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管治情勢下自由教育的路向與選擇

主持人言: 與世界經濟領域中一直存在著的亞當#8226;斯密思主義(以后是哈耶克、薩繆爾森等)與馬爾薩斯(以后是舒爾茨、芝加哥學派等)的政府干預主義博弈一樣，在世界大學歷史中，也一直存在著大學與政府圍繞著大學自主權進行的博弈。這種博弈發展到后來，就是大學與政府在大學管理權限上的斗爭。只是這個博弈的前提是大學的基本體制是獨立的，大學是有資格與神權、王權或政府進行博弈的，并且有可能在博弈中取勝的。這在中國的大學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也是沒法想象的。因而多年來許多學者在忽略中國大學實際情況下而對國外大學與政府關系模式的引用，總給人以隔靴搔癢之感。然而中國社會發展至今，現代化已成必然之勢，學習和借鑒世界他國的先進思想和制度已成為常識，況大學是一種世界性事物，有其普世性的活動邏輯和理論原則，要讓大學像大學，虛心地學習別國先進經驗，并對自己的品質進行改造，可以說非常必要。本欄目發表的2篇文章，意在推動學界對大學與政府關系及大學校長在處理這些關系中的角色、職責與能力問題的深入思考，也歡迎有新的真知灼見參與討論。(特約主持人王長樂)

摘 要: 政府管治工程指將政治權力轉變為一種用特定的計算和干預工具將人們的某個存活范圍置放到技術控制之下的管理策略。政府管治情勢下，自由教育培育完人人格和不計實利地追求學問的終極理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和質疑。這要求自由教育走技術化的路向，以與政府管治工程自由化的趨勢交接、匯流與融合，同時這也是當前大學實現教育自由的必然選擇。

關鍵詞: 政府管治工程; 自由教育; 技術化

中圖分類號: G40-058.1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3-8381(2010)03-0024-04

]一直以來，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以其追求人性的至高價值即培育完人人格和不計實利地追求學問為終極目標而與政治方面或專家方面的力量相抗爭，并贏得自己的地位和為自己的學科自主性劃界的權力。然而自由教育的這種訴求最近遇到了幾乎致命的攻擊，但這種攻擊的結果，卻是它最大的轉機的到來。最為有力的質疑和批判是由澳洲昆士蘭省里斯本格里菲大學人文科學部的亨特提出來的。他的論述探討了自由教育與政治管治在技術層面融合的可能性，強調并突出了自由教育在國家管治條件下實現其“自由”的新選擇和路向。亨特的見解十分積極。一方面他看到現代政治業已走向自由化的軌道，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這種自由化的實現完全建立在更精微、更細小的技術滲透基礎之上，而這幾乎是無可避免、難以忽略的。這就是被福柯稱之為“政府管治工程”的強大力量。自由教育的抉擇是其存在合法性的再次確證與維護。

一、自由教育的理想及在當代的困境

自由教育最早可追溯至亞里士多德，其理念則形成于19世紀初[1]。它的理想建基于3項理據的支撐。第一是道德上的，認為:自由知識不單使我們變得富有人性，而且是我們理解自己和社會的關鍵。以阿諾德和紐曼為代表。阿諾德把文化視為“人性得以發現及發展”的有利媒介[2]163，紐曼則將自由知識奉為大學之基本學科規訓，稱之為“紳士知識”[3]。第二來自歷史方面，認為以文學院為重心的大學是自由教育的體現，以米諾蓋的《一所大學的理念》為代表。其中認為紐曼的自由教育事實上源自于中世紀和修道院的那種沉思冥想的生活，大學其實就是把沉思冥想的追求落實為一種社會制度的場所[4]。這解釋和說明了以自身為目的及不計實利的培育完人和追求知識，是構成現代大學理念的最重要形式。第三是哲學政治性的。如果自由教育是獲取完美人性和知識的工具，又如果以文科為重心的大學是自由教育在建制上的實現基地，那么原則上大學便不能以社會目的為由而屈從于政府。這是大學爭取學術自由及建制自主的倫理和哲學理據，認為自由教育具有不可或缺的功能。

現在看來，自由教育的這3個理由都值得懷疑。大量文獻已經證明，在17世紀至20世紀，自由教育往往在大學以外進行，而當時的大學教育也絕非自由化。羅布特在《美國自由教育之傳統與轉變》中指出，在18世紀自由教育并沒有也不要求棲身于大學，那時，自由教育擁有不同的制度形式，寄宿學校、文法學院、一些非主流的和私人教育及學術機構，都傳授自由教育[2]168-169。亨特所陳述的另一些理由是:首先，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致力于文學分析及注論經典文章，自由值得懷疑;其次，當時文法學校的人文研習方法只注重模仿，也無自由可言;最后，人文學科在文藝復興時被納入大學課程時，并不具備所謂反對實際用途或任何行政目的的特質以致顯得自由[2]170。

亨特對完人人格的討論予以駁斥時，認為“大部分對自由教育的探討，都關注到它在塑造有教養的完人的自由，但問題出在所謂完人或者完人教育，會因為時代和環境的變化而有不同的定義，它們甚至會互相矛盾”[7]171。他先引用了韋伯的見解來說明這種變化，接著又引用莫斯的一項人類學研究成果，從人格構成的社會復雜方面說明培養完人人格的不切實際性，他說“事實上，人格之理想和組成，常常取決于特定和有限的身體技術和道德技術，由于歷史的變化的因素很大，所以根本不會有本質的和完善的形式。”[2]177既然人文學科的理想在歷史和道德理據上都站不住腳，其要求在社會和政治上擁有自主性的主張也將無法成立。以文科為中心的大學并不是自由教育的天然基地，自由教育也只是歷史上其中一種培育人格的方式。自由教育根本就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 “目的自身”，它其實指向和實現著多種不同的社會目的，而其中最核心、最主要的目的不外是一系列“公民素質”的道德化技術訓練與養成[2]178-179。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由教育一直是與政府“管治工程”相適應的。

二、“政府管治工程”及其新特征

“政府管治工程”(法Gouvernementalité，英譯governmentality)，福柯自創的概念，高宣揚先生將其譯為“政府統管術”，指將政治權力轉變為一種用特定的計算和干預工具，將人們的某個存活范圍置放到技術控制之下的管理策略，其核心含義即“政治理性”。用福柯的話來解釋，“管治”指歷史上一種特定的權力形式，它通過發展全新的政治和知性技術，使得治國之術的形式和目的都被納入可計算的范圍[5]。福柯主要談的是歷史上隨著可計算的政治技術被運用之后，權力運作的“合理化”趨勢。17世紀時，政府管理變成一種“藝術”或一套技巧，專門用來增強國力、生產力及國家安全程度，為市民維持良好社會秩序和福利。統計調查與記錄計算的形式相繼出現和建立，牽涉的范圍也日漸擴大，包括健康、犯罪、貧窮、文盲、生產、消費等，都轉變為行政上可計算和干預的東西。18至19世紀又發明了一系列全新的政治技術，如公共學校、監獄、收容所、官僚行政中心、公共衛生體系、社會保障制度等，將人民的一切生活轉化為相符于政府管理的目標。羅斯(Rose)和米勒(Miller)也曾論及18世紀所出現的將“國家化為管治工程”的歷史現象:“國家開始從數目及職權有限的中央機構變為藏身于一組組的制度、手續、分析方法、檢討過程、計算估量和策略盤算之中，其目的是利用各種精打細算過的監察及行政手段，去塑造及增強國力。”

[2]195從以上的理解，我們可以得出“管治”權力的幾個特點:

1.沒有什么力量可用以抵抗這種權力。由各種可計量的政治目標和方案所構成的廣大領域，其實就是政府管治的范圍。所以像自由教育那樣提倡一種一般性的“政治對抗”是無補于事的。

2.政府管治和其他科學領域一樣是理性的。換言之，它的理性并沒有置身科學范圍之外，管治工程要達成的目標，也就是各門科學的目標，即促進繁榮和國家安全，維持國民的健康水平、良好社會秩序，提高生產效率和社會福利等。這與自由教育的終極目標并不矛盾。

3.政府管治的理性集中體現在它的切實的技術化實踐中。即要求各種管治工程下的臣屬主體要變得具備一種覺醒于方法和規律的性格，而管治工程的對象也要可以通過將事物化為系統的工具與學科規訓來計算。當然自由教育也不例外。

4.管治權力的運作，是以市場競爭和機緣湊合的方式配置運行的，既不統一，也不一定保證能成功。這就為管治權力的自由化和其他各種力量的競爭留下極大空間。自由教育完全也可以在其中找到存活范圍。

可以說政府管治是影響大學發展的最重要因素。然而它以市場競爭和機緣湊合地被配置起來的技巧、制度和計算形式存在的模式，也為自由教育的各門學科的發展留下了空間。當前，大學的“管治工程化”正以一種零碎和湊合的方式，將政治計算的工具和精神帶入各個學校機構和學科規訓中去。那么，此種情勢下，自由教育的合理選擇將是什么呢?

三、大學的變革和自由教育的技術化取向

大學發展歷史表明，大學曾是社會上各種力量和想法從四面八方予以沖擊、滲透和交匯的場所。跟隨著這些沖擊和滲透，各個學術研究科目得以通過特定的交接點與政府管治范圍連接起來。無論是關注國家安全還是社會公義、公共衛生還是平等機會、專業操守還是自由人格，總會在政府管治技術與計劃之間找到種種溝通和轉譯渠道。總之，大學更像是讓各類不同的計劃、功能、知識、規范和目的棲居的軀殼，而這些東西一定要通過政府“管治工程”的整合才會產生種種相互的關系。

那么，當前政府管治條件下，這種政治理性能作為自由教育的目標嗎?抑或自由教育要在現行體制下受到承認或重視，需要對自身做出哪些方面的調整或變革?韋伯的解決方案是內在的技術化方案。即要求從事這種職業的人要無條件地“接受由該門學科所設定的道德和各種技巧所模塑出來的人格”[6]。自由教育的“技術化”具體體現為對自由教育的對象或從業者心智和行為的道德規訓，最終要達到“自我規訓”而成為能自覺體現管治意圖(或政治理性)的“人格”。現代人文學科一個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它結合了這種特定的“自我修行規訓”。如批判性的文學和歷史教學，文本并不是規律性知識的對象，而是為練習閱讀和書寫而設的工具，這些閱讀和書寫的目的，是讓讀者去將自我加以規訓或提高自我修養。這即是今日自由教育所必須完成的道德教化任務。正是在這里，政府管治工程與自由教育的理想恰好交接在一處。“其中，富有同情心的老師、行政人員、福利官員和心理治療師等等被看成是這種‘道德管理工程’的不可或缺的執業者……對他們來說，人格培育是一項職業，同時也成為一項志業。”[2]198

現時自由教育在大學獲得注重，按政府管治工程培養國家需要的特定人格的人才。雖然說自由教育毫無條件已被管治化，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政府管治也毫無疑問已被自由化了[2]199，自由教育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在這種更切實的技術層面找到它的用武空間。困為自由教育的實行，意味著對人口的教化式管治，不會采取強制性的教條灌輸手段，而是通過各種方式不著痕跡地監察各種令個體將自己模塑成種類不同人格的技術和環境。另外，大學組織的松散性、政府管治的機緣湊合性等也為自由教育留下了空間。

四、管治情勢下自由教育的實現策略

如上所見，政府管治并非一個普遍的政治意愿的表述，而是歷史上各種有限的技術、制度和計算方式的組合被配置起來的結果。因此，自由教育即使不能具備超功利的性質，但它也不是要屈從于政治專權，受其操縱擺弄，才能成為一種管治工程。管治情勢下實現教育自由，總的策略可有3個方面:一是加強自由教育與政府管治之間的技術性合作關系，二是加強學校和學科教育自主性，三是強化政府管治的市場競爭機制和機緣湊合性。

1.加強自由教育與政府管治之間的深度技術性合作關系。政府管治的目標體現為一系列的問題和任務，而自由教育中的學術活動恰恰能以將事情成問題化的方式與之對接，成為深度技術合作伙伴關系。首先，使自由教育的目標直接指向國家和政府的現實問題，用學術活動來解決這些問題，切實關懷國計民生。這是當前實現教育自由的最好方式。在國外大學，最初，教育經費多寡被看成與犯罪和貧窮問題有關，接著認為與國民工作效率和生產力有關，最近更扯上政府資助與大學本身的職責性問題。其次，自由教育要與各問題進行關聯，取決于它對特定的技術工具如統計分析等的運用，這已被看成為今日教育科學化或可信賴的關鍵所在。最后，自由教育和這些問題的關系，是通過一系列行政和管理技巧來維持的。如當政府增加對大學的資助時，采取了一系列技術，例如成本計算、表現評估等，以便向大學問責和接受公眾監督。

2.強化大學組織及學術自主性，實現教育自由。第一，高等教育本身的網絡擴散四方，錯綜復雜，不但包羅了大學內盤根錯節的各門學科、知識、計劃和活動，還有林林總總不同的利益團體，例如教職員會、民間組織、學生會、專業團體、大學校董會等等。大學本身是這種種復雜力量自由競爭而形成的一種網絡格局，而這種格局的存在本身是對大學結構自由性的一種保障和促進。第二，強化大學架構的法定自主性，樹立一定的屏障，使它不會使政府部門直接控制，促使國家只能透過各種“管治”投入手段來進行技術化的監察。第三，人文學院由于與特定的道德技巧和學科規訓有關，所以在學術和道德上有“難以穿透”和“難以替代”的特性。所以強化這些學科的學術專長，追求自由教育特有的內在目的、內在價值，就可大大促進這種自由性的實現[2]203。

3.加強政府自由化和技術化方式的轉型，以市場競爭和隨機配置的方式管理大學，保障大學教育的自由。如上所述，不單自由教育的目標是技術性的，其實管治技巧本身也是理性的和道德性的。政府管治與自由教育相照面時，并非以一種庸俗或威逼性的力量出現，而是表現為一系列理性和道德的大計。新的管理機制，例如將大學機構的經費與效率掛鉤、將研究經費與表現評估掛鉤等，正在為大學教育塑造一個新的行政環境。其實，政府管治的隨機湊合性和技術化取向本身就是一個進步，它從制度層面和技術層面保障了大學實現真正的自由教育的可能性。這就要求我們一定要把政府管治與人文學科的關系，看作一系列的“交匯點”或接力點，通過它們使兩個原來分開的道德制度亦即各種培育人格的學科規訓與政府管治技術得以轉化、匯流與融合[2]206。我們說，這必將是一個雙贏的策略。當前，治理理論的勃興正可以表明這一融匯趨勢的正確[7]。

總之，當前國家管治方式和管治重心的變移，為我們重新思考大學自由教育的功用，為新世紀大學教育重新確立其目標，為重新確定政府與大學的新型關系，為重新理解自由教育的含義，都提供了全新的視角。這有望使我們徹底地打破培育與功利、自由與職業、科學與政治等這些似是而非又毫無建設性的對立概念，也有望使我們從以往的空幻激情和想當然之中清醒過來，以更冷靜、更客觀、更人性化的方式接受、認同并喜愛自由教育的技術化和政府管治的工具性這兩個術語。這是一種更精細、更微妙的志業，需要我們傾全部的心血來完成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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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東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