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是回姥姥家過的。
那天天暗得很早。傍晚六時,天空便暗得如同洇墨,溫柔而寂寥。
晚飯是在一家新疆維族人開的特色菜館吃的。在泰安,很少有店面在節假日堅持營業,所以,在昏黃的燈光下,那家獨亮的館兒顯得莫名孑然。
店面不大,燈光絳紅。興許是因為所有的店員都是土生土長的維族人的緣故,又或者只是因為他們鮮艷夸張的衣裝,整家小店溢著濃濃的民族味兒。小店唯一的裝飾是一面民族風的麻黃色大扇子,掛在一旁,擋住了半面墻,上面用毛筆寫著細長的文字。長長的金黃色流蘇掛在扇柄末,垂到地上,像流淌的河。
店里沒有其他的客人,一兩個裹著頭巾的女人和戴小圓帽的男人在大廳默默地穿過,還有一個維族少女手腳麻利地忙活著。但他們都不說話,偶爾側身而過。
這種安靜,和隱隱的悒郁因子,驀地擴大了這間店面潛在的空蕩感,令人局促。
老板看上去四十多歲,穿著白色的袍子。他殷勤地招呼我們入座,漢語流利。然后他轉身招呼小姑娘來倒茶。拉椅子的時候,我瞥見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文身。那些陌生的黑色文字如同工整的詩文,攀爬在他淡褐色的肌膚上。深紅的燈光下,他的眼眸像一朵蜜蠟的花。
聽到人聲,一個戴著靛藍小圓帽的維族少年從里屋走出來。他的身形非常單薄,骨架細瘦得稀奇,面條一樣。他一步跨上椅子,踮起腳尖,伸手將懸在空中的電視機打開,將一張碟片塞進DVD。此過程一氣呵成,連他沉默的表情似乎也未牽扯一分一毫。
他從高處跳了下來,用濕抹布仔細抹了一下剛才踩過的椅子,然后單手把它放回了收銀臺。
興許因為年紀還小的緣故,少年身上那種微陰柔的氣質令人輕易地就聯想到尚未展開的百合。他的眼睛染著淺薄的黃酒顏色,像溫泉一樣敦厚、清冽。低眉轉目間,又氤氳開一股憂傷。
他抬頭用遙控器將音量調高。播出的是一場維族人的演唱會,沒有字幕。里面的歌手笑容像墜墜的木棉花朵,熱烈芬芳,倒映在少年的瞳孔里,如湖水,又像螢火。
電視機里男人的歌聲震耳欲聾。姨夫皺眉,回頭要他將音響調低。
突然察覺有人對自己說話,少年揚起眉,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吵?”他猶豫地重復了一句,口氣聽來有些不可置信——又或者只是因為漢語生硬的緣故。
得到肯定答復后,他匪夷的神情變得有些委屈,他背過身將音量調低了十格。
“再低些。”姨夫說。
少年將音量又調小了三十格。他頓了一下,扭過頭小心翼翼地探了一眼。
“行了。”
于是他低下頭,微微駝著背,匆匆地回里屋去了。
月光,薄薄地鋪在窗外的柏油路上,染上一層蒼白。菜還沒上,父親轉過身給老板發了根煙。
“今天的客人很少啊?”
“嗯,中午有一桌客人。”
老板倚在墻邊,抽煙的姿勢很是閑散。
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電視機里維族女人的歌聲繾綣溫軟。
“今天晚上的店很少開啊,你們……不回家么?”
老板笑:“……沒法回吶。現在新疆……”
他微微皺起眉頭,悶悶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吐出一大團煙霧。于是沉默。
原來如此。
走出小館子的時候天色已沉,月光像純澈的溪流。
老板出來送的時候我們已經坐上了車,那個頎長的少年站在他身后。老板揮了揮胳膊,高聲喊了一句:“中秋節快樂啊!”
因為背光的緣故,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小店里的燈火只細細地勾勒出他們兩個身形的輪廓。車一下子在夜色里劃過。風聲太大,我聽不清,那六個字的尾音,是否正在悲傷。
我別過臉,惻然。節日祝福而已,為什么像被夜里的海潮包裹一般,繾綣綿延,悲涼得令人心顫?
那天睡前,我看到一本關于日本俳句的書:
“故鄉呀,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
……回家去吧,江戶乘涼也難啊。”
我闔上眼睛。蒼白的光線透過窗簾薄薄地打在臉上,烙成一小塊,隱隱的悲悸在脈絡中傳遞。從頭到尾,劃在骨頭里,緩慢地疼。
——所謂隱痛。
突然想起離開的時候,他們是否也發現,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圓。
——無論國,還是家。
(指導教師:金學勤)
注:俳句,日本的一種短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