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子姌在新聞部待了多年的經驗告訴她,這個新來的攝影師未免敬業得過了分。每天別著新聞部的記者證拿著相機在學校里招搖過市不說,連休息時間都不放過,咔嚓咔嚓地拍下亂七八糟的新聞部的同時,還不忘把她那張已經成為青春痘根據地的臉蛋放入鏡頭。還掛著厚厚的臉皮笑嘻嘻地解釋道:“子曰,有了照片才不容易忘記。”
當徐小籃N+1次把鏡頭對準正在整理新聞稿子的方子姌時,她的小宇宙在忍無可忍中爆發了。徐小籃被一句“徐小籃你有完沒完”以及散落一地的新聞稿紙嚇得不輕,她怔怔地看著平時連說話都怕驚動蚊子的方子姌氣得通紅的臉,一直口齒伶俐的她竟然語塞。
[2]
包括當事人在內誰也說不清楚一個坐在第二排,另一個坐在倒數第二排,中間還隔著一個大組的兩個人成為好朋友的過程。只是這個新學期過了一半的時候,同學們看到她們身上具備了好朋友的特征: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看雜志,一起為學校新聞部的事情努力……用通常的話來說就是“形影不離”。
方子姌說不清楚為什么高二開學時,徐小籃那一句簡簡單單的“你的飯卡掉了”會讓她對這個高個子女孩兒產生一種叫做“親切感”的東西,仿佛兩人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后來兩人熟絡了,方子姌也沒有把當初這種感覺告訴她。每當她想象大大咧咧的徐小籃擺出一副自戀的模樣,把她的“真誠傾訴”扭曲為“含情脈脈的告白”時就感覺臉紅耳熱頭皮發麻。
只是現在,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了吧。
方子姌還記得她丟下怔怔地站在原地的徐小籃時,南方的太陽還在傍晚時分勤勤懇懇地工作著,她投在太陽懶懶的光芒下的影子顯得有幾分落寞。接下來的幾天,同學們看到有幾分不知所措的徐小籃在面無表情的方子姌身邊團團轉,給她遞各種好吃的,講各種冷笑話逗她開心,直到她忍無可忍地丟下一句“你煩不煩”后,徐小籃才默默離開。很久以后有人告訴方子姌,當時的徐小籃像個站在舞臺上不知所措的小丑,滑稽而可憐。
時間往后推一點兒時,大家發現兩個好朋友不再形影不離,然而方子姌依舊認真聽課,整理新聞部的稿子;徐小籃依舊很勤快地到處拍照,然后給校刊投稿。在“依舊”中,有一些東西在空氣的流淌中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比如徐小籃不再在新聞部的教室里出現。
那句“你煩不煩”成為了目前為止方子姌對徐小籃說的最后一句話。
[3]
在家里,方媽媽是第一個發現女兒不對勁兒的人。她帶著幾分不安和憤怒地詢問是不是學校里發生了什么事。方子姌只是微笑著說一切安好。方媽媽卡在喉嚨里的某個名字卻因她一句“我還得寫作業”吞了回去。待到方媽媽轉身離開,方子姌托著腮幫子納悶起來,難道對徐小籃的不滿真的那么明顯地擺在臉上了么?
老實說,方子姌不是不想原諒徐小籃。
雖然徐小籃粗魯了點兒,有小馬虎和愛偷拍她的“罪行”,但是卻只有徐小籃愿意在新聞部還有一大堆稿子要整理卻剩下方子姌一個人時折回來幫忙;只有暈車很嚴重的徐小籃愿意陪著方子姌坐幾小時公交去郊外拍幾張照片;只有徐小籃愿望在下大雨時把雨傘塞給方子姌然后冒雨跑回家……回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比方子姌小兩個月的徐小籃自負地要求方子姌喊她“姐姐”開始,但她這個姐姐又似乎當得很出色。
可是這些“只有”終究只是“只有”罷了。方子姌早已發現自己的行為小氣得不可理喻,并開始為之后悔,可惜那么倔強的她還是不愿意低頭認錯。她不記得是誰說的:“有著相似性格的人才容易走到一塊兒。”因此,同樣倔強的徐小籃在她的世界里漸漸地被戴上一頂叫做“回憶”的帽子。只是這回細心的方子姌沒有看出徐小籃藏在“倔強”背后的另一份東西。
后來的事情的確如某節英語課上的一個句子所言:With the passing of years, our friendship waned.(時間過去,友誼不再)。那個和她的關系本來就不錯的同桌慢慢地占據了方子姌世界里“好朋友”的位置。徐小籃不再打擾方子姌的生活,并且努力地避開兩人有所交集的事情。不過她的鏡頭有時候還會偷偷地對準自己——哦,這個是后話。
[4]
12月份的月考過后,新聞部開始為元旦藝術節的新聞報道忙碌。方子姌和若藍在各個班級之間奔走,采訪各班的排練情況。
方子姌不明白為什么名字中都有一個“藍”字的兩個人怎么如此截然不同。若藍不是那種很認真的人,她三天不到就開始抱怨接了這么一份麻煩差事。還常常找各種借口丟下相機溜掉。有幾分膽怯的方子姌不知道如何反抗,只好獨自把采訪和攝影都扛在肩上。
最后還是不知道從哪里收到消息的徐小籃趕來幫忙,陪著她在教學樓里穿梭,出色地協助她完成了采訪任務。此外,徐小籃還以同桌的名義默默地給怕冷的方子姌買熱飲料——這些是徐小籃離開后同桌告訴方子姌的。她還記得徐小籃拿著相機跟在她身后的那天,南方冬天的寒風夾雜著濕潤的水氣,在陽光的顏色為背景的世界中居然有幾分暖意。
只是這些天以來,兩人依舊相對無語。
有時候塞在肚子里的語言不是不想倒出來,而是在沉默中忘記了如何表達。
在方子姌的回憶中,這是她和徐小籃在冷戰中唯一有交集的事情。
[5]
時針慢悠悠地轉啊轉,轉到已經忘記它的存在時才突然被想起。
“300”這個數學被生活委員用紅色粉筆加粗,在白粉筆書寫的課程表上方顯得幾分突兀,又似乎理所當然。徐小籃就在這個時候因戶籍關系要回山東準備高考。僅僅一字之差的山東和廣東,相隔的路程卻是以千里來計。
班上的同學為她舉行歡送會那天,方子姌借口家里有事兒沒有出席。當時的方子姌并不知道她缺席的并不僅僅是一場聚會。次日她打開徐小籃托人轉交給她的箱子,那種叫做“后悔”的感覺在方子姌心中迅速地生根發芽。
箱子里面是幾本裝滿她照片的相冊和一封信。在教室里,在操場,在新聞部,在采訪……有些照片上有很明顯的偷拍痕跡,但是每張照片的背后都很認真地附上一段關于她的生活的備注。那些圍著她好奇地湊熱鬧的同學都感嘆徐小籃的細心,可是方子姌的淚水卻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像晶瑩的小花,在過了塑的照片上開得枝繁葉茂。
她明白徐小籃的意思,她在幫她挽留時光。
[6]
事后很多人疑惑為什么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會有如此驚人的速度,不過是別人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徐小籃應該坐11點鐘的車”而已。
只有方子姌知道,她不能再以任何一種方式把徐小籃丟掉,就像當年沒有把她丟在馬路上讓她面對飛馳而來的貨車一樣。
耳邊的風帶著身旁的建筑物在后退,仿佛在輕聲述說遙遠的故事。
[7]
時間只是太匆忙罷了,匆忙到忘記了事情最初的樣貌。
關于那輛撞到她們并且送她們去醫院的貨車,關于那個因為被推開而只受到一點兒皮外傷卻一直沒有見過的表妹,關于那些記憶都從5歲開始的她。這一切都是方子姌在車禍后中從別人口中得知的。而她握在手里的,僅僅是一段被車禍和人為抹去的、以前和很久后都沒有“徐小籃”的記憶。
長大后的方子姌曾經問過自己是否后悔把小表妹推開,如果沒有那樣做,說不定自己就不會失憶了呢。可是……又有一些地方不對勁兒吧?她想了很久,最終搖了搖頭,她想自己一定是很喜歡小表妹的,又或者她是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呢。否則又怎么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推開呢?
[8]
徐小籃的信上只有幾句凌亂的話,甚至都不能拼成一段完整的話。但是不要緊的,方子姌會讀懂的不是嗎?
——我只希望,用姐姐的姿態去保護你,就像很久以前的你一樣。
——我說不清楚為什么要給你拍這些照片。也許只想給你留下些什么,證明我曾經來過。
——有時候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你的微笑。
——如果沒有我,你的生活是否會更加美好?
[9]
新學期開始后的某天夜里,方子姌聽到父母小聲的談話,她還記得那天的星光很美,美得有足夠的力量驅趕被掩蓋了很久的往事。那個晚上的她就一直在陽臺上仰望著那樣的星空,思考著要用怎么樣的方式建筑一面可以把自己和徐小籃分隔開的墻。
我知道,整天樂呵呵的徐小籃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快樂。我害怕看見在大人面前的她,臉上寫著自責和難堪。所以……請讓我來保護你吧。
#1050833;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