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陵藝語

1993年我陪同父親應邀去臺灣省立美術館舉辦他的作品展覽。同時，我也被邀到政戰學校美術系去展示我的作品并進行一次講學活動。反映當然很客氣的，也看得出一些老師是真正喜歡我的畫，特別是人物畫。活動結束后有幾個年輕老師又另外請我去吃飯聊天、交流意見。想動員我留下幾幅人物作品給他們。最后離開臺灣前，又有一位花蓮的曾姓先生趕來要求欣賞我的作品，也是人物畫。他約我再去花蓮辦展覽，他包出版畫冊及全部所需要的經費。因為要陪同父親，我只能婉謝。許多觀眾比較喜歡《母與子》這幅作品，但講座時有一位學生卻提了問題：既然是“畫錯了的畫”為什么還要保留?應該丟掉!其實，我當時題款時完全是不經意的，也的確是畫錯了幾個地方，準備不要的了，但又老是不甘心。老在畫面上琢磨母親與孩子親熱時的感覺，管它錯不錯呢，誰知后來卻竟有了意外的效果。這幅畫里的人物用模特是校對不出來的，但大家看了并不會覺得有何不舒服，反而覺得頗有味道。當年在中央美院學習時，葉淺予先生有句話“中國畫的特點是‘真’，而不是‘像’，要內在的東西”，似乎這幅畫的效果能夠做點驗證。同類的還有《枇杷熟了》、《小菊花》等。也許因為自己是個母親吧，對這種母子之間的情感有著自然切身的感受。母與子之間完全不需要有什么多余的旁白，那一回頭、一投足、一眼神就足以傳達出他們之間永恒的、不可替代的、絕對真誠純潔的情感，特別能抓住自己的心。這種‘感覺’也許就是我一輩子追求表達而不可能有盡頭的東西。莫羅曾有一句話：“我不輕易相信我眼中所見、手觸摸之物；但我深深相信眼睛所看不見，心卻可以感受到的事物。”

在中央美院學習時。聽了一堂中央工藝美院鄭可老師講的構成課。他談到要尋找繪畫的“1、2、3、4、5、6、7”。人世間多少豐富悅耳的動聽音樂，無論是小夜曲、輕音樂，還是交響樂，它們都是由這七個音符組成，而繪畫中的這七個音符在哪里?聽了這堂課后，我對各種構成知識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其實，最早歸納出這幾大構成理論的都是頗有成就的畫家，反過來，它又指導畫家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的作品內涵，比如點、線、面、色、形和體，如何提純這些繪畫的基本元素，并創作成一幅新的作品。在巴黎可以看到許多有關康定斯基、達利等的生平作品介紹、畫冊及原作品展覽。他們年輕時期畫的畫已經達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不是一般的好!這令他們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來探討元素提純的問題，來“玩”形式。他們的抽象絕不是猶如我們某些人理解的那么隨意、那么“亂來”。我也會有意識地在人物造型方面進行一些概括、提煉，企圖進行某種提純的試探，試了才知道。談何容易。

1991年我有機會參加文化部邀請日本的加山又造先生在北京舉辦的一個學習班，全國各大美院都有國畫教師參加，可以說是五湖四海。學習后期加山先生要求每位學員展示一幅自己的作品由他進行講評，其間加山先生談到：這么大的中國，地域、人情差別很大，但看中國的國畫效果卻區別不大，好像就是一個人所畫的，為什么?我想，我們國家整體的審美程度基本上還是在畫對象的階段，我們的教育、我們的展覽，基本上都只是教你如何畫對象，像不像，像什么，像誰……這是目前社會審美標準的基本。既然對象基本如此，多少畫面也必然基本如此，葉淺予先生曾一再強調美院要教藝術，不要只教技術，我很晚才慢慢覺悟，但認識是一回事，認識要變成作品又是另一回事。這中間何止幾年、幾十年，甚至可能是一代、幾代人一輩子都不夠，而要兩輩、三輩子才行。當前我們許多畫得比較好的人物畫家，往往都有很好的連環畫功底。連環畫在造型、線條等方面給予他們極大的鍛煉優勢，但同時也可能會成為他們一個難以擺脫的累贅，他們可能會被情節、造型、線條的程式所拖累，有的人物畫干脆就是放大了的連環畫。人物畫究竟應該如何畫?對于在美術學院浸泡了多年的我們，要涂鴉一個基本人形，解決一個基本的造型結構應該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要突破一個上千年積累沉淀下來的筆墨程式實在是困難至極，有時夢中都會想到那兩筆，似乎那就是，醒來一模仿，根本行不通，只好老老實實走老路。可染先生說七十始知己無知。我們何止是七十始知，我們的知識本來就是如此的淺薄而蒼白。曾經在巴黎呆了半年，后來又到美國、英國和俄羅斯，我盡量多地光顧它們的美術館、博物館，我發現西方的版畫、雕塑比我們想象的多得多，似乎什么畫家都有版畫或雕塑作品，在盧浮宮里，整整一個展廳全是德加的雕塑、他的舞女。畢卡索的版畫、雕塑，羅丹的水彩，在巴黎十三區有一條街的畫廊幾乎全部是夏加爾的版畫。你不能僅僅介紹他們只是油畫家、雕塑家，他們的專業知識涵蓋面廣而基礎厚實，各種專業觸類旁通互為表里，令其創作思維信手拈來，直如畢卡索所言，就好似做游戲一般……以至當時聽說在我們之前有一位在國內已經頗有成就的畫家，某天在看完盧浮宮展覽之后出來，竟然當場大哭，因為他原來以為自己已經很不錯了，出來轉了一圈之后發現自己差得如此之遠，傷心了!1998年我將去巴黎之際，有位曾經是油畫系的同學聽說我要去巴黎，脫口而出：你去干什么?他認為我是學國畫的，沒必要那么辛苦去看人家的油畫。無論是寫實的或是抽象的我們都比人家差得太多(話說回來，西方的某些現代流派又其實是得益于我們的老祖宗的)。臺灣的一位老師認為，不僅國內的中國畫千人一面，即使油畫也是如此，大陸的油畫一看就認得出來，有種堆砌感。二者距離如此之大的緣由，我以為觀念、審美度可以是個關鍵詞。在巴黎的個展中，我印了兩張卡片：《惠安女》和《泰雅姑娘》，任其隨意索取，我發現，大部分非華人的觀眾都非常喜歡《惠安女》，回來后在國內受歡迎程度也不低。至今我還在捉摸其中的原因。聰明人也許早就悟透了，我不行，只能慢慢來。

我是個沒有什么雄心大志的人，只希望做一個有良心的人。

我是個沒有什么能力的人。只不過是跟著感覺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