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旅佳
(安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52)
王世貞不僅創作了大量的詞,而且在詞學辨體理論上有一定的建樹。王世貞通過文體辨析發掘詞不同于詩也有別于曲的微妙之處,從詞體表現內容、詞體語言、詞體言情本質、詞體雅俗之辨等角度把握詞之本色以及詞體美學品格,并推崇一種詞作典范。
“詞之辨體批評,是要辨析詞與其他文體(主要是詩與曲)的不同,確認詞體自身所固有而非其他文體所共有的根本特性。”[1]131
首先,詞、詩、曲的區別在于音樂性之不同。王世貞強調詩詞有別,“之詩而詞,非詞也。之詞而詩,非詩也。”[2]4319他從辨體角度提出了詞承“樂府”而來,“詞者,樂府之變也”。眾所周知,詞不同于近體詩的最大特點即為句式長短不齊且宜于歌唱,而這一點在古體詩尤其是樂府詩里很普遍。正是基于這一點,王世貞把詞體起源追溯到樂府詩,他認為詞和樂府詩合樂的共通性是論述“詞為樂府之變”的基礎;但二者畢竟是分屬不同的文體,詞既起源于樂府又為其之“變”,“詞興而樂府亡矣,曲興而詞亡矣,非樂府與詞之亡,其調亡也。”[2]4319
王世貞把“詞興”而致“樂府亡”的根本原因歸結在“調”上;那么,詞之“調”與樂府之“調”有什么異同才能導致“詞興而樂府亡矣”呢?王世貞顯然已經察覺到了“胡樂”這一非本土性音樂因素在詞的產生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昔昔鹽》、《阿鵲鹽》、《阿濫堆》、《突厥鹽》、《疏勒鹽》、《阿那朋》之類,調名之所由起也。其名不類中國者,歌曲變態,起自羌胡故耳。”[2]4319通過分析,王世貞得出詞中羌胡音樂這一類“調”是樂府詩中多沒有的,而正是這一類“調”的興起導致了樂府詩之“亡”。回顧詞的發展歷史,我們知道詞是隋唐燕樂在中唐以后流行的直接產物。后來由于文人參與創作,詞變得日益典雅精致,逐漸成為脫離音樂束縛的單純的書面文學。同樣的,“曲者詞之變”,詞、曲的音樂性也不同:“自金元入中國,所用胡樂,嘈雜凄緊,緩急之間,詞不能按,乃更為新聲以媚之。”[2]4325宋元之際,北方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數民族相繼入據中原,他們帶來的胡曲番樂與漢族地區原有的音樂相結合,孕育出一種新的樂曲。詞在新的樂曲面前顯得很不合拍,這種情況下,散曲這種新的體式應運而生。由此可見,由樂府詩及詞,再由詞變而為曲,音樂在其間起了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所以詩詞曲的區別最主要還是音樂性的不同。
其次,詞的表現題材和主要內容不同于詩。“蓋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觴之始。”“挾春月煙花于閨幨內奏之”[2]4319。又“宣政間,戚里子邢俊臣性滑稽,喜嘲詠,常出入禁中,喜作《臨江仙》詞,末章必用唐律兩句為謔,以寓調笑。……上大喜,置艮岳萬歲山,命俊臣為《臨江仙》詞,以高字為韻。”[2]4324顯然,王世貞認為,詞不同于詩歌的言志揚道,它的主要內容無非是宴飲享樂、攜伎花前月下、下臣取悅國君的文字游戲;要么是男女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又或是女子體貌的描摹,等等。
再次,對詞體的語言表達,王世貞又表現出高度的重視。“《花間》以小語致巧……《草堂》以麗字取妍”,“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2]4319“美成(周邦彥——筆者注)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能入麗字,不能入雅字,以故價微劣于柳。”“麗”可以看作是王世貞用來衡量詞作的一個重要標準。他說:“永叔極不能作麗語,乃亦有之。曰‘隔花暗鳥喚行人’,又‘海棠經雨胭脂透’。”[2]4322又云:“王元澤‘恨被榆錢,買斷兩眉長柳’,……魯直‘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俱為險麗。”[2]4322檢索溫庭筠詞作,《花間集》錄詞六十六首,大部分內容和女性有關;且用語雕飾華麗,溫詞由此獲得“綺艷”之評。以麗語寫艷情,這是和詞的表現對象、題材內容息息相關的。“麗”、“妍”、“巧”、“艷”、“工”等,都是王世貞對詞體語言特色的體認。
綜上所述,王世貞認為詞是宴會歌舞場合用于演唱的助興之具,創作和欣賞者不外乎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香艷軟語宴飲享樂、花前月下,這些都是從文體辨析的角度發掘詞不同于詩也有別于曲的獨特之處。
在蘇軾之前,雖然也有范仲俺《漁家傲》、蘇舜欽《水調歌頭》等少量風格鄰于豪放的詞作,及至蘇軾登上詞壇之后,詞方“一洗綺羅香澤之態”①王又華《古今詞論》,轉引自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臺北)廣文書局1970年版,第602頁。。圍繞如何看待蘇軾詞作,引發了關于詞體本色之爭。關于婉約與豪放的本色之爭,首先是由明代中期的張綎提出的,他在《詩余圖譜》“凡例”后“附識”中寫道:
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大約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后山評東坡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②轉引自游國恩、王起、蕭滌非等《中國文學史》第三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67頁。
王世貞也把“婉約柔靡”作為詞體本色,并從以下幾點論述:
王世貞把“婉約柔靡”看作是詞體本色,趨向淺俗和香弱的詞體審美觀。他說:“故詞須宛轉綿麗,淺至儇俏”,還說:“其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其柔靡而近俗也”[2]4319,又言:“溫飛卿所作詞曰《金荃集》,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皆取其香而弱也。然則雄壯者,固次之矣。”[2]4320以《花間集》為始,詞從一開始就奠定了纖柔嬌媚的姿態。到了宋代,經過歐陽修、柳永、周邦彥、李清照、姜夔、吳文英等的文學創作以及文學理論的發展完善,形成了對于詞不同于詩的“別是一家”的美學品格共識。南宋時,詞又出現了詩化傾向,作為文學復古陣營的主將,王世貞出于對南宋詞學詩化傾向的反撥,從美學風范上再次提出“婉約柔靡”是詞體本色。
王世貞以“婉孌而近情”、“移情而奪嗜”為詞與詩的本質區別,把“情”視為詞體的內在特質。“除此之外,王世貞將近‘情’作為衡量詞作優劣的重要標淮,并以‘情語’評價詞。”[3]14“‘問君能有幾多愁,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情語也。后主直是詞手。‘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此淡語之有情者也。‘拚則而今已拚了,忘則怎生便忘得’……此恒語之有情者也。詠雨‘點點不離楊柳外,聲聲只在芭蕉里’,此淺語之有情者也。”[2]4321王世貞稱后主為“詞手”,是因為詞中“情語”,至于“淡語中有情”、“情語中有情”、“淺語中有情”,都是為了一個“情”,可見王很看重情在詞中的作用。王世貞認為詞是最適合表現“情”特別是男女之情的文體。
詞以言情是明人對詞的共識,與言志典雅的詩歌取向完全不同。“詞號稱詩余”[2]4319,性質屬休閑,用于抒發私人情感。王世貞在詞中所提出的“情”是對個人私情的重視,帶有個性解放的時代色彩。[3]15
雅俗之辯一直是詞學史上始終存在的問題。王世貞強調詞體“柔靡而近俗”、“淺至儇俏”,又說“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夾,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2]4319“寧為大雅罪人”,此語擲地有聲,明確詞體強調艷俗,寧俗勿雅。俗,也是詞體本色的規定性之一。以詞而言,明人受理學思想的束縛,詞以言情成為個人情感宣泄的重要渠道。王世貞提出“寧為大雅罪人”是對于淺俗香艷之詞的肯定,在明代中后期思想文學的轉型以及俗文學飛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中,使詞回歸唐五代《花間》詞風;“勿儒冠而胡服也”,更加突出了王世貞論詞的可貴之處,他認為,文人應不須避諱理學和儒教的限制,而要在詞中抒發真情實感,強調“真”,這也是王世貞推崇李煜詞作為典范的重要原因之一。
明中葉后,《花間集》盛行一時,王世貞一方面肯定其“小語致巧”;而在另一方面又對溫、韋詞提出了“艷而促”的批判。王世貞的“艷而促”,更多的是從聲律角度來論斷的,在當時的詞學語境下,確實有自己的獨特思考的空間。晚唐溫、韋時期,詞體的聲律運用的還不夠成熟,難免會言“艷”而調“促”,兩者不能兼得;王世貞認為,這也是變體,是漸入正體的變體。所以又云:“至南唐李王父子而妙矣。”王世貞對于南唐李王父子的欣賞,也正從另一個方面體現了他的詞體范式追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關卿何事。’與‘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此語不可聞鄰國,然是詞林本色佳話。”“‘歸來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致語也。‘問君能有幾多愁,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情語也。后主直是詞手。”[2]4321
王世貞對李煜詞的認同,稱其為“詞手”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首先,無論是表現題材還是語言風格,李煜的詞完全符合王世貞對于詞體觀念的認同,是“本色”、“正”、“俗”。除此之外,王世貞對于詞的“天然之美”最為推崇。他說:“吾愛司馬才仲‘燕子街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有天然之美,令斗字者退舍。”[2]4323李煜的詞作,天然曼妙,毫無矯揉造作之感;重要的是“真”,是那種“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的真性真情,這和李煜的人生境遇是分不開的。王世貞將后主詞中的真性情、詞中本色推上了詞體范式正宗的高度。
綜上所述,王世貞從文體學角度通過音樂、表現題材和主要內容、語言表達等方面比較辨析詞與詩、曲的異同;認為“艷麗婉轉”為詞體本色,詞應“言情”、“近俗”;在此之上,王世貞綜合考量,在中晚明時期推崇《花間集》作為詞學經典,且在將花間詞風合法化的詞學語境中,拈出李煜詞作,推為詞體范式并以此來構建其詞學辨體理論。王世貞的詞學辨體理論一方面受明代文學復古、崇古思潮的影響,同時也有自己獨特的理論價值。
[1]陳水云.康熙年間詞學尊體與辨體[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6).
[2]王世貞.王世貞詩話(藝苑卮言附錄)[M]//吳文治.明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3]歐明俊,陳堃.論王世貞的詞學觀[J].中文自學指導,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