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rticle_喬 橋
1990年的那個冬天,我入伍到了西北大山之中的軍營。每每翻開記憶中的那些畫面,總如電影一般清晰。
從廣袤的平原來到這深山溝,整日里只能聽山風撒野的狂叫,仰望天空中昏黃的太陽,眼前沒有丁點兒的絢麗。
負責訓練我們的班長是一位超期服役的老兵,陜西富平人,個頭敦實,臉膛兒紫黑。
那一次,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我們被堵在屋子里進行政治學習。我飛快地將筆記完成后,偷偷地寫下了《故鄉的春天》那篇散文,才寫了一半,鬼里鬼氣的班長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冒了出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他一把抓過那些散亂的稿紙,只見那5根粗壯的指頭捏在暗綠色的方格子上,憤怒的眼睛突然射出了一束明亮的光:“真沒看出來啊,你小子還有這兩下子!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每天給俺寫一篇!”
我這個新兵蛋子被嚇得站在那里不敢動彈。我知道自己這是不務正業,更猜不出班長的話是譏諷還是挖苦。好半天,他那粗糙無比的被寒風撕出了血口子的臉龐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我懸著的心這才釋然。
我就這樣開始寫稿,班里雞毛蒜皮的小事班長從不讓我參加。寄生在這樣一個空間,最令我欣慰的是能夠全神貫注。望著那遠處的大山,我將自己的思緒濃濃地寫在那一張張潔白的稿紙上……不知不覺間,竟一氣寫了20多篇。每篇稿子出爐,班長都是我的第一位讀者,他從不提修改意見。雖然我們平常的信件是免費的,但往往比較慢。為了趕時間,也怕寄平信出現閃失,就由班長負責親自到郵局寄往報社(老兵請假外出相對容易)。在那段日子里,焦灼驅逐了寂寞,班長和我一樣,翹起長頸鹿般的頭顱,深陷的眼窩里蓄滿了企盼。幾個月過去了,我的文章全都石沉大海。
于是,我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班長。
一個雪后初霽的傍晚,我們班集中打掃衛生,我不聲不響地跟了去。“混蛋,誰讓你來干這個的?”班長的聲音如炸雷一般。
“班長,我寫得不行,也不想寫了……”我囁嚅著說道。
“你……你給俺滾回去!”
“班長,我已經把家里帶來的稿紙都用完了。再說,我寫的東西亂七八糟,那就是在白費工夫,還浪費錢!”
班長蔫蔫地低下了頭,怔怔地站在那里沉思不語。
當天晚上,班長安排我們政治學習,他自己穿上大衣出門而去。直到熄燈號吹響,他終于裹著一團刺骨的寒風走進班里,他把鼓囊囊的挎包扔給我:“營部的文書是俺老鄉,俺找他給你要了點兒稿紙,你好好寫,不夠了,俺再去要!這是小菜一碟兒!”說罷兀自倒頭便睡。我險些落下淚來,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我又開始寫稿。或許是心誠則靈的緣故吧,我的散文終于在蘭州軍區《人民軍隊》報上發表了。記得那篇散文寫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兵,原型就是班長,因為他給我講過很多關于他的故事。晚上,班長一遍遍地給全班讀那篇散文。熄燈以后,他又拿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看。
我剛剛睡著,卻覺得有人在我屁股上猛擊了一掌,我睜眼一看,是班長:“去你們那里接兵的王副連長告訴過俺,說你很有些才氣。你小子,俺沒看錯你!”
我睜開睡眼,看見班長眼里旋轉著一種晶瑩的東西。他說:“你不知道,俺最虧的就是沒文化。你嫂子文化高,是個小學教師,每次來信都催俺學文化,可俺基礎太差。唉,俺要是有你這兩把刷子就好了……算了算了,不說了,睡覺!”說話間,他眼眶里那晶瑩的東西就涌了出來。
我再也沒有睡著覺,有一種莫名的惆悵,班長也和我一樣睡不著——他把那張報紙整整翻了一夜。
因為發表了那篇散文的原因,沒多久,我被調到部隊政治部宣傳科搞新聞報道。臨行前,我請假去了幾公里外的營部,專程向班長的老鄉——營部文書道謝。我說:“謝謝您給我的稿紙!”文書頓時愕然:“什么稿紙啊,沒,沒有!”打聽之后我才知道,文書是四川人,根本不是班長的老鄉。
那天,班長送我去報到。他非要替我背上行李,我堅決不讓,只把挎包給了他。一路上,我一直低頭不語,想把他給我買稿紙的事情說出來,卻始終沒有張開口。把我安頓好,班長沉緩地說:“俺走了,你好好干,有空的時候回班里看看戰友們!”我的淚水止不住掉了下來,哽咽著說:“班長,謝謝你給我買稿紙!我一定常去看望大家!”“什么買稿紙,我老鄉在營部當文書,我還不能找他要點兒稿紙?你是俺培養的兵,你出息了,俺臉上也有光哩!”班長像被揭穿了什么隱私一樣,神情顯得有些慌張。看他這樣,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年冬天,班長復員了。
從此,我們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系。再后來,我們都有了電話,又有了手機,雖然聯系更加密切,但沒有真實地見過面,只是在QQ聊天時見過對方。他復員后,一直在搞運輸生意,日子過得很滋潤,兒子都已經是18歲的大小伙子了。
不久前,我突然收到一條信息:“我是你班長的妻子,他一個月前因病去世了,他臨終前說想再讀一遍你寫的那篇散文,可惜我沒能找到……”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趕緊找出自己珍藏的那份發黃了的報紙,留下一份復印件后,小心地裝好,以特快專遞寄往班長的家。
獨坐窗前,眼前總浮現出那個冬天的情景,眼圈總免不了陣陣潮熱……我的老班長,你至死都記得我那篇稚嫩的文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