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水

周華誠

他用一杯水洗臉。

一杯水倒進臉盆里，只能覆蓋盆底。他把臉盆傾斜著，水就積成了一小洼。雙手浸入水中，手掌潤濕了，在臉上搓幾把。最后，俯身，把水揚到臉上。為什么不用毛巾？用毛巾，盆底的水還不夠它吸的。

他用一杯水洗菜。

把菜先理一理，一杯水慢慢地淋一遍，就算洗好了。洗過菜的水，用來刷鍋。刷過鍋的水，喂羊喂豬。

他用一杯水洗澡。

在他們那兒很多人不洗澡，盛夏酷熱時，講究的人才用半盆水擦擦身子。他擦過身子后，再用一杯水從頭淋到腳。這是他的淋浴，一種奢侈的幸福。

在這里，水比油還珍貴。五個村莊中，一只雞、一只羊、幾口人，每人每天用多少水，都有指標。水源是300米的深井，每個星期集中供一次水，每次半小時。供水時間一到，不管有什么事，他都要在家守著水龍頭，用兩口缸接著。其他時間，就算把水龍頭擰到最大，也流不出一滴水。

他的家鄉叫民勤。經常刮遍中華大地的特大沙塵暴，就是從這個地方起源的。甘肅民勤，是一塊綠洲。它的西面，是中國第三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東面，是中國第四大沙漠騰格里沙漠。正是有這塊綠洲，兩大沙漠才沒有合并成為規模更大的沙漠。

但這塊綠洲還是一年比一年小，沙漠一點點吞噬著村莊和農田。青壯年都逃離了。這個縣的孩子，高考都特別厲害。考上好學校，就不用回來了。

村里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出門打工很多年、已習慣城市生活的年輕人，為什么重新回到了村莊。

他向村里承包了一塊地。那塊地在他小時候還是個蒿子灘，到了秋天，大片的胡楊林很美。還有沙棗樹、梭梭、紅柳、白茨、枸杞、沙米，高高低低的樹木和蒿草。現在那兒已經成了荒漠，草都難生一根。他在網上召集了許多志愿者，一年兩次三次，到村莊里栽梭梭。梭梭是一種很賤的植物，栽下去后，只要給它一杯水，就能艱難地活下來。

第一株梭梭冒出綠芽時，他忍不住哭了。幾年下來，荒漠上活了10萬棵梭梭。

我大老遠地跑去采訪他，看見他在院子里洗臉，用一杯水。

洗過臉的水，仍然是一杯。他說，這杯水，還可以澆活一棵梭梭。

（葉 京摘自《團結報》，閻廣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