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魯沙爾鎮游覽黃教圣地塔爾寺的外地游客,往往會被這兒的方位所迷惑。我經常在街上碰到外地人問路,每次皺著眉頭解釋半天,而問路人依舊一頭霧水。這個小鎮不光東西南北不能辨得很分明,有時甚至連上下都難以分清。有一次,一位游客從車窗探出半個腦袋問我塔爾寺怎么走,我告訴他順著路一直朝上走就到了。那個人說,剛才一個人說朝下走的,你怎么又說朝上走。我說,朝哪邊走都能到,只要別離開這條街。那個人又問大概得走多長時間。我說,頂多三四分鐘。問路的人一定以為我在忽悠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繼續開他的車。當我遠遠看見他把車開向通寧路,徹底來了個南轅北轍時,心中頗感到挫折。然而這樣的差錯實在不是我造成的,而且這種事經常會發生。我在魯沙爾鎮生活了十余年,至今仍不能十分肯定房屋的朝向,除非讓我相信太陽從北方升起是正常的。
而實際上呢,魯沙爾鎮并不大,一條大街貫穿到底,站在主街上,無論朝哪邊步行,用不了四十分鐘,最終都能回到出發的地方。但是與西北地區其他任何縣城比起來,這個小鎮一點兒也不遜色。它擁山而建,鎮區建筑富有濃郁的民族和宗教特色,歷史遺痕也非常鮮明。
記得幼年時我曾隨一位小友到她外祖母家小住,其家就在塔爾寺附近。村子里有一條小溪,溪水很清,從塔爾寺外山腳流出,穿過整個村子,繞過東山流向鎮外。那位外祖母家住的是一幢整齊高大的二層木樓,樓面油漆已經斑駁,板壁上畫著顏色黯淡的山水花鳥,寬闊粗重的木板樓梯順著院墻通到樓上。我和小友每天在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跑上跑下,總能獲得很大的快樂。而她的外祖母一聽到響動就將樓上百格窗支起,然后伸出頭來慢悠悠喊:小心些,樓都跳塌了。我倆好像專等著這一聲喊,聽完使勁跺一陣腳,才肯跑到河邊去玩耍。這時,外祖母會從屋里出來,依在欄桿上遠望我們。晚上燈光很暗,只有樓上套房亮著一盞昏黃的荷葉燈。這位外奶奶一面在燈下做著針線,一面給我倆講野人婆的故事。聽不上幾句總覺得木樓非常地陰森恐怖,仿佛外面樓梯上正有人躡手躡腳往上爬。二樓中堂佛龕后面有一夾層,很暗,從不讓小孩進去。這時候風吹過屋宇,總像夾層里有人在嘆氣。我倆只好停止翻跟頭,乖乖地藏到被子里,大氣不敢出,很快便睡著了。這是小友外祖母最得意的一招。
我參加工作后,在魯沙爾鎮定居下來,有一陣子非常懷念這位老人,曾特意尋訪過一次。我憑著記憶沿小坡走下去,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條小溪。我猶豫著趕過去,正如我所料想的,里面只有一絲渾黃的污水在百無聊賴地流淌著。在我遲疑的時候,一位婦女站在高坡上,坦然自若地將一桶垃圾“咣當”一聲澆了下來。我依然不甘心,順著河往下走了半截。村莊里已面目全非,昔日鱗次櫛比的木樓就像童話里的冰雪王國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村子里到處是擁擠的水泥建筑,家家戶戶的院墻就像急著搶地盤似的,互不相讓,別別扭扭擠在一起。我沮喪地從小坡上來,心中不免懊悔此番尋覓。當我想去阿米劉琦山林子里透透氣、靜一靜時,卻在西山坡意外地發現了幾處老宅。沉重的松木門,精致的雕花門楣,里面一幢木樓,樓旁無一例外蓋著幾間預制板房。雖然新舊交錯,宛如四世同堂,但畢竟雕梁畫棟的木樓見證了曾經的生活起居。尤其是當我看見一位倚在磚雕木門旁石柱上沉思的白髯老人時,真想坐在他身邊,聽他講一講昔日那排木樓里發生的故事。
小溪水雖然渾濁了,但是依舊是流淌的。塔爾寺東南一帶山麓原本有三眼泉。上泉水澀,下泉水苦,唯有中間一泉水質甘冽醇厚,有一絲淡淡的清甜味道。自有塔爾寺以來,寺里喇嘛和附近民眾生活用水一直取自這里。十年前縣城經常停水,清晨,前往山泉挑水的隊伍很是壯觀。連單位上班的人家一般都置有扁擔、水桶,下班后去泉里挑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泉很低,兩側都有崖,挑水的人將扁擔放在坡頂,拿一只水桶下去,站在青石板上,從汩汩的泉眼里拎起滿滿一桶清水,透明的水花濺在身上,讓人覺得格外清新舒暢。現在家家戶戶都通了自來水,盡管縣城偶有停水,但幾乎沒有人去山泉挑水了。寺外的清泉水依然在默默滲出,但是泉的四周布滿了污泥濁物,再口渴的人只消站在坡頂遠遠看上一眼,倒寧愿渴上三天,也不肯下坡汲水。一種文明誕生時,另一種文明仿佛就會消亡。塔爾寺香薩阿切曾經背水的故事至今流傳著。那塊憩息的青石聳立在花寺里,膜拜的信徒和觀光的游客都要摸上一摸,而又有誰想過昔日的甘泉就在不遠的山澗艱澀地流著呢?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魯沙爾鎮因山而建,因寺而名,山鎮居民對山嶺情有獨鐘。這里的居民喜歡清晨或傍晚去山中或者蓮花湖畔散步。清晨去塔爾寺轉山的多(當地叫“轉郭拉”),而傍晚很多人便去蓮花臺跳鍋莊。盛夏時節,山里氣候非常溫和,涼風習習,綠草遍地。人們早早吃過晚飯,三五成群結伴上山,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悠閑的笑意。見面時人們和善地互致問候:轉下了么?——阿來,你也轉下了么!然后一同漫步,緩緩走向山坡。有的人意氣風發,每每要到山頂麻尼臺上轉上三圈,再返身回到山中廣場。有的人不愿錯過每一節鍋莊,來早了,便在廣場上靜心等待。
嘹亮的藏歌唱起來了。蓮花山層層疊疊的山峰全都披著青翠柔麗的夏裝,拉脊山銀白色的雪峰清晰可見,宛在眼前,山坳里塔爾寺還像四百多年前一樣悠靜古樸。路上行人三三兩兩,而山林里鳥雀鳴囀聲此起彼伏。鍋莊不知從何時起已經轉起來了,好像人們已經跳了很久似的,感覺不到絲毫集體舞初起時的喧囂、凌亂。舞者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龐大。新加入者只要一甩開胳膊,就能馬上融入到奔騰的旋律中。在這里,看不到絲毫生活的疲倦,生計的繁忙和人生的無奈,唯有生命大無畏的氣象隨著歡快的樂聲在流淌、交融。每個人都是快樂的,每個人都是微笑的,每個人都在澄澈的晚籟里體味著平凡的生活滋味。夕陽即將西下時,舒揚的福歌響起,人們在一聲聲“扎西扎西扎西得勒”的樂聲中輕轉曼舞。此時,山林漸漸歸于沉寂,青山隱隱,晚照依依不舍,舞者的心情也變得依戀起來,從盡情轉入忘情。青山、夕陽、山林、寺鐘、舞蹈和舞蹈者的心情渾然融為一體。樂曲結束時,正是夜幕降臨的時刻,山的一側是靜穆的寺院,另一側是華燈初上的街市。小鎮結束了白天的忙碌,人們很快各自歸家。燈明時,街上很安靜。
小鎮醒得很早,旭日初升時,風還是涼的。塔爾寺的喇嘛們晨課早已開始,信教群眾虔誠地去寺里禮佛。晨練的人們精神抖擻走向山林,在晨光曦微里汲取天地之靈韻。莘莘學子不敢有絲毫的偷懶,山間田壟上、白楊林里他們默默誦記著古今中外的知識學問。
塔爾寺過門樓外老街上的店鋪一一撤去了木門,金黃色的朝陽從山林上鋪過來,店里的錦緞、佛像、民族飾品、昆侖玉器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東拉路上銀銅器匠人已生好了碳火,揮起小錘,
“叮咚、叮咚”敲著砧板。這種單調而節奏感很強的敲打樂已一代一代傳承了一個多世紀,如今已演繹成了塔爾寺商品貿易的中流砥柱。匠人們老少共聚一堂,正在努力使這一獨特的手藝發揚光大。在商品日益豐富,消費觀念日新月異的今天,民族貿易已大不如十年前興旺了。昔日每天都繁忙交易的景象已不可能再現,然而商人們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傳統,不肯輕易轉向其他領域。他們懷念著往日的興盛時光,每天都在做著發財夢,但總是舍不得心中的那份眷戀。
“叮咚、叮咚”的敲打聲越來越響,漸漸地連成了一片。塔爾寺的買賣人開始掙光陰,魯沙爾鎮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暮色魯沙爾
我們在傍晚時分登上了金麟山。
剛才,大家步行穿過蓮花山,走到鴿子麻巷口時,暮色已漸漸地襲了上來。回家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濃。
我說,前面不遠處有一座金麟山,山上阿米劉琦廟也是值得一看的。
大家都有點猶豫,因為走了太遠的路,已經很疲憊了。阿朝陽說,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也不在乎走這半截路。在他的熱情鼓舞下,大家又恢復了興致,紛紛提起精神往山那邊走去。
我一直放慢腳步,緊緊陪著陳元魁老先生。在清泉路口,我看著街上急匆匆回家的人,對陳老說,一個城市的靈魂在黃昏時最易彰顯。現在看一看魯沙爾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就能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小鎮了。
此時的街上小商鋪都已經打烊,店主們只等著吃過晚飯,就進入黑甜夢鄉。遠處只有兩三家食品小超市清淡地開著,里面幾乎沒有什么顧客。店鋪里燈光不是很亮,表明店主人懂的生活經更甚于生意經。街上停了不少發往西寧市和周邊鄉鎮的車輛,司機正喝破嗓子不停地吆喝著終點站地名。此時的魯沙爾鎮到處都彌漫著回家的情緒。
我告訴陳老,現在魯沙爾街上只有一種人,那就是回家的人。所有的人現在的心情都是一樣的,都想著趕快歸去。
陳老一面吃力地上山,一面說,你是很有靈性的,為什么呢,因為下午在小院里,我們幾個打電話時,你說的那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影響。此情此境仿佛還在眼前。逐漸西斜的陽光透過窗外的花架給小屋平添了幾分朦朧的光輝,而陳老幾人正同時斜依窗戶打著電話。我說,如果把你們此時的樣子拍下來,正好是一幅畫,取名就叫回家。
可不就是回家么。
李叔同將人生分為三個境界,一為凡俗之境,二為精神之境,三為靈魂之境。在每一種境界里,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歸宿。佛家有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誰又能真正了然于胸。人的心思有時會悵然到不可言說,心靈會脫離開物質的軀殼,在沒有歸宿感的世界里沖撞。我抬眼望了望他們,每個人都沉浸在回家的悵然里。心中的雜念隱藏得那么深,唯有剛剛長時間徒步帶來的疲倦越來越濃地浮現了出來。
我很想隱藏得更深,但我仿佛做不到,我告訴陳老,有時心里雜念很重,我便一個人走進阿米劉琦廟,望著裊裊桑煙靜靜地坐一會兒,很快心便靜下來了。那里有幾位老人,很安靜。我們從來不互相打攪。
他看了看我,默然點頭,一定以為魯沙爾人基本上都會去寺廟膜拜的,而實質上,我從來不膜拜佛靈。我喜歡桑煙輕揚時的那種靜謐氛圍,那么靜,好像時空都停止了運轉。天空包容了我,讓我成為了宇宙的一部分。我想,這也許就是中國宗教最原始的因緣吧,坐看云起,人只是滄海一粟,而膜拜和被膜拜永遠是功利的。
我們走進山林小路時,暮色越來越重了。金麟山一下子肅穆起來。陳老問我此山的來歷,我告訴他是當地民眾為紀念阿米劉琦公而建的。而關于劉琦公,民間又有多種說法,比較普遍的一種說法是劉琦是明朝一位高級將領,曾駐守魯沙爾地區,為當地百姓辦了不少實事,廣受百姓擁戴,去世后,人們為了寄托情感,便在金麟山上修筑廟宇以供奉香火。阿米劉琦是整個蓮花山的山神,每年正月十五和九月九,當地漢族和藏族群眾都會前來膜拜。據說劉琦廟很靈的呢。
我知道,此話一出,陳老已經在詰問我的世界觀了,但是,在金麟山靜謐的風聲里,我實在沒有勇氣解釋本相。佛經上說:心由心生,相由相生。那么,就讓一切歸于本源吧。
到山頂時,半個月亮依著白樺林升了上來。整個山林沐浴在朦朧的月光里。我們在阿米劉琦廟的門外安靜地扶著漢白玉護欄四散站著,底下是如同一條游龍般的魯沙爾街市,這兒那兒閃著點點燈光,俯眼處正是隱在蒼茫暮色里的六百畝的塔爾寺。山月沉寂,我們誰也不愿多說話。
阿米劉琦廟的門虛掩著。
我招呼大家進去看看,畢竟走了那么遠的山路。阿朝陽說,我喝了酒,就不進去了。
他在信仰面前永遠是虔誠的,我們便不再強求,留他一人在外面賞月。大家推開門,進到了濃郁的桑煙里。
老人們已經回家了,只有塔爾寺派來的廟祝遠遠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后便消失在大殿側廂。
如此的肅穆,誰也不敢多呆。于是,我們走出了山門。這時的桑煙神性太濃了,濃得化不開,宛如人的思緒,在夜幕降臨時,沉重得讓人拋不掉。
張岱山人曾在夜半時分,與小奚奴乘舟至寒山寺,然后在山門外粉墨登場,鑼鼓錚錚,大演了一出熱鬧的南曲。鑼鼓聲歇,離去時,寺中僧人驚而忘言,不知他們是人、是神、是鬼。
佛前留跡,需要多么灑脫的精神。而我們只是靜靜地來,靜靜地離去,只留下一段思緒在山林上方越飄越遠。
從山上下來時,我們依舊沉默著,直到走完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拐進村子里,眼前出現了農家養的牛和雞。有一戶人家正在門外燃起稻草烙煜鍋。陳元魁先生低聲對我說:我很喜歡聞這種煙的味道,有一種很厚的鄉村味兒。我的思緒這才從山上的桑煙里回到了人間的炊煙中。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一句詩:今宵月,只把天涯都照徹。這個天涯離家有多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