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如同大海上漂浮著的一艘沒有羅盤的船只。中國向何處去,成了戰火紛飛間爭論得最多的話題。這些爭論中,教育問題無疑最引人注目。雖然有識之士對教育見仁見智,但在“教育是挽救中國的救命草”這一點上幾乎是一致的。一代知識分子希望救國于危難之間、救民于水火之中的焦灼心情,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急迫。他們無一例外地對教育事業勇于擔當,充滿熱忱。陳序經,就是其中的一員。
陳序經,字懷民,廣東文昌(今海南省文昌縣)人。早年留學美、德,1928年取得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博士學位。陳序經的父親是新加坡華僑,既是一個地道的生意人,又是一個全身心支持兒子讀書的好父親。他不僅傾力支持兒子的學業,而且反復告誡他“切勿想在國內做官”“切勿想回南洋做生意”,使專注于學問、執著于事業的種子很早就扎根于陳序經的腦海。青少年時代開始,陳序經目睹西方的堅船利炮橫行世界、中國遭受列強蹂躪的現實,救國與圖強的信念在他的內心顯得越來越堅定。他曾因厭惡西方人的殖民教育而離開南洋,又因不愿信仰基督教而轉學。在他的心底里,祖國和民族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教育救國,成了陳序經貫穿一生的理想。
1934年夏,31歲的陳序經被當時還是私立的南開大學聘為教授,任職經濟研究所,頗受校長張伯苓的器重。一個如此年輕的學者,怎么受到了張伯苓老校長的特別關注呢?原來,陳序經雖然年紀輕輕,但學貫中西,視野開闊,有年輕人少有的干練與通達,頗具教育才能。有一次,南開大學經費困難,急需一筆錢周轉,陳序經聽說后,隨即向天津幾家銀行打電話。不久,錢借來了。張伯苓問他用什么作擔保,陳序經說沒有擔保,靠朋友交情。張伯苓又驚又喜:“辦私立大學要靠兩樁本事,一要能找錢,二要能找人,現在你都能做得到了。”陳序經的能力讓張伯苓刮目相看,迅速重任他為南開大學教務長兼經濟研究所所長,并倚為左右手。
南開大學之后,陳序經又先后出任西南聯大法商學院院長、嶺南大學、中山大學、暨南大學等高校校長、副校長。這位評價自己一生“只是一個教書的”的教育家,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多事之秋,一直以十二分的熱情,心無旁騖地獻身他所衷情的教育事業。他始終與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一生沒有加入任何黨派,對從政從無興趣。1941年前后,國民黨想加強對西南聯大的統治,便要求各院院長都參加國民黨。時任西南聯大法商學院院長、校務委員的陳序經卻斬釘截鐵地說:“教育部不任用非國民黨員當法商學院院長,那么撤我的職好了,我寧可被撤職不當院長,也不參加國民黨,但我不會自動辭去院長職務。”雖然對政治疏遠,但他對教授卻親切有加。他有一句口頭禪“我是為教授服務的”,這是他作為教育家的自我定位。在那個戰火頻仍年代,物價飛漲,聯大教授與抗戰之前相比,月薪縮水達四百多倍。聯大法律系主任燕樹棠家人口多,入不敷出,生活十分困難,甚至窮到當街擺賣家私雜物。陳序經聽說后,趕忙給燕樹棠送錢送物,并且給燕樹棠打躬作揖,懇切地說:“以后不要當街擺賣了,沒有錢可以告訴我一聲”。
1948年,陳序經受聘出任嶺南大學校長。他之所以去嶺南大學,除了這里曾經是他的母校外,還因他有感于中國高等教育重北輕南、南北發展不均衡的現實,希望華南能夠有一所國內一流的高等學府,從而改變教育南北不均衡、實現振興中國教育的目的。同時,嶺南大學在抗戰前就一再倡導四大自由:即尊重個人思想、信仰、言論和學術自由,絕對不允許介入政治爭斗。這些特點不僅契合陳序經的教育思想和辦學理念,更契合他的個人性情。因此,他要在這里將自己的教育理念付諸實踐,按照自己的辦學理念來改造嶺南大學,使之成為華南的“清華”。
從職業本身來講,陳序經只是當時千千萬萬的教育從業者中的一員,然而他卻是這些從業者中獨具人格魅力的一個。后人稱他是“一個永不失厚道的教書匠”,其多方攬才的敬業精神,和“優容雅量”的寬容品質,成了他從事教育事業最生動的寫照。他認為,一所大學學術水平的提高,關鍵在于擁有一批一流的專家教授。為此,陳序經接受聘請后,并沒有立刻到校。當時北方政局動蕩,陳序經抓住這個機會,繞道平、津地區,到各高校中邀請知名學者到嶺南大學任教,使一大批名教授紛紛南下。陳寅恪、姜立夫、王力、容庚、梁方仲、陳永齡、陶葆楷、謝志光、秦光煜……這些當時享譽杏壇的名字,從此與陳序經和嶺南大學緊密聯系在了一起。
姜立夫,美國哈佛大學數學博士,曾任中國數學會會長、國立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所長。1948年底,他迫于形勢,將數學研究所搬到臺灣,在臺灣一住就是半年。但是,他本人并不愿意留在臺灣,陳序經得知這個消息后,立馬寫信邀請姜立夫回大陸,并且作了一系列的精心安排。1949年7月,姜立夫借口向廣州的國民政府匯報工作,離開臺灣來到廣州,隨后佯稱病急將家屬接回大陸,投奔嶺南大學。這一過程,真是煞費苦心。還有王力,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在中山大學的薪水只有一百多元,而陳序經為力促王力來嶺南大學,給王力開出的薪水達四百多元,每個月甚至還有特別津貼,使王力毫不猶豫就來到嶺南大學任教。
最引人注目的恐怕是陳序經請到了當時國民政府反復邀請去臺灣的著名史學家陳寅恪。1948年夏秋間,陳序經在北平拜訪了陳寅恪,向陳寅恪表達了欽敬之情,誠摯邀請他到嶺南大學任教,陳寅恪并沒有立刻答應。但半年后,陳寅恪與胡適同坐國民黨“搶救學人”專機離開北平,飛抵南京。隨即,胡適去了美國,而陳寅恪卻南下到了嶺南大學。據說,當時作為國民黨“搶救學人”計劃力倡者的杭立武和傅斯年,曾經多次向陳寅恪表達請他去臺灣的意思,均被陳寅恪拒絕,他最終選擇了嶺南大學。陳序經的遠見卓識與人格魅力由此可見一斑。陳寅恪來到嶺南大學后,陳序經還經常到陳寅恪家里噓寒問暖,組織醫學院的專家醫治陳寅恪失明的雙眼,安排專門的護士長年照顧陳寅恪。1950年,由于受到土地改革運動的沖擊,陳寅恪的妻子唐帶著女兒突然去了香港,陳序經為了讓陳寅恪安心工作,親自到香港找了一個多月,最后在一個旅館找到唐,反復勸說,終于使她們回到廣州。這樣,嶺南大學吸引到了一大批當時國內外知名的學者、專家、教授,陣容之強大令人矚目。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陳序經親自登門、以真誠去打動他們而邀請到的。他們的到來,使嶺南大學一躍成為當時國內一流大學。
對于教育,陳序經的觀點是:“大學是求知與研究學問的地方”。陳序經堅持:一不為官,二不做生意,三不追逐名利。特別值得一書的是,陳序經曾經留下過“三拒高官厚祿”的故事,傳為美談。在1930年代,他的同學林云陔擔任廣東省政府主席,多次勸說在嶺南大學教書的陳序經出任廣東省教育廳長一職,每次都被他拒絕;抗戰勝利后,與他同為廣東文昌人的老鄉宋子文任國民黨行政院院長兼外長,力邀陳序經擔任駐泰國大使,并不無感情的說:“以君之聲望,定能受到暹羅(泰國舊稱)華僑的歡迎”,陳序經以“矢志教育不改行”為由婉拒;1949年,國民黨在廣東組織“戰時內閣”,有意讓陳擔任教育部次長,也為陳序經所堅拒。
從1928年受聘嶺南大學社會學系成為一名助教開始,陳序經終其一生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教書匠”,為許多名教授創造了良好的學術和生活環境,被陳寅恪、姜立夫等引為知己。上世紀50年代,周總理曾經問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陶鑄:“廣東有一位最善于團結高級知識分子的學者專家,你知道是誰嗎?”剛到廣東主政不久的陶鑄對情況還不甚熟悉,無法回答。周總理接著說:“你要向陳序經請教,向他學習知人善任的好作風。”陶鑄因周總理的話受到啟發,他后來與陳序經成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并力薦陳序經擔任暨南大學校長。1960年代,陳序經重新調回南開大學。“文革”開始,陳序經被指控為“里通外國”“美帝文化特務”“國際間諜”,屢遭批斗。他和妻子被趕出南開大學的套房,搬到一間只有6平方米的地下室。1967年2月16日,陳序經因突發腦溢血不治身亡,終年64歲。
相對于五四前后中國燦若繁星的諸多教育家而言,陳序經也許不是最耀眼的,但把他置于當代教育官場化的現實之前,置于急于事功、追名逐利到趨之若鶩的風氣之前,他那執著于教育、一生奉獻于教育的精神,又著實那令人欽敬,令人感動,并給這個時代以深深的啟迪。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