的親情:情動于心,樸實無華。對于這樣的親情,甚至連‘熱愛’這樣的詞都可能有褻瀆之嫌。不過,‘笨拙’在這首詩中最成功的運用,主要還體現在風格層面上。……詩人刻意將一種測量數據作為一種詩歌節奏來運用,它產生了奇特的藝術效果。……這些枯燥的數據,其實起到的是一種犀利的甄別作用。它區分出兩種心理反應:對它們有感應的人,和對它們全然麻木的人。”
對此,雷詩人自己也說:“這首詩,它的每一個數字、地名、河流名稱都是真實的,有據可查的,完全可用做人文地理學資料。”
“大地測量員”做出的真實承諾,北大教授提出的“試金石”理論,再加上眾多“雷粉絲”的狂熱追捧,一時間,“N條支流”在詩壇形成汪洋恣肆,成為名動一時的詩歌事件。
其實,如果按“修辭立其誠”的觀點來看,這首詩恰恰是雷詩人給人的一個大忽悠:到底那條江在那段境內是33還是37條支流?雷詩人從來沒站出來加以澄清。以至于直到今天,人們在引用該詩名時,還是兩種數字并存。他所羅列的“南流”又“南流”的數字,都剛好是那么整齊的整數嗎?也讓人存疑。“大地測量員”是以腳步親自丈量的呢,還是努起袖子看著胳膊上的青筋和毛細血管就一揮而成的呢?說不清楚。由此可見,真實與否,在這里其實并不重要。該詩能否“用做人文地理資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以“會心的微笑”,去理解這首詩歌的“奧妙”,必須對它“有感應”,否則你就是“全然麻木的人”。一個曾經多次勇敢地指認過“皇帝新衣”的詩人,卻導演了一出同樣是“皇帝新衣”的喜劇,當然,這也沒什么。好在所有人都知道,這首詩的“經驗”是不能復制的,無論是詩人本人,還是每一個叫好者。這就夠了。詩人偶爾制造一個奪人眼目的詩歌事件,或者一本正經地給人一點忽悠,并不影響他的作品整體上的優秀。
除了詩歌,雷平陽還是一個重要的散文家。讀一讀《風中的群山》《云南黃昏的秩序》《普洱茶記》《像袋鼠一樣奔跑》《天上攸樂》《我的云南血統》,以及《七個人的背叛》(與人合著)等作品,你就知道此言不虛。有一篇散文,他寫了這樣一個故事:一次,他去西雙版納某座茶山,請了一群向導和翻譯,才上路不久,有人說自己的老相好住在附近,就此消失;繼續前行,又有人叫嚷口渴,就自顧自下山找酒喝去了。到得半山,他們遇見了一群獵人蜂擁而來,然后又有向導樂癲癲地跟著獵人們一起瞧熱鬧去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個年輕翻譯陪著他。他們經過一個村民的房子時,從一大堆晾曬的衣服里鉆出一個漂亮姑娘,翻譯一見那姑娘就呆了,決定住下來求婚,直到那個姑娘嫁給他為止,任憑雷平陽如何費盡口舌,小翻譯根本不管自己起初上山的目的,這樣整個隊伍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而那山在哪里呢?這篇文章,我相信他是套用了民間故事的敘述手法,敘述得有鼻子有眼,他到底要講什么?我想,他是要用一個簡單的故事來告訴城市里所有循規蹈矩者,其實,人生有時候盡可以隨心所欲一些,刻板是一生,自自然然也是一生,而自然的人生,可能更符合生命的本意。
詩歌散文之外,雷平陽對小說也偶爾為之。他最早的一篇,就是與人打賭而寫。有人對他激將,說,你要是能寫出小說,并且要發在國內重要刊物上,酒讓你隨便選,隨便喝。打賭者當然知道雷平陽有嗜酒如命的“短處”,卻不知道聰明如雷平陽者,寫小說也是探囊取物般麻利。不久,那人就看見《十月》上出現了雷平陽的小說。最近的一篇,還被《小說選刊》評了個什么獎,當然,再沒人讓他隨便選隨便喝什么酒了。
還值得一說的是雷平陽的書法。評論家謝有順幫著在廣東張羅過“雷平陽書法展”,他本人跟我說,賣的不多,也就萬把元一幅地賤賣過幾張。謝評論家評價雷書法家作品時稱,雷平陽的字有“山野氣”和“書卷氣”,“看雷平陽的筆法走勢,就知道,這是一個定得住的人,筆從不打滑,但也不遲滯,有緩慢的、沉著的、清雅的、莊嚴的書卷氣”。謝有順認為,從寫作上講,雷平陽是一直沒有失去寫作方向感的作家,他的書法作品也表現出了一種定力,“比起眾多空頭書法家來,我更看重雷平陽這種以心力和深情認真寫字的人”。我認為這是知人論書之說,可以相信。雷平陽是因為善書法而拒絕學習電腦,還是因為不會電腦才堅持紙上寫字?兼而有之吧。某一次,雷詩人與我同處某會,他正好坐我左近,我見他一直埋頭寫劃,以為他在潛心創作(因為他隨時揣一本,他的好多作品正是在那本上形成雛形的)。不一會兒,他給我看他的“會議成果”,卻是在一雜志封底空白處,手抄了一段會議材料,古雅有趣的字體,把那本雜志裝點得頗有趣意。一問,才知道,他習字,遠比寫詩久遠。可以說,有自成一格的童子功。更重要的是,這個悟性高心性強的聰明人,只要是做跟紙筆有關的事,多少都會見到些成效。
雷平陽到現在還依然熱中于到處行走,為云南大地做“測量”,為山野靈魂稱“重量”。他的詩文,不僅被坊間樂道,也正在被“廟堂”看好。也就是說,正朝“叫座”又“叫好”的方向發展。我可以負責任地提供的事實依據是:他的首本詩集,印6000冊,出版后即宣布銷售告罄。第二本詩集,印4000冊(精裝),勢頭依然看好。一些學生,因為這本詩集定價太高(每本48元),要買就得省下好幾頓飯錢,有的就直接給詩人寫信索要。差不多30年前也有過相似經歷的雷詩人心一軟,真的就搭上郵資費將一本白得耀眼的詩集寄了去。他的這一善舉,比起當年他以自己的爛書偷換女同學的新書來,何止天壤差別!行走和寫詩,差不多也等于是修為和修行。其進步的意義就不止于僅僅是藝術。難怪某年詩人還得了個“德藝雙馨”的稱號。他的詩被民間稱道,我是親眼所見。最近兩年,我跟詩人連續幾次到北方行走,一個團隊中,就雷詩人每到一地,會有人或為他接風洗塵,或要求他簽字留念。作為他的同事,我打心眼里為他詩名日隆感到高興。我知道,在云南,他會是繼“于姓詩人”之后,將在文學道路上走得很遠的人——只要他肯堅實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