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索年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初中畢業晚會上。那時臺上被一片橘色光芒籠罩——很模糊,如同當時每個人正在躲避的離別思緒。他穿了一件格子襯衫,戴著一頂棒球帽,走上臺時,有好些男孩子為他吶喊吹哨,儼然人緣很好的樣子。他閉著眼睛抱著話筒唱著唱著,忽然就把頭上的帽子拋了下去,被坐在杜索年身邊的唐格格接住了。
他唱的是《同桌的你》,聲調悠揚沉郁,唱得好多同學眼眶濕紅。有好事者站起來喊著,讓他的同桌走上臺去現個身。眾目睽睽之下,兩個大男生紅著臉走上臺了,引起哄堂大笑。
“我的兩個同桌都是男生,”他笑著伸出胳膊搭在兩個同學肩上,“我叫馬頓。”
杜索年對唐格格說:“馬頓,我還牛頓呢。”
[2]
天知道馬頓是怎么知道杜索年的。總之高一開學第一天,還在老師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坐在教室西南角的馬頓就疊了個小紙條,傳了大半個教室傳到了坐在教室東北角的杜索年那里。
“東北角那女生,我是馬頓,初中我們是一個學校的,多多關照!”
杜索年沖著那張字跡潦草的紙條愣了一下,然后扭過頭去隔著很多人望向遙遠的馬頓。馬頓的同桌是一位梳著馬尾辮的女生,把杜索年的視線徹底擋住了。她想起那首《同桌的你》,嘴角咧了咧。
那晚杜索年給唐格格打電話,告訴她馬頓就在自己班上,唐格格哈哈笑,說呂杭居然也和她同班。呂杭是她們初中班上學習最爛的男生。
杜索年覺得世界太小了,能和莫名其妙的人反復遇到。
杜索年剛把電話掛掉,就又有電話來了。接了以后,一個男聲道:“親愛的女生寢室,有一個神秘人為你們點播一首歌曲,請問是否愿意接受呢?”
她還沒反應過來,話筒那邊就開始清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杜索年開始噴笑了,而那人居然堅持著把歌唱完,末了說:“我是高一四班的馬頓,我玩游戲玩輸了……”
杜索年給宿舍里的人講這件事,說校內電話肯定都是“5941”開頭的,那幫男生沒準隨便打過好幾個這樣的電話了,真有的樂。隨即臉冷下來說,他們怎么就那么閑呢,是不是因為老師留的作業太少了。
——也許,在我們年少的時候,都會說出生硬而疏離的話來,可那并不是代表我們內心的堅硬頑固,而只是因為我們太年輕。
[3]
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杜索年一個人溜回教室寫數學題目。守著空蕩蕩的教室,忽而一陣風從窗外刮了進來,于是滿教室堆在桌子上的課本書頁嘩啦啦一陣翻動,杜索年突然覺得寂寞了。站起來想把窗戶稍微關上一點兒,又聽到呼嚕嚕打鼾的聲音。她忍俊不禁,徑直走到那個距離自己座位最遠的小角落;“嘿馬頓,原來你一直沒去上體育課。”
馬頓皺了皺眉,把頭從胳膊上抬起來,看著這個把自己吵醒的穿著泡泡裙的女生:“喏,還不是和你一樣穿錯東西了。”說著把腳下的涼鞋亮了出來。她一瞬間語塞,而他又說,“看你不怎么和新同學交往呢,別那么內斂,總懷念初中的同學吧,過去的就過去了。”
杜索年坐到馬頓前面的座位上,扭過頭來把下巴放在馬頓的桌子上說:“哪有內斂,不過是說話有些直,給人一些冷漠的印象罷了。”
馬頓拿起一根鋼筆鑿著桌子說:“原來你就是初三(5)班的那個女生,你的個性在年級里面出名了的……不過我呢,有點兒像你。”
杜索年心想,像我就怪了,昨晚還不是你往女生宿舍打電話啊。然而還是使勁兒把這句話從嘴邊憋了回去。
彼時又有風從窗外吹了進來,身邊的空氣激起一圈透明的漩渦,杜索年突然覺得很快樂。她從馬頓前面站起來告訴他:“喂,有沒有興趣和我放學后去喝奶茶。”
[4]
杜索年一直朋友不多,然而她知道,能和自己做朋友的絕對是能交心的朋友。她開始喜歡時不時趁著馬頓前桌不在,就大老遠跑到那個座位上,然后坐下來把下巴放到馬頓的課桌上和他滔滔不絕地講話。也不知怎的,就算自己挖苦他、諷刺他,馬頓也不會像別人那樣生氣。
比如馬頓的女同桌轉學走了,杜索年說:“好不容易有了個女同桌,這次又落空了,難過得想死吧。”馬頓就伸出手來撓撓后腦勺,憋著嗓子唱一首走了調的《同桌的你》。
馬頓的好人緣地位已經開始在這所新的學校穩固扎根。體育課的時候,杜索年和其他女生會一起坐在運動場的看臺上,看下面許多打球的男孩子雀躍著打球——旁邊會有人說,馬頓進球的姿勢最好看了。
裝作無意識一樣地低下頭去,看到風在一瞬間鼓起他潔白的襯衫,恍然間又想起他那只樣子古怪的棒球帽。
杜索年的內心是滿足的。上課時,她知道目光無法穿越整個教室望到馬頓,然而想到他正在和自己聽同一堂課,思考黑板上的同一道問題——就算兩個人大腦里游動的情緒有一點點相同的交集,這也足夠美好。
她給唐格格發短信說,我的心情是旖旎的。
[5]
如果不是全班秋游,杜索年不會知道,原來搞笑活潑的馬頓是那么細膩的男生。
那時大家在一起很開心地釣魚,杜索年好不容易釣上來一條,然而非常小。馬頓踱過來說:“把它放了吧,它太小,還有享受生命的權利呢。”
她剛要把魚取下來,馬頓就立即阻止了她,“要用水把手浸濕,要么你干燥的手會破壞掉小魚身體表面的黏液,如此就算你把它放回去,它也很容易死掉。”
杜索年發覺他的神情很認真,然后就被感動了。“所以你也不會釣魚嗎?”
“不會釣,不過還是超級喜歡吃魚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杜索年和馬頓繞開了釣魚的同學們,走到了一棵槐樹下坐著歇著。十月的風輕輕吹來,有數不清的草木低語貼在了腳踝旁,很輕微。
然后杜索年喃喃著給馬頓講一個故事。
有一個旅行者,帶著很多的東西去旅行。他太善良——“我能要你的背包嗎,真好看”——“好的,給你。”“我的女兒生病了,你能不能給我一些錢。”——“好的,都給你。”“我是殘疾人,我好羨慕你的雙腿。”——“好的,給你。”
他幾乎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別人,又來到一座森林,有個妖怪要他的好多東西,如果他把這些東西給了它,他就會只剩下一雙眼睛。然而妖怪說:“我也會給你個東西,是張小紙片。”他用最后一雙眼睛感動地流下眼淚來:“謝謝,謝謝,我總在不停地給別人禮物,還沒有收到過別人的禮物呢,謝謝,謝謝。”其實那張紙片上只有兩個字,“傻瓜”。然而旅行者還是好感動,直到他死去,他還在流著淚說謝謝。
馬頓想了想說:“他不可憐。”
“為什么?”杜索年問,這是《水果籃子》里面最經典的一個片段呢。
“他死的時候很幸福,而且他有過向別人奉獻的開心經歷,所以他不可憐。”
杜索年低下頭,聽馬頓講:“所以你需要有向別人奉獻的經歷,哪怕他們多么不了解你;正如你允許小魚有經歷更長生命的權利,不管你多么想向別人炫耀你釣到了一條魚……所以你不要再內斂,多和班上的同學說說話……”
“唐僧,”杜索年笑著說,然而心底還是有一塊位置軟軟松動了。
[6]
東北角到西南角,還是太遙遠的距離。杜索年想著,硬生生把自己一些細碎的思緒克制住。彼時已經是高一下學期,老師強調著文理分班考試的重要性差不多等同于中考了。
她開始習慣在課間把下巴放在自己后桌的桌子上,也開始習慣發作業本的時候叫著同學的綽號,更對著一大堆同學錄發愁——她終于有了其他的朋友。
她給唐格格發短信說,我想考和馬頓一樣的理科,然而我還是喜歡文科。
而馬頓終于在某天通過整個教室傳紙條傳到了杜索年那里——加油考試,文一班和理一班的教室可是對門哦,那時我就坐門口的位置,我們的距離就近了!
杜索年在生物實驗課的時候跑去和馬頓合作。
“你最早是怎么認識我的。”
“那個……當初我好像有個帽子不小心扔到你那里,然后打聽你一暑假……”
“想要回帽子才跟我交朋友嗎?”
“那只是個契機啦。”
“帽子不在我這里。”
“啊?”
“騙你的,一開始帽子是掉在我最好的朋友那里。然后我找她討來了。”
“為什么找她討來啊。”
“因為我覺得這樣我們的距離就更近了。”杜索年想到那張紙條,笑了。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