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是個不知道夢著還是醒著的孩子。
有些就在身邊的人,一眨眼就走遠了;
有些剛剛開始的故事,一轉身就結束了。
該來的來過了,
該走的走了……
我的目光在燈絲上凝固了,那個灼灼的“W”刺得我的眼睛痛得麻木,可我固執地看著它。
安安。
我隱約聽到有一個聲音輕輕叫我。
安安。
真的有人叫我,真的。我移開僵硬的眼睛,發現雪白的墻壁變成黃色的了,我的視野里到處是“W”,避也避不開,我使勁揉眼睛,什么人也沒有。
安安。
我還是聽見有人叫我,我四處張望著,沒有,真的什么人也沒有。難道是我的幻覺?我的心里一陣一陣發毛了。我想我是醉了,我苦笑。我為什么固執地找呢?這房子早屬于我一個人的了。爸是不會回來了。我不止一次看到被爸喚作小蕓的那個女人,那個年輕漂亮,有著豐滿胸脯和如瀑長發的女人。這個女人把我的爸爸,我唯一的親人騙走了。
其實我的心是屬于雨天的。我是在破碎的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好久不下雨了,我的心干涸了。我的最最最最心愛的佳佳絕塵而去了。
小時候,媽和爸還沒有離婚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媽媽時常在我哭的時候輕輕地捧起我的小臉蛋,說我是個很招人心疼的孩子。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眼睛里有孔泉眼,不然,為什么淚水流不完呢?可是后來知道不是這樣的。從媽媽離開以后我就學會不哭了。我愛上雨天了,天空仿佛為我釋放著所有的淚水。佳佳說我和別的女孩從來都不一樣,我是個習慣冷漠和傻笑的孩子。我抽身離去,他不知所措地站著,任我的長發甩在他臉上。
佳佳離開我的那天,我還是沒有哭。我說過永遠都不會哭的。他想最后一次抱我的時候,我冷冷地把他甩開了……我看見他很尷尬的樣子。他的睫毛濕潤了,我踮起腳尖捧住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
我說,很可笑,佳佳。早知道我們之間有距離,可我發現我那樣深愛你。
他本能地想抓住我的手,我卻輕輕推開他。我盡我的力量朝他微笑,笑得很燦爛、很凄然。企圖把他一直想看到的最可愛的笑容留給他,并永遠鎖進他的記憶,然后,我轉過身去,沒有第二次看他。
很久了,我始終記不起哭的味道,也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了,因為有一種紅色的液體可以使我清醒或沉睡了,它可以代替佳佳。所有我對酒的熱愛在失去佳佳的時候開始召喚我了。我想我是個抵不過誘惑的人。
安安。
我又聽到有人叫我了。
安安。
不,我沒有醉。佳佳,你回來了嗎,是你嗎?
我發現我瘋狂地張望,半張的嘴卻吐不出他的名字。
哦不,我總是犯傻,佳佳。你知道,你走了以后,這個屋子里只有我和我們的兩條小魚是活物了。你看紅色的是我,是安安,黃色的是你,是佳佳啊。
我突然發現一切都很可笑,很可笑。
于是回頭尋找那盞臺燈和那根燈絲。它還在,還沒有消失。我拿起奇形怪狀的酒瓶,在熟悉的酒杯里倒了滿滿一杯。那些紅色的液體透過薄薄的白色玻璃,在燈下透明得那樣清醒。我揚起頭,感覺這些冰冷的東西從喉頭滑落到胃里,開始燥熱。那樣痛快,那樣淋漓。我想佳佳在身邊一定會一把奪走它,摔得粉碎,然后抱住我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安安。可是我很快又覺得可笑了。不,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我不會讓他知道。
呵呵,很可笑,很可笑啊。一切都只留下想象了。
我是敵不住酒精的,我會因為喝太多酒而不住地嘔吐,我會醉倒。可是,我喜歡有東西可以控制我的生活,我喜歡那種清醒得不由自主,然后難過得大笑,更喜歡活在酒醉的虛幻里,看到現實世界的扭曲,扭曲著浮在我的想象里。
我希望在酒精中死去,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媽媽,那個狠心的爸爸和他的那個小蕓,還有我最愛最愛的佳佳,統統都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永遠都沒有出現過,我可以是個快樂的孩子。
我喜歡在鏡子面前看自己。綠色的眼影,烏黑的直發,一只耳朵上垂著兩根長長的耳墜,粉紅色的v領T恤,草綠色的紗質的迷你裙。
很俗氣,我的安安。
穿上這身衣服的時候,感覺佳佳就站在旁邊了,撫摩著我的頭發說,但不管怎樣穿,你永遠是我的天使,安安。
你知道嗎?我冷冷地說,這些東西是我爸爸買的,那個狠心地扔下我的爸爸,那個跟狐貍精走掉的爸爸。然后我又笑著抱住佳佳,但我會將它穿起來,他是我爸爸。
我抬頭,佳佳的臉綠了,寫滿了疑惑和恐懼。我松開他。他的生活和我不一樣,永遠不一樣。
是的,永遠。怎么會一樣呢?我開始嘲笑自己了。佳佳不會回來了,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了。
安安。
誰在叫我呢?我環視我的窗。是的,爸爸留給我的屬于我的房子,40萬的房子,可它一點也不溫暖,我從來不為它驕傲。窗玻璃上似乎有模糊的獰笑的臉,外面傳來幾聲刺耳的貓叫。
安安。
我突然聽見了,叫得那樣清晰,是我的小伙伴,我的小魚。我走近,可是它們又不叫我了。我看著它,紅色的安安,是你叫我嗎?它看了我一眼,吹了一個泡泡,甩甩尾巴游走了,那條黃色的佳佳在后面追逐著它。
安安,你叫我嗎,安安?
它晃了一下身子,從水草邊擦過,水草輕輕地舞動著。佳佳卻轉身換了一個方向,迎面而來,你往哪里跑呢,安安?
我知道你們在叫我,是要我分享你們的快樂嗎?
我的心突然開始疼痛了。
你以為我不想和你一樣,是一條魚嗎,安安?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快樂嗎?
我舉起酒瓶,慢慢傾斜,兩滴紅色的液體咕咚、咕咚掉進水里,紅色開始蕩漾,慢慢擴散,煙云般淡去,兩條魚開始扭動著掙扎。
我又發現自己很可笑了,我想魚會反問我,你以為我們和你一樣不快樂,需要用酒精清醒或是麻醉嗎?
是的,太可笑了。我永遠都和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
我雙腳一軟,跌坐在沙發上,抱住我的小抱枕,把頭埋在它里面。魚的世界充滿控制,玻璃限制著它的大小,水規定著它的深淺。是的,魚的世界太小了,可它們為什么能這樣快樂呢?我呢?我有屬于我的房子,有滿櫥的衣服,有滿柜的鞋子,我可以滿世界跑,沒有人會阻止我,我甚至可以活在想象里。但我要的是什么?是什么呢?是得不到的東西。我的世界丟失了。
安安。
不要再叫我了,我的小魚,我會因為嫉妒而殺死你們,因為在你們面前,我看到了得不到的東西!
是什么呢?我自己搖搖頭。
是不愿意思考嗎?還是得不到的東西太多?我想我只會選擇忘記。在一個人的時候,我是個柔弱的孩子,我學不會勉強自己,學不會正視缺失。
于是我再一次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學會忘記。
我的世界開始模糊了,我喜歡被控制的感覺,喜歡酒精。我抱著我的小抱枕,躺在沙發上。
我開始覺得一切都不那么真實了,我從沙發上掉下來,掉進水里了,變成一尾魚。
思維開始空缺……
我發現我多了一個小伙伴,是一條金黃色的魚。是一個漂亮的房間。一個女孩的臉出現了,隔著厚重的水,我看到她咧開厚厚的嘴唇。她用指甲敲著魚缸,發出嘣嘣的聲音。安安,紅色的叫安安。她叫著。一個男孩的臉又出現了,黃色的叫佳佳。他笑了,他的臉很白、很干凈,笑起來有點陽光的味道。從那天起,我和另一條小魚就每天無拘無束地游來游去。
我的世界被放置在一個很好的地方,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總會透過窗,掉在我的世界里,我用尾巴盡情地拍打。
安安是個不快樂的女孩,我曾聽見她仰天大笑,可那是因為不快樂。那個叫佳佳的男孩每次來的時候總會放起那首很老很熟悉的《Yesterday Once More》。房間里永遠是那有點憂傷的旋律。他會抱著那個女孩說,安安,我愛你,永遠愛你。很天真地輕吻她柔軟的頭發,而安安會緊緊地抱著他,目光冷冷的。我想她是不喜歡這首歌的。
你不了解我,不了解的。我們不一樣,有那么多人疼你寵你,圍著你轉,你活得那么快樂,可你知道我的生活嗎?
我的爸爸留給我的所有的愛就是冷冰冰的金錢。我是最貧窮的。在那個叫小蕓的女人眼里,我是個不受歡迎的旁觀者,而我的爸爸眼里,金錢可以使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乖巧。
我只希望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我從不奢求。我不要一個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不要一個人泡一碗泡面,默默打發時間。
安安,對不起,我真的無法體會你的孤獨。
你認為我僅僅是孤獨嗎?
安安說話的時候總是冷冷的。
我每天和小伙伴繞著水草捉迷藏,我們爭著米粒,爭著拍打第一縷陽光。生活很美妙。為什么一個人會變得這樣冷冷的?我想安安自己也不明白。
安安總是冷冷的。冷冷地面對情人節的玫瑰花和巧克力,冷冷地面對愚人節的捉弄和圣誕節的賀卡。她會全部收下,輕輕地說謝謝。她似乎覺得這一切都太程式化,像定期的玩笑。她也同樣冷冷地面對爸爸送來的錢和大袋的衣服、零食。她會全收下,輕輕地說謝謝,也會很乖地穿上。我覺得我和安安有種心靈相通的東西,我感到她的心一寸一寸地結冰。她說這是爸爸的救濟糧。
只有一次,我看到安安幸福的眼神。那是她生日那天,佳佳送給她五彩的石子。
安安,我送給你一份特殊的禮物,也是送給我們心愛的小魚的。
五彩的石子在佳佳的掌心閃著光,小光點映在安安的雙眸里,我看到安安的臉上蕩過一絲幸福的溫柔。
生日快樂,我的安安。
安安笑了,第一次充滿一個女孩的細膩和甜美。她輕輕地偎在佳佳的懷里。
后來我的世界就更美麗了。我每天可以用尾巴摸摸漂亮的石子,陽光投在它上面的時候,充滿了溫柔。
但是佳佳還是離開了。
安安,對不起,我不能和你永遠在一起了。也許……我們全家要去英國定居。
佳佳低下頭,沒有看安安的眼睛。
安安,我愛你。
安安,你為什么不說話了?
佳佳,你可以告訴我了,可以告訴我你的爸爸媽媽是希望看到兒子有一個輝煌的前程,而和我在一起沒有。
安安轉身的時候,只留下佳佳一個人默默地站在回憶里……
熟悉的《Yesterday Once More》一遍一遍地,久久地回蕩著。
我游來游去,越來越快地游來游去。
我突然聽見有人叫我了:
安安。
安安。
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
我的腦子里全是《YesterdayOnceMore》的旋律,全是佳佳的表情。我才發現我冰冷的外表只是在掩飾一顆被束縛的心。
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距離
現實誰也無法逃避
有的人注定不會回來
有一個人注定站在孤獨里
我走到窗邊,打開久違的窗,我的酒氣就融入風里了。很意外地,下雨了。很巧。我說過我的心是屬于雨天的,我喜歡聞雨的味道。雨打在心上的疼痛是可以克制寂寞的。
佳佳說,很多來自破碎家庭的孩子都是這樣的。是的,我最愛的佳佳,他不能和我在一起。我是一個在破碎家庭中長大的心靈破碎的孩子,我的世界是不完整的。他的每一個“永遠”都只是一句美麗謊言,他的出現是一場太過華麗的夢。
佳佳和我就曾經這樣站在窗前,他撫摩著我風中拂動的長發,說,看遠處的那顆星星,那是我們的國度,它上面比我們腳下所有的城市都燈火輝煌……
其實佳佳,我只希望我就是一條一無所有的小魚,在一個單純的快樂的世界里無憂無慮。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沒有距離,所有故事里不該出現的情節都不需要記起……
#9829;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