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行星的巨大形影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熒光屏上。
托馬斯雙手趕快握住制動火箭的手柄,然而已為時過晚。制動火箭噴射出的一股巨大火焰,也僅僅稍微緩沖了一下那劇烈無比的撞擊而已。托馬斯的飛船同迎面的星球猛烈相撞,宇宙服的頭盔扎進了震碎的操縱臺里。他昏迷過去……
當他抬起頭來時,看到周同只是被擠得七扭八歪的座艙隔架、從儀表盤里散落出來的一堆堆亂七八糟的導線和駕駛艙儀表,還有震碎的熒光屏玻璃淡然無光。他的座椅也從緩沖座上脫落下來,插進了儀表盤里。
多虧宇宙服救了托馬斯的命,他在檢查兩只巡航發動機的調速器后偷了一下懶,沒脫掉宇宙服。然而現在,這又有什么用呢?他共至想,真不如當場死掉的好。
火箭飛船只剩下一堆橫七豎八的金屬,用不著白費氣力去整理了。新造一艘飛船或許還要比修復要容易些。
托馬斯虛弱得搖搖晃晃,他從飛船尾部遇險時用的應急艙門爬到外而,跳到星球的表面上。
看到飛船墜落的后果,他只是輕聲噓了一口氣。火箭飛船的半個船身已陷進像月球表面浮土似的土壤中,在破裂了的油箱濺出的燃料冒出的滾滾濃炯中,頗似一座倒塌了的塔。
托馬斯舉目四望。他怎么粗心到竟然沒發現可能與這顆行星相撞?可是,這顆行星怎么突然在他航線上冒出來的?
須知,他是在太陽系黃道平面之上進行巡邏飛行的,這里別說行星,就連宇宙塵埃都沒有—是一片真空呀!
太陽系的所有行星早已為人所知,這些行星幾千年以后的軌道也都已計算出來,它們是準確無誤地沿軌道運行的。那么,這顆行星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托馬斯再次環顧四周,目光警惕地搜索著。乍看起來,這個星球并沒什么特別的,有點兒像月球。沒有大氣,有的是巖礁、火山口、石塊……然而,月球怎么會在這兒冒出來呢?!
托馬斯產生了一個迷迷糊糊的想法:他大概偏離了航線,此刻實際上是在地球附近。但他馬上清醒過來:撞擊前一小時,他還重新檢查過航線,哪來的地球!
托馬斯朝一旁走了幾步,卻驚異地呆住了。
他面前站著一個人,正朝他望著。托馬斯使勁晃了晃腦袋,要是面前沒有頭盔透明有機硅纖維玻璃擋著,他說不定還要揉揉雙眼定神仔細看看呢。
那人站在那兒,愁眉苦臉地望著這位宇航員。顯然,他對什么事不滿意。
“您是什么人?到這兒來干什么?”那人不太友好地問道。
托馬斯大吃一驚,眨了眨眼。
“我……我并沒想……”他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這完全是出于偶然……發生了什么誤會……可是,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現在在什么地方?你們是什么人?還有,這是顆什么行星?”
陌生人說:“這是我們的行星。是我們買的,現在我們正在遨游宇宙,尋找適合我們的星球。”
托馬斯無力地坐到一塊巖礁碎片上:“什么星球?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也許我糊涂了?也許這一切都是夢?這里怎么會出來顆行星,而且還有人!”
陌生人應聲說道:“我并不是人,我只不過是個模型而已。我的真正面貌您還是不見為好。您的到來使我們不安。您為什么把飛行器降落到我們這顆行星上來呢?”
“什么降落!”盡管情勢異常特殊,托馬斯還是忍不住尖刻地冷笑了一聲,“是你們撞擊了我,像-一只足球撞了繡花針似的。”他盯住陌生人看著。
“可是現在,我該怎么辦呢?”
陌生人說:“您來到我們星球上是不受歡迎的。”
“我倒情愿馬上離開這兒!問題是,怎么才能離開呢?”托馬斯氣忿忿地說。
陌生人看了看火箭飛船的殘骸,問道:“您是地球人?”
托馬斯答道:“是的。你們是什么人?”
“這很好。”陌生人對托馬斯的諷刺并不介意,“這么說,您是第一次遇見別的生命?!”
“對于你們,看來不宜這么說。”托馬斯又加了一句。
陌生人沉默片刻,仿佛在思考什么。
托馬斯看著他,雖然心里很驚奇,但表面上仍然裝作很平靜;更何況,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幾小時了。
然而,他不由自主地抱著期望:既然命運使他和外星人相遇,那么這些外星人是不會看著一個同他們一樣有理性的人遇難而置之不理的。
行星的主人根本不歡迎他的到來,可是,誰知道他們行星的軌道正好在這兒和他巡邏火箭的航線相交呢?況且,如果他們是在邀游太空的話,他們本來是能夠用什么辦法給他一個信號的。
奇怪,他們住在哪兒?在地層表面之下嗎?
想到這,托馬斯說道:“我不得不告訴你們。我的氧氣只夠用8小時了。如果你們知道……”
“知道。”陌生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瞧了瞧托馬斯說,“我們是些行蹤無定的人。我們已經在宇宙中遨游了很久。我們在原來的行星上和原來的星系里已經沒有地方居住了。我們被趕了出來,現在無家可歸。”
陌生人又仔細看了看托馬斯,似乎在判斷,這樣不幸的遭遇給了地球人什么印象。托馬斯什么也沒說,因為他不明白,是什么促使這位愁眉苦臉的陌生人如此坦率地說出了心里話。
陌生人繼續說:“我們不知什么是安寧、幸福,總有人在追蹤我們。您愿意幫助我們嗎?我們非常需要您的幫助。”
托馬斯聽了這樣的表白,驚呆了。幾分鐘之前,陌生人講話還完全是另一種口氣。況且,說真的,還不知道誰更需要幫助呢。托馬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當然,我們理解您現在處境艱難。”陌生人說道,“不過,時間不會很久,而且并不困難。我們是流亡者,很久以來,一直被人奴役,沒有行動自由,即使成年,還被當小孩子看待。我們考慮了很久,終于偷到了這顆行星,在宇宙中長時間飄泊,想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安身之處。可是,我們原來的監護人并不讓我們安寧。他們在追蹤我們,他們想重新控制我們。現在,他們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地球人啊,你應當幫幫我們!”
“什么?”托馬斯不知所措了。
他并未完全明白陌生人傾吐的肺腑之言。監護人、受奴役的、流浪者……真是咄咄怪事。為什么陌生人起初說行星是他們買的,可到后來,又說是偷來的……
真有意思,哪兒能買到一顆行星?更不要說偷到了。這里面到底有什么文章?弄不好他會鬧出什么滑宇宙之大稽的笑話來。
“我的氧氣只夠用8小時了。”托馬斯再次提醒說,“再說,我該怎么幫助你們呢?”
“噢,這非常簡單。”陌生人高興地說,“很快就會有人飛來,他們當然會發現您,并詢問您相關情況。您只需說這顆行星是您的,您只不過是失事了。他們會幫助您的。這樣您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您可以飛回地球去,我們也可以繼續走我們的路。”
陌生人友善地看著托馬斯,等待著他回答。托馬斯只是對他的直言不諱感到驚訝——他居然能把建議表達得叫你只能有一種回答。
“好吧!”托馬斯嘆了一口氣。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不過我的氧氣確實只夠用8小時了。”他又重復了一次。
“您不用等很久的。”陌生人寬慰他說。“充其量兩三個小時。追我們的人已經不遠了。”
“可是這一切太突然了。”托馬斯還想拒絕,“我能不能……”
“您一定能的。”陌生人堅定地說,“總之,我們沒有更多時間了。您是宇宙親自派來拯救我們的。請記著您的使命和責任。這顆行星和我們的命運都掌握在您的手里了,再見。”
陌生人說著便不見了,傾刻間無影無蹤。托馬斯一連幾分鐘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塊剛才還站著那個奇怪的陌生人的地方,甚至走過去用腳蹭了那幾塊石頭。石頭是結結實實的,很堅硬。
托馬斯深深嘆了一口氣。情勢真尷尬,但是毫無辦法,反正他也無處躲、無處藏。和基地無法聯系,發報機和其他儀器一起變成了一堆電子垃圾,只好恭候那些神秘的追蹤者——或者像陌生人稱呼的那樣——監護人的到來。
要是他們不來怎么辦?托馬斯焦灼不安起來。
那個陌生人怎么知道他們馬上要來?要是過一晝夜,哪怕是過9個小時再來怎么辦?他們為什么應該幫助他呢?假使這些不幸的人讓他聽天由命,不給他指點的話,那就更說不上指望追蹤他們的人來幫助了。
托馬斯心里詛咒著自己的命運,同時也詛咒這些多事的宇宙人,這么不適時宜地突然出現在他的航線上。
巡邏飛行一向被認為是宇宙航行中最寂寞苦悶的差使,然而現在,托馬斯情愿執行10個月的巡邏任務,也不愿意閑待在這個倒霉的星球上兩個小時,等待著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會來什么人。
在相撞前20分鐘,他剛剛往基地發了一份千篇一律的報告:“在預定航線上巡邏,未發生事故。”沒料到這倒招來了禍事……現在,甚至那使他厭惡的巡邏火箭駕駛艙,他也覺得像天堂一般。
托馬斯憂心忡忡地回頭看了一眼飛船那七扭八歪的殘骸。飛船殘骸那毫無希望的可憐樣子實在讓人看得難受,于是,他開始思索著人生的命運……
“對不起!”傳來了有禮貌的聲音。托馬斯抬起頭,一個長得招人喜愛的人站在他面前,正彬彬有禮地微笑著。
“對不起。我打擾您了。我想向您提幾個問題。”那人說道,依然面帶笑容。
托馬斯使勁眨巴著眼睛,環視一下四周。從時間上判斷,應該是那些神秘的追蹤者,也可能是援救他的人該到來的時刻。托馬斯臉上露出謙恭的微笑,說道:“請說吧。”
“謝謝。”那人回答說,“我想知道,您在這兒干什么?”
托馬斯火冒三丈:我又不是來這飯后散步的,難道這還看不出來?!
“我在這兒坐著。”他冷冰冰卻彬彬有禮地說。
“您怎么來到這顆行星上的?”
對方的天真使托馬斯感到好笑。真見鬼,這樣的問題隨便哪一個小孩子看一眼就能找到答案。
“偶然的機會。不得不中途逗留。”他裂開嘴笑著回答。
那人沉思著嚼了嚼嘴唇,兩眼盯著他,似乎在掂量這個信息的價值。之后,他抬起頭來,打量了一下托馬斯身后的飛船殘骸,問道:“這是您的火箭嗎?”
“是的。”托馬斯沉思了一會兒又補充說,“如果這還能叫火箭的話……”
那人又盯著他說道:“您的飛船失事了。”真是重要的結論!對方迅速領會的能力真值得“稱贊”。
托馬斯無奈地點點頭,肯定了推斷正確。
“我能補充的僅僅是,我的氧氣只夠用5小時了。所以,我們的談話不能持繼更久,因為那時我就要死了。”托馬斯深感遺憾地說。
那人繼續默默地觀察他:“我們也不允許發生那樣的事。”那人打量一下四周,問道:“有人告訴過您我們要來這兒嗎?”
“誰?”托馬斯小心地問道。
那人頓時沉默不語,繼續四下里觀望著。
趁這功夫,托馬斯細細觀察著他那優美的外表,說實話,在這荒涼的星際上真顯得有點不相稱。至少,他還從未見過呼吸真空的人呢……
“您沒有發現這兒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嗎?”那人又問道。
“您的到來很奇怪。”他簡潔地答道,“我還想知道,我有幸和什么人談話?”
托馬斯又一次心頭火起。他對這些宇宙陌生人拖拖拉拉的麻煩勁兒感到不耐煩了。
“對不起。”那人又微笑起來。“我是從銀河系巡邏來的。”
聽到“巡邏”這兩個字。托馬斯頓時振奮起來,甚至從坐著的石塊上站了起來。
“這么說,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是同行。”他高興地說道,“我也是執行巡邏任務的。”
那人點點頭,微微一笑,表示他非常高興和同行相會。
“這么說,您的飛船在巡邏飛行時失事了。您在相撞之前沒有發現這顆行星嗎?”
“沒有。”托馬斯深感遺憾地雙手一攤說,“是的,是驟然出現的。”他又機械地重復了一遍,“真見鬼……”
那人問道:“這顆行星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托馬斯又戒備起來。
“這是我們的行星。”他遲疑地說,“就是說,是我們太陽系的。”
“這不是你們的行星。”那人極有禮貌地反駁道。
“那是誰的?”托馬斯反問。
“我們的。”
托馬斯懷疑地望了望對方:“這顆行星是你們買的嗎?”他頗感興趣,好奇地問道。
那人納悶地盯著托馬斯。
“是我們造的。”那人解釋說,那語氣仿佛這句話足以說明一切。
“這顆行星從你們那兒逃跑了?”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的。”那人說,“但這不是普通的行星,這是用來長期觀察和控制銀河系某一扇形區的活動基地。它顯然是由于某種差錯和你們的行星系對接了。這顆行星還很年輕,還沒完全調試訓練好,因此,您會在這兒碰到某些怪事,請不要奇怪。”
托馬斯想起了第一個陌生人。怎么,難道是調試他?他驚訝地看了一下對方。那人沉默了幾秒鐘,仿佛在傾聽什么,然后微微一笑,稍稍側了側頭。
“我們為因我們的過失而給您帶來的麻煩向您致以真誠的、深切的歉意。”他出人意料地結束了他的話,“我剛才通過控制裝置收到這兒發生事故的信息。不過現在一切正常了。您是被這顆還沒調試好的控制人員引入迷途的。現在您自由了,但是您必須離開這里。”
“乘什么離開?”托馬斯問道。這些不速之客的元禮和天真使他忍無可忍。
“哎呀,我怎么忘了這事!”對方沉思地看了看火箭飛船的殘骸說,“我們馬上幫助您。”
突然,托馬斯異常驚訝地看到,火箭殘骸連同一灘灘凝結了的燃油一起陷入地下——確切點兒說,是陷進這個令人驚訝的行星表層下面。
“您只好稍等幾分鐘,讓分析員和修理人員弄清楚您的飛行器構造,然后修復它。”那人說道。
托馬斯把視線緊盯著他。
“見鬼去吧!”他嘟嚷了一聲又疑惑地補充說,“那為什么它從你們那兒溜掉了呢?”
“誰溜掉了?”對方沒明白。
托馬斯用宇宙服的皮鞋跺了跺石塊:“瞧,你們的這顆行星……”他突然停止不說了。
那人從容一笑。
“請問,您在少年時代有沒有做過欠考慮和輕率的事情,可是從您那時的觀點看,卻認為是正確和適當的,足以證明您的獨立自主。”
托馬斯皺皺眉頭,然后滿意地嘿嘿一笑。
“您知道我從未見過孩提時期的行星。”他說,“我想,要是我處于童年的話,我會跟它找到共同語言的。”
托馬斯同意地點點頭。
“您的飛行器修復了。”
托馬斯回頭一看,他的火箭飛船閃爍著拋光外殼的光芒,像是在教練宇宙火箭發射場上以起飛的姿態挺立在那兒。
“現在我們不得不分別了。我們的時間不多。”那人彬彬有禮地低下頭。
托馬斯點點頭,惘然若失地在原地踏了幾步,然后轉過身,迅速向火箭走去。
“再見!”當他來到艙口才轉過身來說。
這個告別已得不到回答了——那人早已不見了。
飛船起飛了。托馬斯習慣地瞥了一眼熒光屏,輕聲罵一句“見鬼!”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真空。那顆行星像出現那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火箭飛船兩只發動機開足馬力向太空急馳。
托馬斯關上發動機,迅速檢查一下航線。幸好他還沒有超出他巡邏的扇形面。然后,他靠在椅背上想象著,當他報告所發生的一切后,基地的調度員們面孔會是什么樣的。
恰好到了例行通訊聯系的時刻。托馬斯伸手去按發報機鍵鈕。半小時后基地就會收到他的報告。托馬斯冷靜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的報告會產生什么影響,他的手指突然在鍵鈕上停住了,然后將鍵鈕按進巢中。操縱臺上綠燈亮了。
“33159H巡邏飛船報告,”托馬斯用平穩而鎮靜的聲音說道,“位于我巡邏地區。未發生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