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祭

近一個時期以來，隨著《我的團長我的團》、《滇西，1944》等電視劇的熱播，“松山大血戰”以至“中國遠征軍”這些歷史碎片的光芒，在今天的觀眾眼前慢慢顯現出來了。作為第二次入緬作戰途中重要一環的松山之戰，歷時120天，是一場惡戰，中日雙方投入兵員之比約為50：1。是役，中國官兵陣亡8000余人，傷者逾萬。日本守軍除一人突圍外，全部戰死……

中國軍隊“松山大爆破”的震天巨響彌散開去，至今已經66年了，它留給世界的，遠不是那些塵封的數字與畫面……

1987年10月，我為收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印戰場史料，只身進入人煙稀少的滇西北山區。我徒步行程數百里，走過怒江天險以西滇緬公路的大部分路段，沿途考察保山、騰沖、龍陵、芒市、遮放、畹町以及惠通橋、惠人橋、騰龍橋等數十處舊戰場遺址，采訪了當地數以百計的居民和農民。我得到了當地政協的大力支持和幫助。

在龍陵縣城盤桓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鼓動著，決定獨自上松山去考查。當地朋友勸告說，松山山高路遠，且荒蕪，不通車，來回要一兩天。我執意要去。經過一天曲折，我終于登上松山，后來又站在那座被稱做“東方直布羅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風嗖嗖，熱汗頓消。一只大鳥在頭頂上不祥地怪叫，令人驀然一驚。

我意識到這里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塵封的歷史殿堂。

在我腳下，歲月倒轉，歷史依然忠實地保存了那場戰爭的殘局模樣：蛛網般縱橫交錯的戰壕，坍塌的地堡和陰險的槍孔，星羅棋布的單兵掩體和深深淺淺的彈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噴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跡清晰可見。

我信步走著。我被眼前這幅慘烈的戰爭圖景和血染的歷史豐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靈感，我的關于民族和戰爭的種種構思都一齊蘇醒過來，貪婪地吸吮著這來自歷史深層的博大滋養。

一株攔腰炸斷的老松樹，居然奇跡般地活到現在。我數了數，樹身竟嵌滿整整四十塊銹跡斑斑的彈片。

在陣地一側的低洼地，當年被人血腐蝕的黃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舊，物是人非；斗轉星移，數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我坐在高高的廢墟上沉思，聽山間松濤怒吼，看峽谷云起云飛，體驗著一種來自歷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滄桑氛圍，心里漸漸漲起一片寂寞與孤獨的潮水……

在大埡口，有座陣亡將士公墓。公墓歷盡風雨坎坷，已經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張照片，勉強認出如下符號可資考證：

□□第□□□克松□□之將士□念□

□□□題

在地區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邏池畔尋找怒江戰役陣亡將士紀念碑。不料，該公園管理人員矢口否認曾有此物存在。后經一白髯老者指點，知道那碑碣早殘破了，如今埋在××街××號樓房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悵然。

報載：1983年，北京某學府招考近現代史研究生，考生云集。試卷內有一生僻名詞，叫“松山戰役”，眾皆瞠目。只有一名云南考生近水樓臺，指出松山位于云南某地，余下的內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不知道歷史有沒有空白，但是我發現了一段留在人們記憶中的空白。

在我面前不遠處，山坡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深淺不一的大土坑——這就是當年一舉扭轉整個戰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遺址。史載：兩坑相距30米，徑寬約60米，深不測底。現在，史書記載的情形已不復存在，這兩個巨穴默默地承受了歲月的風風雨雨，落葉和浮塵正在慢慢填平它。遠遠望去，它們好像嵌在松山額頭上的一雙欲哭無淚的枯眼窩。

誰還記得它們曾經煊赫一時的輝煌呢?

在我腳下大大小小的山頭上，在我身前身后，怒江兩岸幅員廣大的土地上，至少掩埋著數以萬計的中日兩國士兵的骸骨。人民原本不需要戰爭，但是戰爭使平民變成士兵，使士兵變成仇敵。他們互相廝殺，然后擁抱在一起永恒地沉入大地母親的胸膛。歷史牢記著凱撒、成吉思汗、彼得大帝和拿破侖的名字(也許還有朱可夫元帥和巴頓將軍)，但是沒有人記得士兵。

我想起一位詩人的話：歷史是一首寂寞的歌，寂寞是永恒的歌唱。

人原本來自大地，必將回歸大地。萬物皆然。

我在腳下的泥土里偶然踢出一根尚未爆炸的銅雷管。雷管銹跡斑斑，早已失去效力，但是銅殼上的日本文字依然可辨。它將我的思路引向那個一衣帶水的島國鄰邦——

日本官方統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軍人陣亡237萬，平民死亡70萬，共300余萬人。但是，日本給中國造成的死亡人數至少在3000萬人以上。這個數字為當時日本全國人口總數的將近一半。

日本天皇裕仁，戰后多次出訪歐美，并在各種場合向歐美各國表示懺悔，但是，日本天皇從未出訪過中國，并且，從未向這個在他發動的侵略戰爭中最大的受害國表示過道歉，哪怕僅僅是口頭上的!

一位留學日本的朋友同我講起一件事：上世紀80年代初，日本某報紙舉辦民意測驗，其中一項是關于對本國歷史的看法。測驗結果表明，有60％的年輕人為日本歷史感到自豪。一個北九州的大學生坦率地告訴這位中國人：二戰時日本人口只有7000萬，卻占領了大半個亞洲，現在我們有15000萬人，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干出更偉大的事情來嗎?

1982年，日本文部省“教科書修正案”被披露后，許多國家和國際組織紛紛譴責日本政府掩蓋其侵略罪行的不光彩行為。1984年，該案正式提交東京地方法院審理，一拖數年。1989年10月，東京法院一審判決竟為其開脫罪責。世界輿論大嘩。

美國《華盛頓郵報》載：據日本官員透露，日本政府正在準備批準在海外部署日本軍隊——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第一次。

新華社消息：1989年1月7日，日本天皇裕仁因病在皇宮去世。

裕仁天皇在位時間長達62年14天，是日本歷史上在位最長的國君。

《人民日報》消息：1990年1月，日本長崎市市長本島先生在議會批評天皇應對戰爭負責任，隨即遭到右翼分子槍擊。

當一個國家在經濟領域內重新取得世界大國地位之后，它并非沒有在軍事上東山再起的可能。

我分明看見一個罪惡的幽靈還在戰爭的廢墟上徘徊游蕩。

戰爭屬于過去，而過去通向未來。任何民族的歷史都不能被割裂。

對于大多數日本人來說，翻閱歷史決不是件輕松事，如同中國人背負的歷史包袱也決不輕松一樣。然而，日本人畢竟要正視自己，包括正視自己昨天那不光彩的一頁。

夕陽西墜，殘血般的黃昏正在從山頂上慢慢消失，暮色的陰影悄悄從峽谷中爬出來，把它章魚般的觸角伸向山林和大地。

極遠的山坡上，有一個孤獨的農人還在犁地。蒼茫天地間，牛與人是那么渺小，互相拖拽著，幾乎不易覺察地移動著。我覺得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動，就像一幅被凝固在崖壁上的原始壁畫。

我壘了一個小小的土丘，折下一段松枝，編成一個簡陋的花環，放在土丘上。

然后，踏著暮色下山。

(天放選編自《大國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