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有種比較高的境界叫欲揚先抑,但有些故事的原型總是讓人不自覺地忘掉該在哪個契合點上有個立場鮮明的轉折,比如我老爸。
這大概不是歌頌父愛的感人肺腑的傾訴,因為我家的人都不太擅長表達對彼此的欽慕之情。父愛如山母愛似水相敬如賓相濡以沫這樣常常讓人感動得抹眼淚的詞匯在我家像個傳說。
總體來說,我家有種古風。比如我老爸,他總是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一種尚武的精神風貌,并且熱衷于把我家搞成斯巴達訓練場。這方面的后果顯而易見,從我記事起,家里的小孩子們都特別怕老爸,表弟表妹堂姐堂弟們,輕則唯唯諾諾敬而遠之,重則仰天嚎哭。倒不是老爸長得兇神惡煞,只是他總愛偽裝成宰牛場里的屠戶,不是目無全牛的那個,是面前的牛怎么殺也不死的那個。
反應最劇烈的是我表妹方圓,她小時候一見我爸所有事立馬停滯,全部讓位于她的放聲大哭。時常她左邊堆著玩具右邊放著奶盒,就在一堆雜亂的什物里不管不顧地大哭,表達對我爸發自肺腑的恐懼。只是到了后來,方圓來我家長住,已經練就了就算我爸在她面前變臉譜她也能巍然不動如泰山、表情安淡如蒙娜麗莎的超絕技能。從某種方面來說,我爸為國家培養了一個又一個心理素質絕佳的新世紀人才。
只不過相比之下,那些孩子還是幸運的。起碼他們在漫長的花季雨季里不必整天提心吊膽,而我這個圍城里的人,似乎更有發言權。
很早以前,我是個典型的雙重性格。白天安靜走路都要微微低頭,能張著嘴巴看著天空的云絮發呆很久,可等到床前明月光的時候就又哭又鬧。這不怪我,小孩子都有不能解釋的怪癖。那會兒我就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發出綿長而詭異的噪音,這只不過因為我想上廁所或者喝水而又無法自理,那個年齡段的孩子都是如此。
可惜我爸不那么想,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我扯開嗓子喊第一個音節時,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著我的衣襟敞開門就把我扔到了前面施工的小溝渠里。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我媽面帶自豪地跟鄰里搭訕時說出來的:“我家小孩還是自己爬回來的呢。”由此,我開始逐漸了解自己那非凡的生命力是如何培養出來的了。后來每每聽報告看書發現里面主人公那悲慘的童年經歷,我都不屑地在內心哼唧一聲,那算什么呀。
我爸像法西斯這點我是最近才發現的,因為以前沒學歷史,根本不知道法西斯是什么,后來才在身體力行中逐漸建立起知識與現實的必然聯系。
小孩子總有特別怕的東西,比如我懼怕打針,哪怕現在也是一樣。可糟糕的是我爸不怕,所以他理所應當地認為我也不怕。在那個摩托車縱橫整個城市的年代里,我在一個無比明媚的午后戰戰兢兢地坐在摩托前座上,等著老爸把我拉去“受刑”。離防疫站還有幾里的時候我就心有靈犀地痛哭起來,開始老爸還用和藹的口氣撫慰我那再也無法撫平的心靈,可在護士也不耐煩之后,他的眉目逐漸往危險的方向演變過去。可惜我哭得太起勁,并沒有見好就收的覺悟。于是我爸兩眼一瞪:“回家你等著!”一聽這話我才幡然醒悟,原來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推上了歧途。
一路上我惶惶恐恐,到家后老爸車子還沒支好我就矯健地從車上跳下來飛快逃向最近的小徑,那里通往一個蔥蔥郁郁的小花園,里面風景甚美,有種和風折梨花的美感。可那時什么都沒有了,后面有“大魔王”張牙舞爪地追過來,你怎能理解一個小孩子的絕望心情?那樣的灰暗慘淡,可比世界末日,明明在最努力地、拼命地逃跑,可還是聽見身后讓人喪膽的腳步漸進——那是我的痛苦經歷TOP10。
那種絕望支撐起我超強的抗打擊能力,看電視里面小女生不符年齡的荒涼眼神時,我總是無一例外地哼唧一聲,那算什么呀。
這種事情大概是很多的,比如老爸帶我出去玩,把我放在那個高得嚇人的鳳凰自行車后車座上,就放心地和路人交談。談完走了一會兒發覺不對呀,回頭一看,我不知什么時候從車后座上滾下來,正趴在地上艱難地看著他……
寫到這里,突然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老爸好壞啊……呃,老師說,要歌頌父愛。那我總要講點老爸的好。
他對老一輩的人特別好,對老婆也特別好,對同事特別好。他每周都要去看患高血糖的奶奶,還要陪外公去曲阜考察墓碑文化,他說要組織所里的同事去爬山,然后對老媽說,咱們不要老去爬山,去海邊看風景吧?最后,在那個中考結束的暑假里,他突然問我:“你們什么時候中考啊?”
我有支著額頭嘆息的沖動,可老爸真的很好,他只是不太擅長表達那些瑣碎的事情而已。
我躺在床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然后瞇起眼睛想起方才做的那個溫情脈脈的夢來——我和老爸走在很長的馬路上,風很綿長,路旁有高大的樹木,枝葉繁茂。路旁的梯田里有高高低低的麥田,翠綠。似乎沒有交談,但是很愉快,陽光豐滿。
就像在樹影的漏隙里,落了無數的碎星一樣,斑斑駁駁。
每一顆碎星,都逐漸鋪開一卷長長的故事。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