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大陸上不同區域的人群在史前時期就有往來遷徙活動,高加索人種至中國西部地區活動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以前。中國境內不同地區文明的融合以及華夏文明與異域文明的交流,對于塑造中國文明的基本面貌都有重要作用。
文獻記載表明,先秦時期的黃河流域就與蔥嶺以西地區有較牢固的聯系。昆侖山玉石的東輸對于中原玉文化的興盛有非凡作用,斯基泰人的東遷南下對于中亞和南亞的人種與文明有著深刻影響,兩者更表明中原與西方的交通道路在遠古時期便實際存在。西漢武帝時期張騫“鑿空”后,就在今天的阿富汗市場上發現了繞道印度而來的中國四川地區的紡織品和竹木制品。可見,漢代中國政府開辟絲綢之路和經營西域,在某種意義上是對遠古交通道路的重新認識和拓展,但更重要的意義是中原地區開始有意識地關注外部世界并延伸本土文化的活動空間。西方各地區的文化匯入中國,成為中國文化更新的重要動力,中國的特產漸次西傳,在很多方面影響了西方諸地的生活習慣。
絲織品名副其實為中國的獨特創造。古代西方人對中國的了解則與絲綢有密切的關系,以致后世將中國與周邊世界的交流通道通稱為絲綢之路,而作為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一條實際通道,絲綢之路的產生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
春秋戰國之際,東西方之間已經沿著如今被稱為絲綢之路的歐亞大陸交通路線開展絲綢貿易。被認為寫于公元前5世紀阿契門尼德王朝統治下的波斯(the Aehaemenid Empire 0f Per-sia)的《舊約·以西結書》,有一段提到耶和華要為耶路撒冷城(Jerusalem)披上最美麗最豪華的衣裳。耶和華在形容世間最美麗的織物時兩次提到“絲綢”。這意味著此時的波斯帝國境內已有中國絲綢。公元前5世紀的希羅多德(Herodotus)和色諾芬(Xenophon)也說波斯人喜愛米底亞(Medea)式的寬大上衣,而此種衣物的材料正是后來被希臘人稱為“賽里斯”(Seres)的中國絲綢。這種輕薄衣料的來歷令希臘人浮想聯翩,如猜疑出產于羊毛樹上,或推測得之于蜘蛛腹中。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同一時期絲綢也已傳至歐洲,因為所發現的這一時期的希臘雕刻和彩繪人像所穿衣服都極為稀薄透明,似為絲綢面料。漢唐時期,絲綢不僅是北方陸路交通線上的主要貿易品,也是中國政府賜贈西方國家的主要禮品。
需要指出的是,中西方文化交流在絲綢還未成為主要貿易商品之前的遠古時期就已存在。草原之路與綠洲之路的出現正是這種交流存在的具體表現,它們可謂絲綢之路的前身。草原之路通常是指始于中國北方,經蒙古高原逾阿爾泰山脈、準噶爾盆地進入中亞北部哈薩克草原,再經里海北岸、黑海北岸到達多瑙河流域的通道。這是古代游牧民族經常遷徙往來的通道,來自東歐的印歐語系民族斯基泰人在公元前3000~前2000年就是沿此通道由西而東并南下印度或東南行至阿勒泰地區。綠洲之路是指位于草原之路南部,由分布于大片沙漠、戈壁之中的綠洲城邦國家開拓出的連接各個綠洲的一段段道路和可以通過高山峻嶺的一個個山口,這條通道逐漸成為歐亞大陸間東西往來的交通干線。據說周穆王西巡就是沿著這條道路,雖說穆天子的故事未必真實,但考古發現已將這條道路的出現時間追溯到遠早于周穆王的時期。盡管自中原通往中亞以及西亞、南亞、歐洲的陸上絲綢之路,作為中西方的貿易通道在很早以前就已自然存在,但其真正的輝煌與繁榮及其世界歷史意義的體現,則始于漢唐時期。從此,中國逐步走向世界,中西文化交流的序幕正式拉開。
說到中西文化交流,就不能不強調西域。
西域是一個與絲綢之路息息相關的歷史地理概念。所謂西域,通常是對陽關、玉門關以西廣大地區的統稱,但這一概念的內涵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并且不同歷史時期的西域所指的地理范圍也不盡相同。
漢代的西域,狹義上是指天山南北、蔥嶺以東,即后來西域都護府統領之地。按《漢書·西域傳》所載,大致相當于今天新疆天山以南,塔里木盆地及其周邊地區。廣義上的西域則除以上地區外,還包括中亞細亞、印度、伊朗高原、阿拉伯半島、小亞細亞乃至更西的地區,事實上指當時人們所知的整個西方世界。與唐代的西域概念相比,可以更清楚地看出,西域是一個范圍不斷變動的地理區間。隨著唐王朝勢力向中亞、西亞的擴展,從前漢代的西域變成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轄控之地,并因推行郡縣制度、采取同中原一致的管理政策而幾乎已成為唐王朝的“內地”。西域則被用來指安西和北庭以遠的、唐王朝設立羈縻府州的地區,具體而言就是中亞的河中地區及阿姆河以南的西亞、南亞地區。但西域的政治軍事功能與漢朝相同,都是作為“內地”的屏藩,并且在兩漢與匈奴的斗爭、唐朝與阿拉伯人的斗爭過程中,各自的西域地區也確實起到了政治緩沖作用。唐朝廣義的西域概念也比漢朝有所擴大,隨著當時對西方世界的進一步認識而在漢朝廣義西域概念的基礎上繼續擴展至地中海沿岸地區。
絲綢之路研究所講的西域,指的就是兩漢時期狹義上的西域概念。該地區在兩漢時期是多種族、多語言的不同部族聚居之地,兩漢政府并未改變該地區的政治結構,其主要的目的就是讓其作為中原地區的政治和軍事屏障。從地理位置看,狹義的西域即塔里木盆地正處于亞洲中部,英國學者斯坦因將其稱為“亞洲腹地”(Innermost Asia),可以說是非常形象。它四面環山,地球上幾大文明區域在此發生碰撞。不過這種獨特的地理環境并未使其與周圍世界隔離,一些翻越高山的通道使它既保持與周圍世界的聯系,又得以利用自然的優勢免遭徹底同化。上述地理特征也造就了西域地區作為世界文明交匯點的文化特征,波斯文明、古希臘羅馬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國文明都在這里匯聚。而在充分吸收這些文明的同時,西域并沒有被這些文化的洪流所吞沒,而是經過自己的消化吸收,形成適合本地區的多元文化。在這里可以找到眾多古代文化的影子,同時也可以感受到西域文化的個性張揚,這正是西域文化的魅力所在。
在中國歷史上,西域并不同于西方。西方在中國人的觀念世界中是一個特別具有異國情調的概念。它不僅是一個方位名詞,也是一種文化符號。就地域而言,中國人對西方的認識隨著歷史步伐的演進而轉移,大致在明中葉以前指中亞、印度、西亞,略及非洲,晚明前清時期指歐洲。近代以來西方的地理概念淡出,政治文化內涵加重并且比較明顯地定格為歐美文化。然而中國人觀念中的西方在文化上始終具有一個共同特征——異域文化。對于西方世界(絕域),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一種異域外邦的意識,西方從來都是一塊代表非我族類之外來文化的神秘地方。
用現代概念簡單地說,中國古代有一個東亞世界和西方世界(絕域)的觀念。東亞世界籠罩在中國文化圈之內,是中國人“天下”觀的主要內容。在東亞世界里,古代中國的國家政策以追求一種文化上的統治地位為滿足。文化上的認同是界定國家安全與否的關鍵因素。這樣看來,西域在古代中國的政治、文化觀念中既可視為“天下”的邊緣地區,又可視為“天下”與“絕域”的中間地帶,這也正是西域的獨特性所在。
(張國剛:清華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