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懂父親的寂寞

羅 宇

我和父親的冷戰,是從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開始的。

母親的去世,給我們這個溫馨的家庭帶來的打擊,是致命的。那時候我只有12歲,在一所離家不遠的中學念初三,聽到這個噩耗時,還來不及傷心和難過,就絕望得暈了過去。醒來看到的,是父親疲憊而堅定的眼睛,他抱著我啞著嗓子說,小宇不要怕,還有爸爸呢。

那以后,為了彌補我缺失的母愛,父親對我,幾乎是有些過分溺愛了。他是單位的中層干部,卻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力所能及地待在家里陪我。如果出差,他會給我打很長的電話,提醒我該吃午飯或晚飯了,帶回家的旅行包里,裝的永遠是花花綠綠漂亮的衣裙和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如果我想,甚至可以要求笨手笨腳的父親,像母親一樣地給我扎蝴蝶結的小辮子。我們的二人世界,雖然彌漫著一些失去母親的傷感,但很快樂,我不希望有人打擾我們平靜的幸福。

一年后我考上一所離家很遠的重點中學,只好寄宿在學校,周末才能回家一次。父親照例是每天給我打電話,噓寒問暖之余,言辭里竟漸漸有了一絲羞澀和喜悅。一次回家,父親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做出一桌鮮美可口的菜,而是難得地穿了一套筆挺的灰色西裝,系一條斜紋領帶,做了頭發刮了胡子,顯得非常精神。他有點靦腆地問我,小宇,我看上去怎么樣?我重重地嘆氣,說不妙。看他像小孩子一樣,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時,才又說,這么年輕,別人要說你是我哥了。我們都大笑起來,父親摟著我說,走,爸爸請你吃大餐去。

可是吃飯的地方還有一個女人。看到她,我忽然明白,父親那些電話里淡淡的羞澀和喜悅,那些對他自己外表的緊張與不安,都是緣何而來,心就落到了低谷。我陰沉著臉,默默地吃飯,眼淚撲簌簌地往碗里掉,女人只好尷尬地告辭。父親手腳無措,邊給我擦淚邊低聲詢問,怎么了,小宇?

回到家,我開始發火。我翻出母親的照片,質問父親,十幾年的感情是不是隨著母親的入土也被埋葬了,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不是也不準備要我了。我一個勁兒地哭,還不停地砸東西,父親驚訝于我激烈的反應,然后眼神黯淡下來,他說,我以為你懂得我的。我不知道自己需要懂得什么,我只是害怕,怕父親忘記了母親,怕他有了新的愛,而不再需要我帶給他的小小幸福。

父親怕我傷心,開始回避那個女人。有時她打來電話,在我審視的目光下,父親簡單地敷衍幾句就掛斷了,然后尷尬地朝我笑。可他因此很難過,常常一個人躲在走廊里吸煙,卻并不對我解釋什么。可是我全然想不了那么多,總以為父親的生活,只要有我,就能繁花似錦。

倒是那個女人,在一個周末,找到了我。她說誰都不會忘記你媽媽,可是去的人去了,生活還要繼續,她說你上高中了以后,你爸爸一個人在家,沒人照料不說,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說兒女長大了總是要飛的,人老了也得有個伴兒。我卻什么也聽不進去,只冷冷地說,我會照顧父親一輩子的。女人臉上是慘淡的笑。

父親礙于我,終于沒能和那個女人走到一起。可是我們的關系,亦是疏遠了很多。無論父親對我怎么好,我都覺得他已不再愛我。我對他的態度漸漸冷淡,有時甚至會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上了高二以后,我學習非常努力,渴望著能考上一所遠離家鄉的大學,遠離父親。

因此,周末回家的時候,我不再像以往一樣早早地翹首企盼了,甚至可以為了一道數學題,而長久地待在教室里。父親便會來學校接我,幫我拎大包小包的東西,諂媚地和我搭話,見我愛理不理時只好戛然而止。在家的時候,我很少說話,吃完飯就悶在屋子里做作業,父親就佝僂著背進進出出地忙碌著。我和父親之間凝固的,是冷漠的空氣,我愈發地想要逃離他了。

沒想到,卻是父親,早早地逃離了我。也是一個周末,在來學校接我的路上,出了車禍。在醫院搶救時,司機辯解說,不知道是老年人眼睛不好使,還是著急著要做什么,明明是紅燈,他卻匆匆地橫穿了馬路。我聽了有些發呆,什么時候,我英俊挺拔的父親,在時間的流逝中,已悄然老去。

父親去世后,我在家里的櫥柜里,看到了上一個周末吃剩的菜。原來父親在家,并不是像我想象的,很有閑情逸致地為自己弄菜,他所有的激情和快樂,只積蓄在周末我回家的時刻,而我回應給他的,卻只有冷漠。翻看舊照片的時候,窗外陰沉沉地就要下雨,掛鐘冷漠地發出“當當”的聲響,我煩躁地在空曠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卻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我突然懂得了幾年來父親所有的痛苦,那是一個人的孤獨和寂寞,還是女兒因不理解,而帶給他的冷漠。

只是我的理解來得太晚,不知道天堂里的父親,是否還能聽見女兒懺悔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