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關(guān)上窗。”
“關(guān)上窗!”
“我怕光。”
“我怕光!”
這是藍藍,也就是我,僅僅會說的兩句話。
【貳】
從我記事開始,我就是一直呆在孤兒院里的,但我不愛說話,也討厭和其他的孤兒們一起吃飯。在我的記憶里,我在孤兒院的日子總是日復(fù)一日地玩玩具,仿佛我只會接連不斷地重復(fù)那個玩玩具的動作一般。
我首次知道世界上有“媽媽”這個詞匯,是無意間從一個女人的嘴里聽見的。那天我正坐在孤兒院里的秋千上玩自己手里的玩具熊,忽然就聽見一個中性的女人的聲音對管媽說:“前兒些個被查出來是不孕不育,我又怕動手術(shù),還怕一輩子當(dāng)不了媽媽。”那個時候我聽不懂“不孕不育”這個詞,也不知道“又”和“還”是什么意思。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聽不明白一句整話,總是被那些奇妙而復(fù)雜的字眼攪得稀里糊涂。
忘了交待,“管媽”就是孤兒院的院長。
而后來的結(jié)果是,那女人領(lǐng)養(yǎng)了我,領(lǐng)養(yǎng)了我這個有自閉癥的孩子。
是的,我有自閉癥。當(dāng)別人都能順利說話的時候,我卻在咿呀亂叫,在別的孩子欺負(fù)我、嘲笑我的時候我卻不能利索地罵罵他們,就因為我的病,就因為我的交流障礙,讓我活得像是一個木偶,我憑什么?!
她牽著我的手時,我特別想問問她,什么叫做“媽媽”,但我沒問,因為我說不出話來。
在返回她房子的路上她說:“真好,我現(xiàn)在可以做媽媽了。”
什么是“媽媽”?
那女人喜歡笑,微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就像蒲公英,被風(fēng)一吹,就會洋洋灑灑地飄得到處都是。當(dāng)然,這個比喻是我后來才想出來的。
第一天去她的房子里住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我很不喜歡那里,我討厭燈火通明的飯廳里那個大得出奇的飯桌,圓形的,還有三個人圍坐在一張桌子邊一起吃飯的氛圍。看上去女人和她的丈夫都挺高興,只有我一個人呆坐在飯桌前一動不動。我不敢夾菜,所以女人就老是笑著對我說:“藍藍,吃菜呀,從今天開始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媽媽。”
我不是說了嗎,我聽不懂。什么是“家”?什么又是“媽媽”?你就不會解釋一下嗎?
當(dāng)然我什么也不會說。
于是我就任由女人和她的丈夫拼命往我的碗里夾菜,反正過一會兒,我就會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倒掉。
在孤兒院里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總是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里吃飯,只吃一點,就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倒掉,從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所以每次我把空空如也的飯碗交還到老師手里的時候,老師總說我乖。盡管我聽不懂。
“藍藍”這個名字是女人給我取的。我叫鄭藍,噢,對了,我好像是姓“鄭”。
然而這個叫鄭藍的女生在“她的家”里第一次浪費糧食就被女人抓了個現(xiàn)行。
“呀,藍藍你干什么呀!”
干什么?你不都看見了嗎還問我干什么。我在心里這樣回答她。
從那以后我便很少和他們一起吃飯,也很少出過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小床、一張小木桌子,我在房間里不開燈,也不開窗戶,有時候拿些小木桌上擺放的零散的書來看,那些書全是畫,不過我認(rèn)不得里面的那些卡通人物;也有時候我聽收音機,收音機里有一個頻道總是播放輕音樂。我不聽有歌詞的歌,因為我知道我聽不懂;當(dāng)然我有時也玩玩具,女人給我買了一個很大的玩具熊,比我以前玩的大一百倍,就放在我的床頭,我每天都抱著它入睡。
我承認(rèn)我的生活有些枯燥,但我總是要這樣活下去的。至少我是這樣想。
【叁】
第一眼見到艾薩的時候我正在玩玩具熊,她就突然把我房間的門打開了,我一看我不認(rèn)識她,就拿起玩具熊向她扔過去,但她輕而易舉就接住了。那一刻我有點害怕,除了那女人之外從來沒有人進過我的房間。
她很無辜地朝我笑笑,擺擺手,對我說:“寶貝兒,別激動,我是你的老師,好嗎?我叫艾薩。你媽媽說你可能無法上學(xué),所以,請我來教你。寶貝兒聽話,好嗎?”接著她十分不客氣地打開了窗戶。
“關(guān)上窗。”她一愣。
“關(guān)上窗!”我開始大喊。
“為什么?”
“我怕光。”她置若罔聞。
“我怕光!”我尖叫。
這時候她終于把窗戶關(guān)上了。
她抱著我的玩具熊走近我。艾薩的身材和那女人的身材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她胖胖的,并且她的皮膚又黃又干,但她看上去非常干凈,于我而言有種莫名的熟悉。那感覺就像是——
對了,就像“媽媽”的感覺。我想是的。
可我發(fā)現(xiàn)艾薩很喜歡陽光,她總是懇求我能大發(fā)慈悲地同意將窗戶打開。我不。艾薩就不得不咿唔地呻吟著,繼續(xù)忍下去。我不喜歡陽光,它們只要照射到我,就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缺失了內(nèi)臟和腦漿的木乃伊,然后我就能聽見有一股微弱的風(fēng)穿梭在我的腦子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讓我惡心的聲音。
難道艾薩就不會有這種感覺嗎?這讓我難以理解。
【肆】
艾薩是個很細(xì)心的女人,這讓我很喜歡她。
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艾薩給我剪指甲。她給我剪指甲時,攤一張紙在小木桌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在白紙的上方,她就慢慢地剪,但總有那么些不聽話的指甲會放肆地飛濺出去落在別的地方。指甲刀發(fā)出清脆而尖銳的“啪啪”聲,響亮而有規(guī)律,我特別愛聽。那時她整整齊齊的短發(fā)也會垂下來,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可惜沒有光,如果在陽光的映照下,那個弧度會更加明顯。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才會反常的有一絲渴望陽光,只有一絲。
艾薩給我剪指甲只會在每個月的月初,她握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看,然后撅著嘴,說:“你呀藍藍,不乖。”然后她就笑。她的手暖暖的,像一個軟軟的熱水袋,和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女人不一樣,那女人的手都是涼的,冰涼,就像死人一樣。那女人和我閑聊時說:“藍藍,你知道嗎,媽媽小時候一直認(rèn)為,女孩子的皮膚就是要一直冰著,才會又白又嫩呢。”
那時候我真想回答她:“那死人的溫度夠冰吧?可他們卻腐爛了。”如果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說話,我一定會這樣說的,我敢。
相反,艾薩就從來不會對我說那樣無聊的話,例如女孩子的皮膚要怎樣怎樣之類。只要艾薩說話,我就覺得自己能學(xué)到許多東西,比如,艾薩說,我平常看的那些書里,哪一本上的卡通人物是“哆啦A夢”,哪一個又是“維尼小熊”,哪一個是“Kitty貓”……
艾薩明白太多東西,甚至有一時我?guī)缀跫刀拾_,那種嫉妒的感覺,就像當(dāng)她拿著一個冰激凌來到我的房里,我眼前見到的只是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怪東西時的驚訝,就像我看見一個淺黃色的固體上有個奇形怪狀的、一半是粉紅色一半是白色的物體時的無知,就像我一口咬下去只覺得有點甜、有點冰的時候的驚奇。艾薩告訴我,這個怪東西的名字叫“冰激凌”,粉紅色的一半是草莓味,而白色是原味。
什么草莓味什么原味,我根本就不明白。
那一刻我只知道我想哭,但我依舊麻木得什么表情都沒有。我在心里想,可能這就是嫉妒,那種扭曲的、生硬的、固執(zhí)的感覺,似乎要把我推下深淵的感覺。
對,嫉妒。我這樣告訴自己。
【伍】
艾薩不喂我吃飯了。原因我不知道。
“藍藍你自己吃好嗎,你看,我的手都酸了呢。”艾薩這樣說。
我直直地盯著艾薩手上的飯碗,一動不動。連艾薩都端不動的碗,我又怎么可能能端穩(wěn)呢?艾薩見我遲疑了,把碗放在桌子上,又呻吟起來。我受不了她的怪叫,伸出左手就拿住了筷子,我意識到了我的左手,又迅速地把筷子扔掉了。
艾薩看見了,我是個左撇子。
我是個左撇子,這一直是我的秘密,不準(zhǔn)任何人得知的秘密。我從不在人前吃飯,因為我害怕有人知道我是個左撇子,我覺得我是個怪物,為什么我和別人都不一樣,為什么人人都用右手的時候卻只有我用左手。
艾薩愣住了,然后把筷子從地上撿起來,不說話。
以前總是艾薩喂我吃飯。女人把飯菜送到我的房間里,然后艾薩很熱心地接過來,客套地說一句:“哎我來吧,謝謝您了,您也快去吃吧。”
然后我就聽見女人的聲音壓得小小的,對艾薩說:“她,好些了嗎?”
“您放心吧,她會好的。”
然后艾薩就關(guān)上房門,把飯菜放在小木桌子上。
“藍藍,飯菜可能有些燙,咱們等會兒再吃好嗎?”這時候她看看我,遲疑一會兒,再繼續(xù)說,“那,現(xiàn)在我來給你念書,好嗎?”
好,當(dāng)然好。每天的這個時間艾薩都會幫我念一段書,很小的一段,是海倫·凱勒寫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特別喜歡這本書里的故事,也特別喜歡海倫·凱勒。她多么不幸呀,可她真能干,能寫出這么好看的故事,像我就不行。艾薩給我念書念得特別慢,因為她怕我聽不懂,所以她先念一段,然后給我作通俗的解釋,最后她就給我講這些句子里有什么用法,今后我在說話的時候應(yīng)該怎樣搭配,一切完畢后我們就吃飯,不過通常這時候的飯菜都已經(jīng)有些涼了。
艾薩拿起書,坐到我的旁邊來,清清嗓子,開始念道:
“朋友,你可曾在茫茫大霧中航行過?在霧中神情緊張地駕駛著一條大船,小心翼翼地緩慢地向?qū)Π恶側(cè)ィ膬衡疋裰碧忠馔獍l(fā)生。在未受教育之前,我正像大霧中的航船,既沒有指南針也沒有探測儀,無從知道海港已經(jīng)臨近。我心里無聲地呼喊著:光明!光明!快給我光明!恰恰正在此時,愛的光明照在了我的身上。
我覺得有腳步向我走來,以為是母親,我立刻伸出雙手。可是,一個陌生人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緊緊抱在懷中。我似乎能感覺得到,她就是那個來對我啟示世間的真理、給我深切的愛的人——安妮·莎利文老師。”
我多想再聽一段。這個故事可真像我的,不是嗎?只是故事中的“我”是個盲人,而我,是個自閉的人。可我有時覺得我也是個盲人,只是盲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我的身體里,只是我叫不出名字。而故事中“啟示世間的真理、給我深切的愛的人”,多像艾薩呀。
那天艾薩向我解釋這一段時,我有兩個地方一直不明白。艾薩說,母親就是媽媽,媽媽也稱為母親。可是艾薩不知道,我連“媽媽”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我捏捏艾薩的手,示意她再為我解釋得明白些,她卻不懂得我的意思。后來我放棄了,聽她繼續(xù)講下去。有一個字她一直沒解釋,那就是“愛”。那個故事我還沒有聽完,所以我想,海倫·凱勒會不會也不知道“愛”是什么東西呢?我親愛的海倫·凱勒,后來你知道了嗎?你能教教我嗎?你所說的那“愛”,到底是什么?
那天我和艾薩吃飯的時候,飯已經(jīng)徹底涼了,艾薩很抱歉,只能把飯菜又端回廚房去重新熱一熱。不過那時我并不在意飯菜的事情,我只是在心里想:“愛”。
那一瞬,我突然很想看看日光。
于是我抱著我的玩具熊走到窗戶邊,用力將窗戶拉開了。
我看見了,那日光向我撲面而來,可是它們很刺眼。我退后,舉著玩具熊擋住那些刺眼的日光,我閉著眼睛撇過臉,不敢看我的玩具熊。我想?yún)群埃蚁爰饨校俏野l(fā)不出聲音,也張不開嘴。那一剎那我只想呼喚艾薩。
日光,它們是多么可怕。
終于,艾薩端著飯菜回來了,她看著面前的我并沒有嚇得發(fā)呆,而是大聲地說:“寶貝兒你太棒了!”
棒什么棒?請你救我!我在心里喊。
她一下子抽走了我手里的玩具熊,我真怕自己會一下子哭出來。
但是艾薩說:
“藍藍,你知道嗎,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你很乖,你很聰明,你很棒,你就像我心里的海倫·凱勒一樣,你知道嗎,我很愛你,你看見這些燦爛的陽光了嗎?它們就是我對你的愛。寶貝兒你知道嗎,你很可愛,我很愛你,就像這陽光愛著大地一樣。陽光愛著萬物生靈,陽光親近萬物生靈,所以生命才得以存活,這就是愛。你看這日光傾城,是因為愛也傾城。孩子,你聽見了嗎?你是否聽懂了?孩子看看吧,這就是愛,傾城的愛。”
是嗎?這就是愛嗎?我感覺到了,艾薩,我感覺到了一陣傾城的日光,不,那是愛,我感覺到了傾城的、璀璨奪目的愛,艾薩,你的愛是溫暖的,愛是溫暖的,是嗎?當(dāng)我感受到了日光傾城的時候我就該對自己說那不是別的那就是愛,是這樣嗎,艾薩?我突然間覺得在自己身體里面的那個盲了很久的地方已經(jīng)漸漸感受到了光明。
“藍藍,只要你知道,只要這世界上還有愛,這日光便會永恒地如此傾城。”艾薩說。
“只要……這……世界上……還……有……愛……”我張開嘴,認(rèn)真地、努力地說。
“這日光便會永恒地如此傾城。”艾薩又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了一遍。
“這……日光……便會……永恒……地……如此……傾城……”盡管我說得吞吞吐吐,盡管我說得費力而滑稽,但我知道,艾薩,你不會嘲笑我的,是嗎,因為你不會嘲笑愛,傾城的愛。
只要這世界上還有愛,這日光便會永恒地如此傾城。
海倫·凱勒,你所認(rèn)識的愛,是不是也是像這樣呢,像這樣溫暖而傾城。
謝謝你,艾薩。
老師。
#9829;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