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臺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淚下。
古人論詩,有“詩眼”之說。關于“詩眼”的概念,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詩眼”一詞,初見于北宋,東坡詩云:“君雖不作丹青手,詩眼亦自工識拔。”(《次韻吳傳正(枯木歌)》)這里所說的是詩人的觀察力與鑒賞力。后人引申到古典詩歌的字法,具體到一首詩或一句詩,一般來說,“詩眼”就是指詩中點睛傳神、鮮明生動、含蘊豐富的警字,是這一首詩或一句詩中最關鍵的樞紐所在。它猶如人之眼睛,一首詩或一句詩的高低優劣,往往與之密切相關。煉出好的“詩眼”,常常能使詩作化出新意,或詩味更濃,或詩趣更增,或形象更鮮明,或意境更深遠。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認為,“詩眼”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詩眼的獲得,需要提煉字句,務必要使提煉的字詞,最能表現特定的生活情景,能最充分,最真切地表達詩人對這些事物的思想和情感。而且這樣的詞句,在詩詞的關鍵部位,具有統攝全篇的作用。所以,詩眼的錘煉,是立足于全篇的構思,而不僅僅是孤立地在字句上所下的功夫。
《登幽州臺歌》寫詩人登上幽州的薊北樓(即幽州臺,戰國時代為燕國舊都,遺址在北京市)遠眺,悲從中來,并以“山河依舊,人物不同”來抒發自己“生不逢辰”的悲嘆。
陳子昂是一個具有政治見識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諫,對武后朝的不少弊政,常常提出批評意見,不為武則天采納,尤其是在政治上,言論上觸犯了武則天的侄子武三思,曾一度因“逆黨”株連而下獄。他的政治抱負不能實現,反而遭受到打擊,這使他心情非常苦悶。
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進忠、孫萬榮等攻陷營州。武則天派武攸宜率軍征討,陳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擔任參謀,隨同出征。武為人輕率,少謀略。次年兵敗。情況緊急,陳子昂請求遣萬人為前驅以擊敵,武不允。稍后,陳子昂又向武進言,不聽,反把他降為軍曹。詩人接連受到挫折,眼看報國宏愿成為泡影,因此登上薊北樓時,觸景生情,慷慨悲吟,寫下了這首《登幽州臺歌》。
據盧藏用《陳氏別傳》云,陳子昂在作《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并序》后,“乃泫然流涕而歌此詩”。詩人在《薊丘覽古》的序中說道“丁酉歲,吾北征。出自薊門,歷覽燕之舊都,其城池霸業,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嘆。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游盛矣。因登薊丘,作七詩以言志,寄終南盧居士,亦有軒轅之遺跡也。”七詩題為:《軒轅臺》《燕昭王》《樂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鄒衍》《郭隗》。對戰國時代燕昭王禮遇樂毅、郭隗,燕太子丹禮遇田光等歷史事跡,表示無限欽慕。七詩成而意未盡,因又泫然而作《登幽州臺歌》。
這首登臨抒懷之作,僅二十二字,其中“獨”字為此詩“詩眼”,“獨”含“孤獨”“獨自”之意。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全詩開篇劈空而來的兩個“不見”,是詩人感到孤“獨”的第一個原因,這是從時間角度著筆的。幽州臺所在地,正是當時燕國建都之地。詩中的古人是指燕昭王那樣能夠禮賢下士的賢明君主。詩人獨自登臺遠眺,觸景生情,蘊含著深憤浩嘆:能夠重用賢才的圣明之君,古代雖有,然我不及見,如此求賢若渴的賢君,將來亦會有,但我亦不及見。兩個“不見”表明:詩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所以,他感到異常悲涼孤獨。
詩人遠眺空曠的天宇和廣袤的原野,又發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慨嘆。一個“念”字,令人如見詩人深沉思索的目光,是作者感到孤“獨”的第二個原因,這主要是從空間角度著筆。宇宙之大、天地之闊,自己的遠大抱負、濟世之才,竟無人賞識,倍感孤獨!
此時此刻,一種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之感,一種無可排遣的孤單寂寞之感,像潮水般向他腦際涌來,詩人百感交集地嘆出了全詩的“詩眼”——“獨”。“愴然而涕下”則是“獨”的結果。結句選擇英雄灑淚這個典型動作來描寫,形象地表現了詩人內心對武周集團的絕望。就在寫此詩的第二年(698年),陳子昂便以父老為由,辭官回到故鄉射洪,寫此詩后五年(702年),射洪縣令段簡受武三思指使,將陳子昂羅織入獄,不久憂憤而死,年四十三。
詩中的“獨”字,上承兩個“不見”、一個“念”,下啟“愴然而涕下”,是全詩結構的樞紐所在:“獨”以上,是原因,“獨”以下,是結果;“獨”以上,刻畫內心世界,“獨”以下,描繪外部形象。“獨”,是兩個原因和一個結果的“匯聚點”;亦是詩人內心吐界和外部形象的“匯聚點”;還是詩人仕途失意的郁悶、思報國而遭打擊的悲憤和政治理想破滅的痛苦等多種情感的“匯聚點”。因此,“獨”是詩中形象鮮明、生動傳神、含蘊豐富的一個“詩眼”,是詩篇主旨之核心。
這首詩正是通過描寫登幽州臺吊占傷今的感慨,抒發了詩人從軍失意、報國無路的悲憤心情,寫出了詩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孤獨寂寞的境況,表達了詩人對統治階級不能選賢任能的不滿。
“獨”,所表現的情懷和境遇,深刻反映了我國封建社會中一切有抱負、有才能的正直知識分子抑郁不平、遭遇困厄的共同感慨。屈原《遠游》曰:“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抒發了詩人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生不逢時的憤懣。阮籍《詠懷》詩亦云:“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抒發了身處亂世的憂生之嗟。陳子昂這首詩的兩個“不見”,就是從中引申變化而來。可見,孤獨悲涼之感的抒發,在封建時代具有深刻的典型意義。因此,這個振聾發聵的“詩眼”,跳動著強烈的時代脈搏,千百年來,一直引起人們的感情共鳴。此正是這首詩廣泛而深刻的思想意義。
這首詩題名《登幽州臺歌》,但無一字寫登臨,亦無一處描繪登高遠眺所見的幽州景色,而是純粹抒發一種宇宙無窮、人生短暫、生不逢時的深沉強烈的感情。詩歌塑造了一位登高遠眺、極目占今、慷慨悲歌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他,就是三十七歲的悲劇英雄陳子昂。詩的前三句,集中劃畫了他的心底波瀾;結句則突現了他的外在形象。北方原野廣闊而深遠的背景,蒼涼而悲壯的氛圍,則有力地映襯、烘托出這位孤獨悲傷的詩人形象。尤需要注意的是,詩人并沒有對這個形象進行精細描繪,而是用粗獷的筆觸進行勾勒,從而使這個形象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這是該詩有別于一般登臨之作的地方,也是文學史家之所以倍加推崇的原因。
詩的語言雄勁有力、簡練質樸,毫無斧鑿矯揉的痕跡。這在初唐詩壇尤為可貴。另外,在語言節奏上,此詩吸取了長短參錯的楚辭體句法。前兩句各五言,三個停頓:前一不見一古人,后一小見來者,打破了一般五言詩句“上二下三”的節奏。后兩句備六言,四個停頓:念天地之一悠悠,獨愴然一而一涕下。兩句中各增一虛字:“之”和“而”,多了一個停頓,音節舒緩,表現了詩人無可奈何的情景。全詩前后句法長短不齊,音節抑揚變化,有效地表達了作者抑郁而強烈的感情。
這首詩歌,破空而起,戛然而止,純以氣勢取勝,風格明朗剛健。全詩直抒胸臆,感情的潮水舞騰洶涌,形成了蒼涼悲壯、剛健雄渾的風格特征,是具有“漢魏風骨”的唐代詩歌的先驅之作,對掃除齊梁浮艷纖弱的形式主義詩風具有拓疆開路之功。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明胡應麟《詩藪》說:“唐初承襲梁隋,陳子昂獨開占雅之源。”
當然,并非每首詩或每句詩都有“詩眼”,更不能以有無“詩眼”作為衡量詩篇或詩句優劣的唯一標準。但是,當我們分析、鑒賞一首有“詩眼”的詩篇時,往往只要扣合這個“詩眼”,就能提挈全篇,故抓住“詩眼”是鑒賞分析古典詩歌的一種簡捷而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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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香積寺
王維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注】安禪,佛家語,指閉目靜坐,不生雜念;毒龍,指世俗欲念。
占人評詩時常用“詩眼”的說法,所謂“詩眼”往往是指一句詩中最精煉傳神的一個字。這苗‘詩’第三聯兩句中的“詩眼”分別是哪一個字?為什么?
【參考思路】
“詩眼”分別是“咽”“冷”。這是詩人的所見,所聞、所感。山中危石聳立,泉水受到阻擋,只能緩慢地、時斷時續地流淌,發出的聲音就像人的嗚咽一般,細小、低沉,這樣微弱的聲音還能被人聽見,更可見山之幽、之深。夕陽西下,昏黃的余暉涂抹在層層疊疊的松葉上,泛出一片青綠、幽暗的冷光,日色似乎也因而顯得陰冷。可以想見,這里的松林是如何茂密幽深!聽山泉聽出幽咽之聲,看落日顯出幽冷之色。“咽”“冷”兩字繪聲繪色、精煉傳神地顯示出山中幽靜孤寂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