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鳴:南海夢

海南，近年來曝光量最多的詞之一，無論是它高漲的房價，還是熱得炙手的度假旅游，博鰲論壇、國際旅游島這些名目已經將這個二十多年前還是“天之涯，海之角”世外桃源般的小島，打造成一個夢幻的南國錦都。攝影師黃一鳴用三十多年的時間，記錄著海南的變遷，也許從他的影像中，我們能撥開迷霧，更真實地認識這個海島，以及為了夢想在這島嶼上打拼的“闖海人”。

60年代

作為“流金歲月·50年代”欄目的延續，《數碼攝影》雜志在2010年繼續為讀者介紹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國內新聞、紀實攝影師。他們通過對紀實攝影更新銳、更獨到的理解，將中國的紀實攝影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我堅持認為，成功的紀實攝影師都是“愚才”，當我們翻看歷史的影像，幾十年前司空見慣的景象能成為今日的經典，很多人感慨“攝影師太聰明了，當初他能找到這些選題，能注意到這些細節。”其實，攝影與智商無關，紀實攝影尤其如此。

黃一鳴的《闖海人》以及他所拍攝的一系列專題，例如《“半拉子”工程》，《海南故事》、《海南“慰安婦”》等，無不是用“愚”的智慧，用時間來等待時代。好的紀實攝影，是要在幾十年后去品味的。

做夢的海南

朋友去海南度假，1萬多的海景房住了3天。問他這幾天都干什么了?回答是睡覺，到處都是人，只好在房間做夢，海南真是個做夢的好地方。

早些年的海南，不僅清醒而且清楚。1960年出生在海南的黃一鳴，由于父母印尼歸僑的身份有“來歷不明的歷史問題”，童年便跟隨父母被發配到偏遠的黎寨度過。那時候，為了能夠買一本只有幾角錢的作業本，年幼的他經常要上山砍一百多斤的木柴，現實的艱辛幾乎構成了他童年的全部。

那時候海南是什么?沒有人會與夢聯系，3萬多平方公里的陸地面積，生活著800多萬人，不算很熱鬧，“很多島上的原著民，甚至輩子都沒見過海。”黃鳴很平靜地對我說。歲月流淌，黃一鳴從村寨中走出來，當過司機，做過宣傳，最后成為了一名攝影記者。

安靜的島嶼，平實的生活，可突然有一天，海南成為全國人都關注的熱點。1988年4月26日，中共海南省委，海南省人民政府正式掛牌。從此，海南成為我國最年輕的省份和最大的經濟特區。時任《中國日報》攝影記者的黃一鳴拍下了整個儀式過程，并接下來拍攝了以后20多年海南的潮汐變幻。

于是，海南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美夢，并吸引了全國各地懷揣夢想的青年。仿佛夜之間，海南成為最大的淘金寶地，1987年年底到1989年，“十萬人才過海峽”的壯觀景象可謂空前絕后的壯舉。從大學生到普通技工，社會才俊到墾荒農民，海南給了他們平等的機會和平臺，當然也給了他們同等的艱辛和無奈。

這個時期的黃一鳴自然了解用影像記錄的重要，但關鍵是記錄什么。面對海南日新月異的發展，全國各地企業和政府資金的投入，甚至吸引了大量外資，轟動時的“洋浦風波”把海南的開發熱潮又推向了新的高峰。

海南的夢越做越大，黃一鳴卻保持著清醒。他沒有浮躁地陷入夢境，而是一直清晰地將焦點對準最普通的“闖海人”。他的影像真實又活潑，那些生活中無奈又幽默的細節，被他細致地放大。

《海口市龍昆路上最后的一片田地》可能是改革開放以來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了，這不僅是一個時代的寫照，也是作者思想深邃的表現，我們可以完全忽略一個城市建設的中間過程，但我們一定要抓住轉折的典型。何謂時代，其實時代就是時期與時期之司的溝壑。

《尋找失散的家人》講述的是沒有證件上海南島的闖海人，被臨時滯留在大棚里，建省之初的海南省進入需要特區通行證，先登島的闖海人在尋找被臨時滯留的親朋好友。作者用極度詼諧的視角，委婉地講述著一些無奈的尷尬。

當然，還有《雨中曲》，還有《椰子樹》這樣輕快的“印象派”紀實，這些單張成篇的作品，就像一個個音符，跳動在整個《司海人》的故事里。

在當年沙龍攝影盛行的時期，身處海南風景勝地的黃一鳴沒想到去海灘拍拍碧海藍天，也沒想過搞搞海岸人像，而是馬不停蹄地完成著一個個紀實專題，除了《闖海人》，他還拍攝了《茶葉背后的故事》，《調洋酒的黎族姑娘》、《鋼鐵人生》、《黎村印象》等或大或小的專題故事。可以說，黃一鳴錯過了海南最美的夢境，換來的是他對此地最清醒的認知。

夢醒的海南

有些夢終究是要醒的，而且往往美夢醒時更覺傷懷。上世紀90年代初，以海南房地產為代表的建設熱潮一度達到頂點。“有些人如同坐了火箭似的發了大財，很多人都在忙著拉關系，找路子，恨不得也在一夜之間成個億萬富翁。

1992年11月18日，海濱旅游城市三亞市首屆土地公開拍賣會上，一塊3000多平方米的土地被某公司以每畝381萬元天價競得平均每平方米競價超過5700元，被列為當時海南房地產業的頭條新聞。1991年6月，海口市普通公寓樓的售價為每平方米1080－1380元，到1992年6月，已攀升至2200－3500元。

但是由于海南整體經濟發展速度未能跟上飛毛腿般的房地產業，且遇上1993年4月國家宏觀調控，緊縮銀根，海南房地產泡沫盡露，昔日風光頓如過眼云煙。1994年后，海南的房地產熱沒有了，淘金的人們開始回潮，房地產公司人去樓空，許多人的淘金夢開始破滅了……

這之后的幾年中，黃一嗚開始策劃構思另一個大型專題——《“半拉子”工程》為此他做了詳細的計劃和安排，并研究房地產和經濟學，做好形式和內容上的搭配。

1999年，在黃一鳴第四本攝影作品集《黑白海南》中，他向社會展示了“海南最大的傷疤”——觸目驚心的“半拉子工程。在當時，拍攝并展示這類題材的作品，是兩頭都不討好的舉動。但是黃一鳴還是直面地向社會公開了他的報道，并在文字中寫道”據海南省1998年底初步統計，海南建省十年間，商品房開發建設規模達3669萬平方米。其中竣工1686萬平方米，在建144萬平方米，停建1135萬平方米，報建未開1704萬平方米。累計銷售974萬平方米未銷售703萬平方米。積壓商品房主要集中于海口，三亞、瓊山3市，約占全省總量的94％。1991年到1996年底，全省新增非農業建設用地42307公頃，其中項目已建成竣工的7345公頃，項目已開工且投資超過項目總投資25％的16129公頃，閑置土地18834公頃。據1999年5月人民銀行總行初步調查統計，截止1998年底，海南房地產占壓工商銀行農業銀行，中國銀行建設銀行4家國有銀行的金融資產累計406.57億元，多數已成為不良資產。”

黃一鳴的報道引起了政府和社會的高度重視，2000年，海南啟動處置半拉子工程項目，消滅半拉子工程成為政府部門的重要議程；與此同時，《黑白海南》也受到了海南有關部門領導的表揚。

在這組《“半拉子”工程》作品中，黃一鳴不僅把它善于發現細節，影像的幽默語言發揮到極致，還從中滲入了更多個人的情感和對生活的哲理表達。

《裸體雕塑與門上的照妖鏡》，反映出投資者對兩種不同文化的實用考慮，這種“中西合璧”思維模式下所產生的現實對立，不僅僅表現在房屋建設上，其實它是種在經濟高速發展狀態下，人們對精神寄托未果的矛盾體現，這是牽扯到社會學的復雜探討，不過單從影像上來說，這幅作品已經完全有了說服力。

還有更幽默的，例如《在宅基地釣魚》，黃一鳴的圖說“能在地基的積水池中釣出如此多的活魚，令人嘆為觀止”，仿佛能聽到他忍俊不禁的笑聲，只不過笑過之后可能還要有一聲嘆息。

《“半拉子”工程的陰霾》和《幽靈出沒的地方》讓人毛骨悚然。“半拉子”工程是幽靈出沒的地方，許多可怕的故事在這里發生。作者特意選擇烏云密布的天氣去拍攝這種表現自身情感的作品，在紀實攝影中加入了一些可行的藝術元素。

《陽光下的陰影》被作者用一句富含哲理的圖說解釋為：“在陽光下樓越高，投下的陰影越大。”這是對“半拉子”工程的總結性發言，也是作者對整個事件的態度。

還有像《“大衛”和“維納斯”》這樣極度超現實的紀實作品，誰說紀實不能前衛，誰說人去就一定樓空?

當前，海南又迎來了新一輪的經濟高潮，我們固然祝愿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能有美夢，但我們也更希望人們在夢想中活得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