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蘇明娟:生活中,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蘇明娟也許是中國最特殊的名人之一，幾乎每個人都見過她的照片——一雙渴望求知的“大眼睛”，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從7歲到26歲，19年間，蘇明娟的形象和整個希望工程緊密相連。從一個瀕臨輟學的小女孩到萬眾矚目的形象代表，在經歷了最初的新奇之后，蘇明娟不得不被動地接受很多改變，甚至一度陷入困擾:上大學期間，她曾主動申請退出希望工程援助，靠勤工儉學完成學業，卻未獲同意;勤工儉學時，她曾做過售樓小姐，卻被媒體誤解;甚至，她的個人情感問題也因名氣所累……

近日，本刊特約記者和蘇明娟進行了一次面對面的對話，借此走進這個著名“大眼睛”女孩的內心世界——

“大眼睛“照片改變了我的人生

記者(以下簡稱記):19年前，你那張飽含求知渴望的“大眼睛”照片一出現，便讓世人為之震撼，還記得當時拍攝的情景嗎?

蘇明娟(以下簡稱蘇):當然記得，只是不知道解海龍叔叔當時拍的是我。那是1991年4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上語文課，解海龍叔叔走進我們教室，手里還拿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機器，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照相機。我以為是上級領導來檢查，聽課就更加專心，對解叔叔按動快門的聲音也沒有在意，更不知道他已經把我攝入了鏡頭。

記:什么時候才知道那張“大眼睛”照片拍的是你呢?

蘇:那張照片在外面流傳了整整三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張照片拍的是我。我記得很清楚，1994年5月17日，我們班里的所有女生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校長舉著一張報紙問:“這上面照片中的人是你們當中的誰啊?”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時并沒有認出是自己，只覺得那件紅色格子衣服很熟悉，就說:“老師，那件衣服好像是我的?！毙ｉL非常高興，說:“你下午把那件衣服拿來，就證明照片拍的是你。”回到家，我媽媽翻箱倒柜終于把那件紅格子衣服找了出來。最后，那張照片的主人公就確定是我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張刊登有我照片的報紙是在長沙上軍校的李萬叔叔寄來的，他還寫了一封信，說是要資助照片上的小女孩讀書。隨后，李萬叔叔每個學期都寄學費給我。

記:你們家當時的經濟狀況怎么樣?

蘇:我們那里山多地少，非常貧困。我家每年的收成僅夠吃三個月，其他時間全靠爸爸每天起早貪黑上山砍柴、下河抓鱔魚換點錢買糧食維持生計。當時，我每學期要交100多塊錢的學費，這筆錢成了家里的沉重負擔，媽媽都不想讓我上學了。正是李萬叔叔的資助讓我能夠繼續讀書。李萬叔叔給我寫的所有信件我都一直保存著，他的信成了我上學最大的精神支柱，這種“大愛”也在我的內心深處扎了根。

記:此外，資助你的人多嗎?

蘇:除了李萬叔叔，一對大連退休的爺爺、奶奶也給我寄來錢。還有一所大學的9名大學生湊了1000元錢寄到我家。那對大連的爺爺、奶奶還寫信鼓勁我，說他們都有退休金，不用為他們的生活擔心。我爸爸善良忠厚，不愿意過多接受別人的資助?？紤]再三，他對我說:“小娟，這錢我們不能要，因為我們已經有別人的幫助了。你爸媽還能干活，還能養活你和弟弟?！彪S后，我們把這筆錢全部捐給了希望工程。而每到過年，媽媽都會將自己做的一雙雙布鞋，腌制的一塊塊臘肉寄給解海龍叔叔、李萬叔叔，還有那對可敬的爺爺、奶奶。媽媽想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來感謝那些幫助我們的人。

記:出名后，你參加的活動很多吧?

蘇:上初中后，為了配合希望工程宣傳工作，我開始頻頻參加各種活動。一天，老村長來到我家，對正在做飯的我媽說:“快給你閨女準備一下，她要到北京開會了，過兩天就走?！本唧w什么會我也不知道。兩天后，我跟著縣里的干部坐上火車到了北京。去了才知道是共青團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當時我才14歲，是與會代表中年齡最小的。會上，我被選為團中央候補委員?；氐郊遥従觼砜次?，都問我:“你一個月拿多少工資啊?”在他們眼里，我已經是中央來的大領導了。當然，工資是沒有的，這只是國家給我的一個榮譽。

記:活動多了，學業順利嗎?

蘇:成名給我帶來的直接影響就是沒有太多的時間學習。高中階段，我成績不太理想，學校不但成立了專門的輔導小組為我補課，還把許多采訪和社會活動擋在門外。2002年五六月份的月考，我的成績不錯，老師說可以考上本科。可這時，大批媒體記者蜂擁而至，一些省、市領導安排的采訪也不好推掉，我只得接受采訪。記者們采訪時總忘不了說一些鼓勵我的話，這無形中給我帶來了壓力。我總擔心自己考不好。結果，當年高考成績不理想，后來，我被安徽大學職業技術學院錄取，總算圓了自己的大學夢。能考上大學，我首先要感謝解海龍叔叔，是他拍的那張照片改變了我的命運。

資助別人是我最快樂的事情

記:上大學期間，你曾寫信想退出希望工程援助，當時反響挺大的，能說說嗎?

蘇:2002年9月，我走進大學校園后，發現有些同學家庭條件同樣艱苦，他們靠勤工儉學掙生活費和學費，讓我很受觸動。我在大學期間的學費是由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為“中國青基會”)聯合企業贊助提供的。平時在校期間，我的生活費也不多，況且我父母在金寨縣城開了一家面館，雖說生意不是很好，但足以提供給我相應的生活費。恰好，這時我從一本雜志上看到北京師范大學有位學生給中國青基會寫了封信，表示自己能通過勤工儉學養活自己，想退出援助計劃。這篇文章讓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想了許久，我也給中國青基會寫了封信，希望能退出希望工程援助。遺憾的是我的請求未獲批準，他們仍給我提供一些生活必需品，我只好把自己用不了的物品都寄給家鄉的貧困孩子們。而希望工程援助我的學費、生活費，我也把省下來的錢匿名捐給其他同學。

記:看得出，當時你很想自立，業余時間打過工嗎?

蘇:2003年暑假，我沒有回老家，想在合肥打工鍛煉一下自己。經過努力，我應聘到合肥市西區的一家房地產公司，當了一名售樓小姐。一個多月里，我學到了很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對待顧客，我熱情周到，不但給他們耐心介紹房型、建材及外部環境，還帶著他們跑上跑下看房。后來，有顧客認出我就是希望工程的那個“大眼睛”。消息傳開后，很多人都跑來看我，對我打工掙錢的行動表示贊許。一個月下來，我賣了三套房子，拿到了5000元的工資加提成。

記:這筆錢對你來說很可觀，用它做什么了?

蘇:辭去售樓小姐的工作后，離開學還有幾天時間，我聯系了9名同學到金寨縣一個貧困村做了一次義務支教。孩子們上課條件跟我上小學的時候差不多，教室四面透風，只有一個破屋頂。在那里教了幾天課，我了解到班里有個小女孩，她和母親被父親拋棄了，因為沒有錢也沒有戶口，母女倆只能在別人家的屋檐下搭個草棚過日子，母親每天下河抓黃鱔來養家。我非常同情這對母女的處境，就和同學一起去看望她們。在她們簡陋的家里，我發現母女倆連口鍋都沒有，只能用飯盆來做飯。那天，我和同學為她們母女倆買了口鍋，還買來蔬菜，為她們做了一頓飯。臨走時，我們還湊了1000多塊錢交給那位母親。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有很多人為生存而掙扎，如果我們都能為他們做點什么，那些瀕臨絕境的人就有可能改變自己的一生。我難道不是這樣的例子嗎?此后，我通過勤工儉學捐助了兩名高一的貧困學生。能幫助別人是我最快樂的事情。

記:據說，你在北京還當過志愿者?

蘇:因為摩托羅拉電子公司是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的聯合企業，我曾受過這家公司北京分公司的捐助。根據規定，我有到這家公司勤工儉學的機會，所以2004年暑假，我到了摩托羅拉電子公司北京分公司實習。不久，我得到一個消息:北京《新京報》組織了一個“同在藍天下”的義賣活動，正在征集志愿者。志愿者主要是幫助《新京報》賣報紙，所得報酬全部捐給希望工程，用于資助農村上不起學的孩子。一聽這個活動與希望工程有關，我征得公司領導的同意后，跑去報了名，成了第一個報名的志愿者。 那幾天，我和其他志愿者一道，站在大街上賣報紙，過得非常充實。一天，我正在北京王府井大街賣報，忽然下起了大雨，我抱著報紙跑到屋檐下躲雨，一位游客認出了我。結果，很多游客都過來買我的報紙。那天，雖然天氣不好，但我一個人就賣了2000多份報紙。那是我在北京最開心的一天。

記:你是希望工程的代言人，大學畢業時，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曾邀你加盟，你為什么選擇到銀行上班呢?

蘇:到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工作對于一個普通畢業生來說無疑是個好機會。當時，我心里非常矛盾。因為從小到大，希望工程就像一只大手在推著我走，現在我長大了，難道還要被這只大手推著走嗎?再說，我學的是金融專業，一旦進了中國青基會工作，我就會丟掉專業。這時，我得到消息，中國工商銀行安徽省分行向高校招聘員工，我馬上去應聘。一個星期后，我被錄取了。這時，我爸爸從老家打來電話，責怪我:“希望工程是做慈善事業的，人家幫你完成了學業，你現在畢業了就把人家甩在一邊，以后咱還怎么做人呢?”爸爸的話讓我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后來，我向在北京的解海龍叔叔訴說了內心的糾結。解叔叔替我分析:“你學的專業是金融，所以一定要去銀行工作。至于慈善事業，只要你有這份心，無論在哪里都可以做。我是一名攝影記者，不也挽救了千千萬萬個失學兒童嗎?”解叔叔的話讓我如釋重負，我馬上到銀行報到。上班幾年來，我一直在關注希望工程，業余時間最喜歡參加的活動就是公益活動。

生活中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記:從你那張“大眼睛”照片問世以來，已經19年了，這些年你感觸最深的是什么?

蘇:三個字，太累了!自從我被確認為“大眼睛”照片的主人公后，學習、生活幾乎就沒有平靜過。我是個性格內向得有些沉悶的農村女孩，一下子暴露在大家面前，真的有些不適應。作為希望工程的標志性人物，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須經過仔細思考，不然就會被媒體錯誤解讀。這么多年來，我接受了成百上千名記者的采訪，參加的社會活動更是不計其數。當然，成為名人是一種激勵，也有很多好處，同時也是一種壓力。因為生活不再平靜，沒有自己的空間，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連個人情感經歷也因為名氣所累成了空白。所以，生活中，我更希望做回我自己。

記:整天生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是不是特不舒服?

蘇:是啊!當初，我中考成績不理想，因為名氣我被安徽省重點中學金寨縣一中破格錄取，成績與在校生相比有些差距。進校后，我本想發奮學習，盡快趕上去，可前來采訪的記者讓我應接不暇。一家國家級媒體記者甚至常駐金寨縣城對我進行跟蹤報道，影響了我的正常學習和生活。我只是一個農村女孩，長期生活在記者的鎂光燈和話筒之下，我活得該有多累!大學報到那天，我剛跨進校門，就被來自全國的媒體記者包圍了，數不清的“長槍短炮”對準了我，我本想以笑容示人，卻無法做到，這讓我初入大學的好心情大打折扣。這些年來，我總覺得自己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著，無法腳踏實地地學習、生活，我太需要安靜的生活空間了。

記:被媒體曲解過嗎?

蘇:當然有了。2003年暑假，我在房地產公司做售樓小姐掙了幾千塊錢，可很多媒體都說我被利用了，別人用我的名人效應去賺錢。其實，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工作成果，而不是利用我的名人效應才賣了房子?？梢哉f，這份收入是我用汗水換來的。

記:過多的社會活動影響到你的學習、生活，這也是你喊累的原因吧?

蘇:是啊。讀大一那年，我參與了一臺《志愿者之歌》節目的演出。作為安徽省的代表節目，我和同學到外地一座城市參加由中央文明辦、文化部和中央電視臺主辦的全國“四進社區”文藝展演。演出結束后，我回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和同學一起返回合肥上課。這時，幾名工作人員告訴我，有關單位希望我再逗留一天，我當時堅決地說:“不行，我要回去上課。”當在場的一名領導與帶隊老師都勸說我留下時，我只能無奈地答應了，在這座城市又待了兩天，那兩天對我來說就是煎熬。這種因為各種活動而影響學習的事情，自我上中學后就不斷出現。其間，還發生過因為我不參加某些活動而招致非議的事情。對我來說，能有一個安靜、正常的學習環境，真的太難了。

記:出名給你帶來這么多煩惱，如果重新選擇，你還愿意做那個“大眼睛”照片的主人公嗎?

蘇:我仍然愿意，因為那雙眼睛不僅僅是我的，更代表著中國所有貧困孩子的眼睛。正是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引起了人們對貧困學生的關注，使成千上萬的貧困孩子重返校園。所以，盡管我不想成為名人，不愿意接受媒體采訪，卻很愿意參加一些社會活動，特別是捐助活動，我愿意為希望工程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情。

記:你的衣著打扮、舉止、談吐完全是都市白領的形象，能講講現在的工作和生活嗎?

蘇:我剛上班時，衣著不講究，經常素面朝天。一位女同事對我說:“明娟，咱們是職業女性，也得有職業精神呀!我教你學化妝吧。”我是女孩子，當然也愛美，于是就跟著同事學會了描眉、涂唇膏等。同事做頭發時，我也順便做了頭發。穿上職業裝后，我感覺自己像變了個人似的。剛走上工作崗位時，我分到了中國工商銀行安徽省分行綜合科，工行的公文處理系統開始改用電子系統，我對業務本身就不太熟悉，再加上系統更換，更覺得無處下手。領導和同事們積極幫助我，直到我掌握該項業務為止。生活上的困難和疑惑，領導和同事們也會耐心地幫我解決。我是個懂得感恩的人，整個社會關心、呵護我，我一定要以實際行動來回報社會。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