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峰的臉上有道疤,他撥開右后方的頭發,一片像蜘蛛的疤覆在后頸。小學二年級那年,黃曉峰才剛走進教室,一名抓狂的工友闖進教室,以鹽酸噴灑現場的小學生。
這一天,“我本來上學常遲到,剛好我媽逼我要早點到,只要再遲一分鐘,就不會有事了。”同行的還有他的雙胞胎哥哥,竟然毫發無傷。會怨恨這樣的命運嗎?“人生不要去問那些沒辦法回答的事。”從此,他帶著傷疤而行,忍受傷口反復發炎的痛苦,還有別人異樣的眼光,一直上了初中,黃曉峰總是習慣性把頭右轉,下意識想遮去右頸的疤。
他笑說,10年沒見的疤變淡了,但痛苦并不是一開始就如此輕易跨過,“我常常想:‘我可不可以死掉,換一個身體?’”直到上了初中,學校優異的成績表才讓他逐漸轉移死亡的念頭,但一切真的都過去了嗎?
大學時,臺北發生螢橋小學潑毒事件,一名男子闖進學校對小學生潑酸,在報上讀到新聞的黃曉峰激動不已,“那個經驗又回來了,那種痛和害怕我曉得,我很想到現場告訴那些小孩,害怕和痛都會過去。”
痛會過去,但傷疤帶來的自卑感還在。他一路順利念到臺北醫學院醫科,每到做決定時,卻總是習慣猶豫,沒想到,這種不夠有信心的行為竟然成為行醫時的優點:“大部分的醫生都很權威,所以當病人不配合,就罵,可是我沒什么自信,所以病人不配合,我就聽,看看到底哪里出問題。”
子女罹罕病
采訪這天,黃曉峰回母校演講,談醫生的生涯規劃:“常有人說醫生要經歷過苦難,才能體會病人的苦,要靠自己經驗各種苦難,然后才了解他人的苦,這是不可能的。我常開玩笑跟學弟講:‘你們最大的挫折就只是沒考上臺大醫科而已。’”
對黃曉峰來說,他的苦難并不只是傷疤,他念初中的兒子患有亞斯伯格癥,小學的女兒患罕見疾病,不能代謝氨基酸。
黃曉峰走在臺北醫學院院區,背后是高聳現代的醫學大樓,這些大樓的存在像是一種虛幻的象征,象征科學、醫學、理性的無所不能,象征一個井然有序,問題能獲得解決的世界。從這個世界里走來的黃曉峰卻說:“我的雙胞胎哥哥也有一個亞斯伯格癥的小孩,所以當我知道我兒子也是時,我哥跟我說:‘恭喜你,你40歲之后有了人生奮斗的目標。’。”
不過度期望
身為一個父親。失望是一下子而已,醫學是讓你看清楚事情的局限在哪?然后在限制內做出最好的選擇,不會有過度的期望,“我對兒子的期望就是順利畢業,不要被打死就好。”他的兒子因為是輕度亞斯伯格癥,只要同學一點點的惡作劇就會脾氣爆發。“至于女兒,因為不能碰蛋白質,與其在那邊擔心,不如從小就教她辨識各種食物,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他現在是安寧病房的主任,選擇這條路,似乎也是在跟童年那個“想死”的念頭對話,“苦難本身是沒有意義的,你必須在你的人生里找到這個苦難的意義,這樣才不會光是只有受苦而已,你也必須接受不完美,比如我身體的疤、比如生了特殊的小孩。”他知道醫學的極限,所以選擇安寧照護,一如他看穿人生有許多問不到解答的問題。
他從不問“為何是我”,因為,“問這樣的問題無助于事實”。只是,“我把不好的基因傳給了他們,沒給孩子完美的先天條件,我還是覺得很抱歉。”再如何理性的父親,終究還是無法避免那些無助于事實的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