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下化學課,蘇菲就沖到我們班門口,招搖得像棵水草。我默背著課上講過的硫的知識剛走出門,就被蘇菲那期待至極的表情嚇得忘了口里念叨著的內容。蘇菲一見我就撲上來:“巫婆你別念咒了,聽說你們班新轉來一美女?”
我詫異:“我怎么不知道?”不確定地往教室里望了望,也沒發現班里多出來一抹亮麗的風景。蘇菲往里瞅了瞅,發現我們班男生個個神色正常皆頹廢地伏在桌子上,才半信半疑地縮回腦袋:“不是吧,我明明聽說你們班轉來一美若天仙的女生……哎?”
她突然頓了一下,我順著她驚詫的視線望過去,就看見身后班主任正踱步走來,重點是,他身后跟著那個傳說中的女生。一眼望去,只見那女生氣質高雅若挺立的竹,婷婷若仙鶴,眉目間流轉光華,一雙眸子炯炯有神。不幾秒,教室里暴出一陣騷動,我生硬地扭回脖子,對蘇菲一攤手:“這下你看見了吧?!?/p>
她的表情像不小心吞了一個電燈泡卡在嗓子里。后來,她還慨嘆過:“真是以訛傳訛,民間謠言不可信啊?!蔽衣柤?“不至于吧,人家可是學民族舞的,你看她氣質多好。走路都一條線……你不會是嫉妒她吧?”“嘁。”蘇菲不以為然,“我嫉妒她,誰嫉妒我呀?”
徐曉曼就這樣驚世駭俗地在我們班登陸,橫掃整個一樓,所向披靡百戰百勝迅速走紅。
[2]
徐曉曼剛來我們班就有很多軼事,大家都津津樂道。
比如徐曉曼早起要花20分鐘梳頭;吃飯用嬰兒匙子小口抿,一張弧度為三分之一圓、半徑為20cm的扇形餅能讓她咬上50口;眼睛大的堪比非主流……
甚至有一次早讀時,我同桌蘇良楚忍無可忍,偏頭對我說:“早讀開始我抬頭10次,有9次她在照鏡子?!蔽一厮痪?“An hour in the morning is worth two in the evening ,好好學習吧?!彼荒樐涿?。
不過徐曉曼同學照鏡子的方式還真是五花八門,掛在書上,壓在課本底下,擱在隔壁同學的書立上,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沒有她做不到的。她的創造力和想象力都是極端出離我們的思維,讓我們吃驚之余唏噓不已。盡管如此,我們班男生對徐曉曼熱情不減,甚至連樓上班的都來打探。有次我表哥林紀澤從樓上跑下來問我:“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小曼兒的啊?”我打了個寒戰:“你冷不冷啊還小曼兒……人家叫徐曉曼,還有你聽誰說的?”林紀澤無辜地往里瞧了一眼:“蘇菲啊,她還說長的跟你差不多,真的啊?”
我僵立在原地,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最后我憋出一句:“我倆不是一路人,別瞎類比。”結果下午的時候,上帝老爺爺就用實際行動教導我,言多必失。
臨放學時,一位梳大波浪發型的女子在門口眺望,時不時朝屋內招手。我愣愣地看著門口,不確定地瞇起眼睛,可記憶里沒有這樣一號人,我繼續盯著門口看,大波浪女子繼續招手,直到蘇良楚好心提醒我:“她在叫你。”
我相當驚訝地走出去,再一看——竟然是我初中的英語老師。也難怪我驚訝。初中的時候,她是全年級有名的敬業教師,女兒才六歲,而她的頭發就因為操勞白了許多。沒想到現在這么時髦,染了發,人也漂亮了。英語老師把徐曉曼也叫出來了,緊接著一拍我肩膀,笑瞇瞇地對一旁貌似徐曉曼父母的人說:“我們初中的大班長呢,當時我們可好了!”緊接著她轉向我,“這是徐曉曼,我外甥女兒,你可得好好照顧她啊。”我傻笑,英語老師又轉頭去對徐曉曼父母說話,“林夜她辦事能力很強,就放心吧?!?/p>
我和那邊的徐曉曼面面相覷。
我想我進教室的時候表情肯定很像嗓子里卡了兩個電燈泡。
[3]
本著素質教育要求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原則,學校舉辦了接力賽。班內篩選的時候,著實讓徐曉曼得意了一番。當時小閆和她同組跑,結束后小閆無比郁悶地跑過來抱怨:“我一直是第一,結果最后一百米突然覺得有個黑影撲過來,還沒反應就讓她給超過去了,她是兔子么而且還保存實力……”
毫無懸念,徐曉曼成了八分之一接力的一分子。接力那天,38個班的學生跟放風似的填滿了操場,整個操場熱鬧得像個大舞會。比賽開始之前,我和徐曉曼坐在最高的看臺上“休養生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自從英語老師那句“好好照顧徐曉曼”之后,我義不容辭地每天對徐曉曼諄諄教導,糾正她學習之外的傳為軼事實為錯事的行為舉止,每當此時我總是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責任感和成就感。
“哎,”徐曉曼托著腮,突然問了句,“你會疊紙飛機嗎?”
我一愣,旁邊徐曉曼已經熟練地撕下一張作業紙,手腕翻轉間,一架小巧的紙飛機悄然懸在指間。她輕輕晃動手腕,飛機便翩然飛出,在空中劃過彎曲的軌跡,穿過數十名同學的腦袋后,靜靜落在草坪上。
我不禁吃驚地感嘆:“哇,這種紙飛機的折法我從來沒見過,還飛那么遠,高性能啊……教給我吧?”
徐曉曼輕輕搖頭,調皮地的一笑:“不行,這可是祖傳機密,不可泄露?!?/p>
這時體育委員在下邊招呼徐曉曼去檢錄處。徐曉曼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幾步跳下看臺,回頭對我盈盈一笑:“哎,其實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禮物,我怎能輕易送人?”說完她便走開,莫名的,我突然覺得她的目光里落了淺淺的憂傷,就像秋季高遠的蒼穹,深藍。
我突然覺得我一點也不了解徐曉曼。我困惑地看著徐曉曼穿過長長的操場,身影越來越小,就像冬日里逐漸消失的抓不住的光一樣。
[4]
困惑并沒有持續多久,我很快聽說了那個故事。
課外活動時蘇菲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出來,說是要講故事,她一副街口啰嗦八婆的神秘模樣:“關于你們班徐曉曼的,知道她為什么轉學嗎?我打聽了一下,果然是因為早戀!”
蘇菲隨即將道聽途說來的故事進行潤色加工,將一個只擁有大體框架的故事情節改編成具備時間、人物、地點、起因、經過、結果的長篇校園悲情小說。但簡而言之便是:徐曉曼以前有個關系很好的男同學,因為與她有關的原因,出事了。徐曉曼也因此離開原來的學校。
蘇菲還在那兒喋喋不休,突然想起徐曉曼那憂傷的目光,我沒來由地煩躁:“你留點口德吧,難道你和烏鴉是八拜之交?”拂袖離開時,我便暗下決心,既然我受長輩之托,自然要盡職盡責將落入泥潭的孩子重新拉上岸邊,接受陽光恩澤。
[5]
我以一副拉鋸戰的姿態在徐曉曼對面坐定,嚴肅地看著她。徐曉曼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壓在書底的鏡子收起來,無辜地看我。我語重心長,單刀直入:“曉曼同學,如果你有什么困惑,請一定講出來。”
“啊?”她表情很迷惘,轉而有些躲閃,“你在說什么呀……我哪敢有什么隱瞞,您可是火眼金睛。”她聲音越來越小,調侃的味道也越來越淡。
我遲疑一下,一咬牙豁出去了:“……徐曉曼!別以為我不知道!有什么心結不能跟我說的,你大姨不也說了讓我照顧你嗎?”
她愣住了,瞪大一雙眼睛直直地看過來,是一種憂傷與傾訴混雜的神情,她瞪得我心底有點發慌,就在我想要憑空瞎謅幾個詞含混過去前面的生硬口氣時,徐曉曼慢慢開口:“林夜,其實,那件事情在我心里快要憋瘋了?!?/p>
我知道,徐曉曼這句話意味著我將要作為第一個傾聽者,了解整個真實的故事。不再是街頭流傳的八卦版本,是揭開層層浮飾最真實的內核。我有點窺人秘密的小小興奮感,并做好承受悲情故事的抗打擊準備。
“我師傅,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人很好,很善良,而且他之所以是我師傅,是因為他飛機疊得超棒。我們關系一直很好的……”她頓了一下,沒有多說什么,深吸一口氣,直入正題,“可是后來,有另外一個男生,對我很糾纏,又看我們走得近,惱羞成怒……那個男生是個痞子,結果我師傅他被打得進了醫院,斷了骨頭,休了學,我也轉學了。”
她說完,長呼一口氣,長長的睫毛上沾了水霧,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哽咽:“……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我師傅,你說是不是?……我是有些喜歡他,可是是敬仰的那種,如果我早知道會這樣,我肯定會想辦法疏遠他,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后來,我一直在后悔……可是一切都晚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感情,此刻都洶涌而出,徐曉曼逐漸啜泣起來。
我忙遞過去紙巾,她低著頭,后背有些起伏,額前的劉海兒都哭得濕漉漉的。她話都無法說得完整,但仍在斷斷續續的,邊哭邊說:“我真的真的好后悔……你不知道,我多么渴望這樣一份友誼,他人真的很好……可是我害了他……我害了他……”
徐曉曼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她認為這是她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她的失誤葬送了一個她敬仰著、喜歡著、憧憬著的人的前途。
我看著面前雙肩劇烈起伏的徐曉曼,平日里勸人專家的本事突然銷聲匿跡,我不知該說什么來消除她的罪惡感,只好輕輕地說一句:“……這就是成長,你要學會成長……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成長總是帶有刻骨銘心的傷痛,如破繭而出的蝶,浴火重生的鳳,終是要經歷水深火熱才能走向下一季輪回。那些難以釋懷的曾經,也許只有經過時間的淘洗,逐漸淪為回憶,才能褪去其中的傷痛,淡成唇邊一朵微笑的薔薇吧。
[6]
傍晚,暮色四合。
天邊卷著的云,如波紋一般漫向天際,眼中都是一片溫柔的橘色,溫暖地籠在身上,整個世界都是橘色的。
我把班里的稿件送到行政樓去,順便到一樓去取信件。找到自己班的小抽屜,一拉開,里面只單薄地躺了一封信,名字卻讓我眼前一亮。
徐曉曼收。娟秀的卻是男孩子的字體。僅是憑字跡,也能感覺出這樣的少年一定擁有安靜的臉龐和溫柔的笑容。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跳起來。這是給徐曉曼的,一定是徐曉曼的師傅。這是一種難以自持的喜悅,明明不屬于自己,卻是令人莞爾的歡喜。我抓著信封,一路狂奔跑回教室,急急扔在徐曉曼桌子上的時候,她還以為是昆蟲什么的,嚇得差點兒尖叫。
我眨眨眼:“你自己看嘍,不打擾你啦。”回到位上,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見她又興奮又羞澀又害怕地打開了信封,里面翩然飄出來幾只扁扁的飛機,顯然是經過長途跋涉而變了形,徐曉曼抽出里面的白色信紙,顫抖著打開折疊的紙張。
不一會兒,徐曉曼就沖了過來,頰邊沾染了點點紅暈:“喂,我們去回廊吧?!薄安皇前?,這可是要上晚自習了?!笨粗鞎月歉吲d樣,我妥協了。
夏天的傍晚來得尤其晚,夕陽仍舊斜斜地掛在天邊,留戀這一天最后的光景。整條長長的回廊浸染在斜陽里,是一種浪漫的橘色。
我和徐曉曼兩人背對夕陽,前面是蔥翠的小花園,曲折小徑上偶爾匆忙走過一兩個提著袋子從超市趕回來的學生。徐曉曼的聲音在耳邊絮絮叨叨地響著:“沒想到,我師傅他竟然問別人要了我的地址……還埋怨我沒吭一聲就轉學了……”她愉快地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傾吐著自己的快樂。
她的師傅不但沒有討厭她,反而責備她為何一聲不吭就轉了學,這對徐曉曼來說簡直是神的救贖。
“他還說他的飛機三十六式最后四式沒教給我,附在信上寫了最后的方法,還說我努力修煉一下就可以出師啦!你說我師傅是不是很有趣的人啊?”我點頭,有點羨慕地說:“你真是有個很好的師傅啊……”
徐曉曼轉過頭,眼眸晶亮地望著我,停頓一下,又轉過身瞇起眼睛對著斜陽,斜陽最后的光將她籠罩成一片金色。
“……現在,我可以教給你獨家秘傳的、完整的疊飛機三十六式了呢……”她抬起手臂,輕輕一揚,手中的白色紙飛機盤旋而升,從回廊里飛出,在斜陽里,劃出最完美的弧線。
[7]
收回前言。
成長這種東西啊,是難以捉摸而又美妙的存在。就像阿甘的媽媽說的那樣——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徐曉曼成功翻身成為我的飛機師傅,每天盡職盡責地教我神秘的三十六式疊法,順便把曾經受到的壓迫變本加厲地還回來。
那些折疊漂亮又耐飛的紙飛機,在這個夏天的空中不斷飛翔,劃過了最美麗的弧跡。
276800山東省日照市實驗高中08級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