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為山 by Wu Weishan

[吳為山專欄]
My Sculpture "Portrait of Rao Zongyi":the Natural Combination of Form and Spirit
饒宗頤先生,一代文化大師。學界尊稱他為“饒公”,與季羨林先生并稱“南饒北季”。從長相上看,二老確有驚人相似之處,氣息上更是融通,謙和而內蘊骨力,仿佛古代章回小說中的高人、仙人。
我于1994年結識季先生,有不少書信往來,結下了墨緣、文緣。于2000年初見饒公。當時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任“龔學因學人”,為中大開設文化講座。饒先生的書法在圖書館及一些重要場所皆可見得。字相如長相,古意盎然,碑貼兼容。時漢簡,時魏碑,羲之、魯公、東坡、文長……跌宕崢嶸、流水行云。集淵博學養、深厚功力與詩人才情于一體。這種由書法而獲得的認識,使我如癡如醉,繼而我又讀其文著,觀其畫作。讀來,觀來,漸入其境,遂生為其塑像之念。一日,文化學者陳方正博士邀請饒公和我喝下午茶,饒公少語,但見我所塑弘一法師像時,若有沉思,壽眉顫動,嘴角緊閉,眼睛發光,拉著我的手:弘一大師在九泉之下也會感謝你的!
饒公從弘一大師那“悲欣交集”的人間苦相,感應到修行者的悲天憫人。當然他對我的“老子”“孔子”以及“齊白石”亦時時點頭稱妙。他欣賞雕痕中所印證的心象。那種由內在的感動與頓悟而發出的意,是通達文化人心靈的渺渺祥云。爾后,他便托其助手鄭會欣博士專程帶給我一幅書法,上題“形神妙合”,篆意隸形,氣靜神逸。我知道,這是前輩對后生的寄望,乃一代文化大師的殷殷之情。嚴羽《滄浪詩話》有言:“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詩之極致是入神,肖像雕塑表現的極致又何嘗不是呢?饒公知我,我慕饒公。不久,我飛抵香港,攜大卷圖稿、畫稿、書法及雕塑新作照片求教先生。時值中秋,天氣略有寒意,饒公見我風塵而來,甚喜,領我到中大校園散步,行至楊振寧先生銅像前,幽默地告訴我:“我與楊先生都系上了圍巾,只是他穿了大衣,我穿西裝。”惹得同行者一陣笑。此時,饒公童性大發,捏緊拳頭,揮起胳膊,作打拳狀,并直呼自己身板硬朗。那頭上銀絲在微風中抖動,已是九十壽翁,饒公的這股倔勁,令我一直留在記憶里。這是一個具有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學者之寫照。我感動之際,連續搶拍百余張照片。瞬間的凝固,記錄了一代宗師的堅毅與儒雅,詩性與哲思。為我的雕塑創作提供了真實、生動、傳神的藍本。
雕塑家為被塑者所攝的多角度形象,能在塑像過程中得到充分的對應,且有身臨其境的親切感。它與僅根據他人提供的照片而塑像是兩種不同的感受。就我的經驗,同一個人的一百張照片,真正形神俱佳者不足百分之二十,可見“照片”是雕塑的基礎,交往與了解又是拍攝好照片的基礎。
詩言志,塑者何為?塑饒公,其關鍵在于表現歷史文化的活化石,表現那形象所厚載的人文精神。饒公天庭飽滿,呈智者像;饒公目含慈意,呈仁者像;饒公長眉奕奕,呈壽者像。他誦讀佛經,對敦煌的研究非囿于文本,以高超的繪畫技藝和內心涌動的佛性繪就了大量的佛像。其沉厚、穩健是文化的禪定。那臉上的皺紋恰似唐代高僧《洪》塑像上的道道線刻。那嘴角起伏的表情酷似太虛大師的神韻,于頃刻之間看破浪里紅塵。由此,我遙想云岡石窟的創造者曇曜,那一定與饒公相似,要不然馬怎么能識此善人?當然曇曜是克什米爾人,饒公是潮州人。他們的相似只是一種文化的推斷,而文化的認同,是形象趨同的因素。

醞釀與沖動,積累與表現,經過幾年的時間,終于塑成了饒公像。并于2009年11月12日落成于中文大學圖書館,又是一個秋天!圖書館有大氣磅礴的清道人對聯,有氣韻靈動的大千居士山水……高朋云集,科學家楊振寧、經濟學家劉遵義、社會學家金耀基……可謂群賢畢至,俊寀星馳。
94歲的饒公親自將名為《謝為山兄塑像杜詩第一首韻》的墨寶贈于我:
為我塑幽姿,妙手臻靈境;
獅山兀相對,池月印微影。
胸寬象緯近,心同壺冰冷;
留影對但丁,前事堪重省。
饒公所用詩韻為杜甫詩作《游龍明奉先寺》:原詩為:“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天窺象緯逼。云臥衣裳冷;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蘇東坡有言:“詩至杜子美,文至韓退之,書至顏魯公,畫至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事畢矣。”杜甫之詩憲章漢魏、取材六朝,自得其妙,乃集大成者也!饒公的詩歌即有少陵遺風,格力氣象,高古深妙,雄渾遠長,飄逸悠游而又沉著痛快!其中“為我塑幽姿,妙手臻靈境。”是對我直接的褒揚,我實不敢當,但此語卻成為我不時的激勵,每每令我感懷。“留影對但丁,前事堪重省”乃指香港中文大學將我所塑的《饒宗頤》像立于圖書館《但丁》雕塑的對面,該像為意大利政府所贈,1958年,饒公重游意大利時曾拜謁但丁墓,盛贊但丁為“大明比日月,智者固同諳”。而今,中西兩位哲人的雕像一起立于中文大學圖書館內,正暗合了中大“結合傳統與現代,融匯中國與西方”的理念和宗旨。對此,饒宗頤亦是十分欣慰,他笑言:“我可以與但丁對話了。”

觀夫饒公的《謝為山兄塑像用杜詩第一首韻》書法墨跡,整體長達八尺有余,翰墨淋漓,元氣激蕩,且饒有古意,境界高遠。具體到每個字,皆有出處,筆筆精勁,饒公論書有言:“書道如琴理,行筆譬諸按弦。要能入木三分。輕重、疾徐、轉折、起伏之間,正如吟揉、進退、往復之節奏,宜于此仔細體會。”看饒公的書法,宛若在聽他奏一曲《高山流水》。觀整幅作品,又是波涌浩蕩,云煙滿紙,雋永靈秀且氣吞河山。饒公曾言:“作書運腕行筆,于氣功無殊。精神所至,真如飄風涌泉,人天湊泊。尺幅之內,將磅礴萬物而為一,其真樂不啻逍遙游,何可交臂失之”可以想見,饒公作此幅詩書是何等的解衣磅礴、神游八極,又是何等的大自在!
次日,饒公在寓所附近的酒樓宴請了我和我的妻子吳小平。席間,饒公特意贈我妻子一張《荷花》,滿座殊為驚喜。該畫,以金、墨二色繪于油畫布上。盛開的荷花似佛手,溫和,靈妙,散發著宇宙開朗的清氣,精健的墨線如游絲、如蘭葉,烘托著金色荷花。這幅題為“滿衣金粉露花香”的畫作,取石濤詩,乃得這位苦瓜和尚的禪意。而此時的饒公,已跨越中西文化的鴻溝,在水墨與油畫布的交合中實現文化的對語。這詩境、畫境與唐人于良史《春山月夜》中“弄花香滿衣”是迥然不同的,前者超越大千色相遁入禪境。我認為饒公的畫是真正的現代文人畫。陳師曾在《文人畫之價值》中曾經提到:“何謂文人畫?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工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之謂文人畫。”又說:“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有四者,乃能完善。善藝術之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應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
饒公的學養廣博而專精,于甲骨文、古文字學、上古史、藝術史、詩詞學、書畫音律等都能博通,在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中外文化關系等人文科學領域都卓有建樹。是所謂“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學術的光華往往掩蓋了世人對其藝術創作的親近與認識。饒宗頤先生自髻齡習書畫,此后未綴丹青,其學術生涯上的研究往往成為他藝術創作中可資吸收的養料,并能于古人筆墨之上迭出新意,自成一家。細評饒宗頤的畫作,筆法、造型和構圖,乃至整體氣韻,落筆之處,無一不從古人得來!然而,饒公的畫作師古而不泥古,摻和了自己對古人作品的獨特理解與體會,超然崛起,蒼醇高古,清氣滿懷,其畫作不雕鑿,不沉泥,不牽連,于古有理可循,又呈現“活潑破地”的自我面目,在此我也借用石濤和尚的“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皮毛,混沌中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以表達對饒公藝術創新的敬意。
我在塑造饒宗頤先生的雕像時,重在表現他的氣,饒公曾說他非常注重“氣”,寫書法,做學問都要講究氣,而且氣一定要貫,我塑饒公旨在表現他沉潛為學的靜氣,涵養道德的骨氣,還有他翰墨中的金石之氣,丹青中的靈秀之氣。用六法中的“氣韻生動”來表現饒公的神,我更注重饒公內在的“古氣”,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研和推動是儒釋道文化在當代的繼承和發揚。
2009年12月6日上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委員劉延東訪港,專程到繞宗頤學術館探望了饒公,特別為饒宗頤準備了禮品,即是我的作品“老子像”。從上個世紀50年代,饒宗頤便對老子學加以研究并成就非凡,顯然,饒公非常喜歡這件特別的厚禮。劉延東說,中國主張“和而不同”,中國的發展不會對別的國家造成威脅,中國從來都是希望大家都好。而這一點恰恰符合老子主張的“和諧”思想。饒公之所以喜歡這件禮物,用饒公自己的話說,“這下,我又可以與老子對話了。”
中大的學子們說:饒公的像不但可以與我們對話,也可以與歷史、與未來對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