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陳嵐帶著幾位愛心人士,強行進入臨終關懷醫院搶救出被家人拋棄的無肛女嬰小希望,本刊2010年6月上半月刊登的《瘋狂大救援—天津無肛女嬰救助者自述》一文曾對此詳細報道。因為那次救援行動,陳嵐陷入了輿論風暴的中心,她由一個作家,轉而被定義為是個借行善事炒作的居心叵測者。可當該事件退燒后,陳嵐依舊“死性不改”,跌跌撞撞地堅持著自己的慈善之路……
說實話,我真的不算慈善人士,不屬于任何組織,也沒能力成立一個組織。一沒錢,二沒人,大約有一點名氣和一支舞文弄墨的筆,外加一顆容易沖動的心,這些年做了一些可以被稱為是慈善或者獻愛心的事,帶來的影響有好有壞。好的是,通過我努力,好歹改變了幾個個體的命運,助他們走向了相對光明的未來;壞的是,我的全家,都在擔心我這種不切實際的熱情,會隨時把家庭拖向破產的深淵。
被鄙視的慈善
在中國,做慈善第一步是什么?
如果有人想要聽實在話,那么我告訴你,首先自己把臉皮子摘下來,揉巴揉巴墊到屁股底下。李連杰說他不是裝孫子,而是真孫子,這是發自肺腑的話。中國民間慈善人士互相交流經驗,也常說:“做這個(慈善),就得準備不要臉。”
其實慈善不設門檻,每個人都可以介入。慈善很簡單,無非就是一個或者幾個不幸的孩子或者病人,他們的個案和病歷,輾轉了若干人之后,落到了你的手上。而你,心里一揪,熱血一涌,覺得不能看著這個孩子就這樣完蛋,我得做點什么。于是也許你會捐出若干銀子;也許你會提供給他住宿、交通的方便;也許你會介紹一些特殊的醫療資源。總之,當很多的愛心聚集到一起后,這個人的命運改變了。
這就是一個慈善者的入門券:一點點心靈的輕微的柔軟的顫動,一點點的善心和愛意,從你的手心帶著溫暖傳遞給了另一個人,最終改變那個人悲慘的生活。
這是比較保險且愉快的慈善經歷。
但你想對一個個體的命運負責到底,就發現你將挑起怎么樣沉重的一副擔子了。通常,我們每接一個個案,都會自覺地跟到底,跟到事情完全解決、有一個結果為止。這個時間往往很漫長。募捐不順利時,可能每天都在為怎么找錢發愁,這就叫“砸”手里了。
比如,7歲的小男孩睿睿,在父母打工的化工廠里掉進了沸水池,送進醫院時生命垂危,好歹各方籌集,花費將近20萬,把孩子給救回來了。警方、民政部門、新聞媒體在熱頭上都曾經干涉過,但新聞熱點一涼,孩子的后續治療就沒人關心了。他下肢皮膚嚴重起皺,如果不做康復治療,可能畢生都會行走困難。康復治療需要多少錢呢?不多,7000元。可這個錢誰出?一直“跟”孩子的那位志愿者,到處設法籌集這筆錢。甚至連孩子家長都覺得麻煩,他們對康復治療不信任也不重視,再加上家里確實窮,也不樂意繼續陪孩子在醫院待著了,找到志愿者說:“這個周末,弄不來錢,我們就回(家)了。”
志愿者氣得夠嗆,最后通牒都下了啊!可這就是現實。也不能怪家長,漫長的治療、籌錢、募捐、索賠、看護,確實把他們的心都磨糙了。志愿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周末前把這筆該死的7000塊搞到手。
志愿者也是普通人,每個月就幾千塊的薪水,可眼睜睜看著孩子不治,從此殘廢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有限的人際關系范圍內開始募捐。
消息在我們愛心QQ群里發出來,我們七八個比較親密的愛心媽媽,每個人都默默地捐了數額不等的錢。老實說,看事情急成那樣,我真恨不得直接打5000塊過去—且慢,所有資深的志愿者都沉靜地制止我這個新手。她們耐心地告訴我:“慈善是一個無底洞,透支太厲害,會影響到正常的生活工作,那你以后就難以為繼了。”
好友、粉絲,這些都是屬于不可再生的慈善資源。第一次我厚著臉皮,發了睿睿的求助信息過去,有人捐了款。第二次我發了小希望的求助信息過去,也有人捐了款。第三次,我發現MSN上連回復的人都沒有了。一個好友說:“老大,我寧可你一年結三次婚,我給你包三次紅包。包紅包好歹我還沾點喜氣,看完這些事兒,我心里得郁悶一天!”
朋友抱怨歸抱怨,至少她知道我是個有愛心的人,在做好事。到社會上,我們指不定會被定義成什么。
有一次我們想找一個廣場或者社區義賣一些玩具、家居飾品,為手里的幾個孩子籌錢。萬事俱備,只欠場地。
我們跑了好些個地方,都被拒。最后一個好心的職員幫我們引見了他們商場的科長,科長打量了我們一會兒問:“你們有組織手續嗎?”很顯然我們沒有。但我們有活動策劃方案說明和我們的身份證明以及那些孩子的求助證明。
“沒有手續?”科長拿起桌上的電話,叫了保衛科,然后訓斥那個把我們引進去的職員:“這種人你也帶進來讓我接待?你干什么吃的?”職員小聲辯解著:“我以為……她們是做慈善……”
科長放大音量:“慈善?誰跑來拿幾份資料都可以冒充自己做慈善?你看她們那個樣子,活脫脫的就是騙子嘛!我有錢,就算給乞丐也不給她們!”
一場義賣,最終因為我們身份不明確,始終沒有能聯絡到場地,就此計劃流產。
被質疑的慈善
作為一個作家和知識分子,經常會有一些媒體邀約,寫點專欄或上個電視做做嘉賓什么的。小希望事件給我的震撼極深,我的慈善從原來的個人理念上升到了對公共價值觀的期待。在很多個場合,我都在宣傳兩件事:“一、應盡快出臺大病醫療保障體系,尤其是兒童的大病醫療保障制度。二、對于先天有疾患的孩子,家、社會、國家都應給予更多的關照和保障。”
多數人是認同這兩點的。但不認同的人,就會帶著一種原始叢林法則的價值觀,因為自己是健康人,因為自己沒病沒災,就趾高氣揚地宣判那些弱者該死。
有一次,在四川衛視的“寧遠時間”欄目中,我就遇到了這樣一個嘉賓。他先是說:“社會是有必要放棄一些弱者來減輕前進的負擔的。”我反問:“誰來判定誰是弱者?殘疾人就是弱者?病人就是弱者?在霍金面前,恐怕你和我都是弱者,那是不是就可以放棄你我?”
他急了,冷笑著說:“你做那些什么搶救小希望、救助白血病兒的事,無非就是炒作罷了。如果你不是沽名釣譽,為什么到處巴巴地宣傳你在做慈善?炒作,純粹的炒作!”
我一躍而起,怒不可遏地大吼:“你說得對,我是在炒作!我行善為什么不能炒作?難道讓大家在熒屏上只能看到又臭又長的電視劇、滿篇廢話的爛節目,行善的反而不能有公共話語權、不能借助一下公共頻道了?還有天理嗎?我就是要炒作,而且,今后我還要大張旗鼓地炒作!”
我坐回座位,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狠狠地咬住牙根,才把激憤之下沖進眼眶的熱淚,忍了回去。我不想讓任何人再看到我在鏡頭前落淚。因為,在東方衛視的一檔節目中,為小希望呼吁而流下的眼淚,竟然被一些人恥笑為:“作秀!”
節目錄完后,那個嘉賓在后臺找到我,向我道歉。我只能苦笑,他不是第一個這樣質疑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你一做慈善,就會有人拿“至純、至善”的圣人標尺來量你,從你的動機,量到你的道德水準,再到你的生活方式。只要有一個細節,不符合圣人的標準,他們就會嗤之以鼻:“你憑什么做慈善?你憑什么來募捐?”在這些人眼里,如果你沒為慈善傾家蕩產,你就沒資格當慈善人士。
這些可怕的道德綁架言論,簡直是中國慈善事業的附骨之蛆。哪里有慈善,哪里就有這些惡毒的聲音。
如果你向大眾募捐,他們不捐也罷,還會跳出來問:“你捐沒捐?”搞得我每次為任何人募捐,都先自己捐獻,省得授人以柄。但就算如此,他們還會接著追問:“你捐了多少?”如果他們認為你捐得少,馬上就會一聲冷笑:“你才捐了這點,你怎么不把你某次某次版稅、某次某次稿費全捐了啊?”
聽到這樣的聲音多了,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入夏后,因為出鏡次數越來越多,我去添置了幾件旗袍,其中有一件絲絨旗袍,價格上千。但實在是太喜歡它端莊優雅的風格,猶豫了20分鐘。我先生很驚訝:“我們又不是買不起,你猶豫什么?”
我說了老實話:“我怕我有一天,穿著這件旗袍,有人質問我,你穿著上千塊錢的衣服,還有臉來募捐?你為什么不把這一千塊省下來去救助小孩?”
先生看了我很久,那復雜的表情,至今記憶猶新。就是那種表情:“你已經走火入魔,沒救了。”
被擔憂的慈善生活
以前,我只是家人、尤其是我先生眼里的有點古怪的老好人。
比如,看到礦泉水瓶子,我會撿起來放在車子的后備箱,然后在廣場附近看到那些撿垃圾的人,會跑去打開后備箱,把那些瓶子全抱出來給他們。我先生是能接受我這種有點怪的行為的,實際上他被我“綁架”做了很多有愛心的事兒。
平時,他跟著我跑來跑去,周末有點時間都是在去醫院、接病人送病人的路上。他很節省,一雙皮鞋還是結婚時買的,從夏天穿到冬天,已經三個春秋。我每一筆捐款,都是由他從網銀轉出去的,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
上一次,為了搶救小希望,我先生差點被拘留。事后他說,以后他寧可沖進火里去救一個孩子,也不會再干同樣的事了,明明救了一條命,卻被人造謠中傷侮辱謾罵,最可恨的是那些人甚至一直發郵件詛咒我的孩子!
這些對于我先生都是不小的打擊。
上個月,一位愛心媽媽打電話告訴我,有一個遭受家暴的懷孕女子,無家可歸,問我能不能收容一下。
我猶豫了一下。早在2006年,我就曾經嘗試募集資金,建立一所家庭暴力受害者的臨時庇護所,能臨時照料那些受傷害的女性,并為她們做心理輔導。找了不少企業,都沒有能夠獲得贊助。很簡單,我沒有機構身份,沒有機構身份,就開不出免稅發票,企業給的贊助,就是白給。有人也建議我成立某基金,然后掛靠在官方機構名下。但聯絡了一些官方機構,人家不要我。一是因為我沒有大筆資金,二是因為我也沒多大影響力。所以這事就陷在一個悖論之中。
事雖未成,但我自己的家中,沒少接待走投無路的陌生女子。這次,猶豫之后,我還是答應了。
那是一個懷了雙胞胎的媽媽,聲稱自己被老公毆打。我帶著疲倦徹夜陪她聊天,給她做心理輔導,卻漸漸發覺她有太多的謊言。懷孕是真,但家暴是假,她只是希望老公能拿出錢來,讓她去香港生孩子。而她老公在國企上班,況且他們已經有個女兒了,他不贊成再生。我忽然發現我進退兩難,既不能勸說她去把已經3個多月的身孕流產,也不能去說服她丈夫丟掉飯碗,支持她生孩子。總之,期間周折頗多,最后終于將雙方撮合到一起,和平解決了此事。
事后,那個女子告訴別人,她住在我家期間,因為我沒有給她預想的支持,對她也不熱情,她很壓抑,經常想跳樓。
先生得知這個消息,震驚而憤怒:“這就是你行善得來的回報嗎?如果她真在我家跳樓,咱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他近乎沉痛地說:“陳嵐,我求你,以后別再往家里接這樣的人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父親.得知我一直在自己家里安置病孩及病孩家屬、無助女孩、未婚媽媽這類的人,老人家急壞了,給我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說:“你不是機構,你也不是大富翁,你憑什么這樣幫這些人?這樣下去,會把自己的生活都毀掉的。”
我只能順著父親的意思解釋:“我沒有做什么啊,也沒亂給他們錢,只是家里有空房間,偶爾收容一兩個人,過渡一下而已。”
父親咆哮著說:“開車接送不花錢嗎?管吃管喝不花錢嗎?去醫院掛號不花錢嗎?你有多少錢能養得起這些人?你能養得起多少個?”
看父親氣得發抖,我只能一連聲保證,以后再也、再也不“往家里接人”了。
但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有一天,又碰上真的走投無路的人,我還是做不到把她丟在路邊。
沒有任何組織承認我是個慈善人士,我也成立不了自己的慈善機構,我只有一群和我一樣熱心助人的朋友,她們全是母親。我們有的唯一頭銜是愛心媽媽。最近有一家慈善基金會—兒童希望基金會的負責人,希望我能做他們的愛心大使,這是我和真正的慈善組織掛上鉤的唯一一件事。
組織和身份對于真正想行善的人重要嗎?我可以唱高調地說:不重要,有沒有身份我都一樣做慈善呀。其實是很重要的。有了身份,我們就不會被侮辱為叫花子,就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誤會;有了機構,募捐和慈善工作會開展得更專業和更有效率。無意對官方慈善機構提任何質疑,但我認為,中國民間慈善蘊藏著巨大的熱情和能量,人類與生俱來的善良是無窮的,社會應該更廣闊地開辟自由渠道,讓這些善意、這些愛,能夠暢通及時地抵達急需幫助的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