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人生

在一個冬日的午后，天氣晴明，我在大通縣青林鄉中莊村見到了燈影藝人劉占恩。他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一臉的溫和慈祥，穿著樸素，看起來和其他村民沒有什么兩樣，叫人無法相信這是一位有三十余年從藝經歷的燈影藝人。

劉占恩老人是中莊村人，很是熱情，把我讓進了他的家里。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院落，用鋁合金門窗裝修的房間很是溫暖，花盆里的各種花卉長得正旺盛。一落座，他就給我拿來了兩大盒子已經雕刻好的影人，一只盒子里裝梢子(人物頭像)，一只盒子里裝身子。我拿起一個影人對著窗戶仔細地看起來，在陽光的照射下影人立刻亮活起來，影人的質地良好，做工精細，造型生動，色彩亮麗。我以前只聽說過劉占恩會唱皮影戲，卻不知道他還會雕刻，看著眼前的這些雕刻精美的影人，我不由得暗暗吃驚。稍后他又把我領到了他的工作室，這是他雕刻影人的地方，靠窗的一張桌子上放著各種雕刻工具，還有一些正在雕刻的半成品。地上放著一摞裁好的牛皮，用一片木板壓住，炕上放著很厚的一沓圖樣，是雕刻用的樣板。他一邊翻著這些圖樣一邊給我介紹，使我這個成天和抽象的文字打交道的讀書人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民間藝術。

回到客廳，他向我講起了他的從藝經歷。劉占恩老人出生于1947年，讀過初中，由于有家承淵源，他自小對皮影藝術產生了強烈的愛好。他的外祖父是大通縣西山鄉西吉洼村的顧六十二，是當時大通縣著名的燈影藝人。據說一次村里一家人行喪事，主人家打發顧六十二去城關買燒紙，他卻買了一本叫《王彥章》的劇本鉆在窯洞里聚精會神地看著，因此得了個“王彥章”的綽號。劉占恩的哥哥劉吉元也是燈影藝人，曾拜燈影藝人包世英為師，后來由于妻子去世，家中多子女，就沒再演唱下去，專門從事皮影雕刻。劉占恩自小受到耳濡目染，學到不少唱詞和皮影知識，每到演唱皮影戲的時候，他就鉆到人群里面，仔細地傾聽、揣摩。為此。他幾乎跑遍了鄰近的所有村子，還徒步走到十幾公里之外的城關隍廟去看皮影戲，對皮影戲的熱愛幾乎達到了癡迷的程度。

十四歲的時候，經父母同意，在本村村民顧更喜的介紹下，劉占恩拜城關鎮柳樹莊村燈影老藝人張舉義為師，正式開始了他的皮影生涯。他跟著張舉義老人學習了兩年，期間擔任箱主，得到了師傅的悉心指導。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皮影作為“破四舊”的對象被禁止，皮影演出也被迫中斷十余年。但劉占恩和師傅的聯系并沒有中斷，師徒之間常有往來，切磋技藝，他的許多皮影知識和演唱劇目就是在這個時候學到的。1972年，劉占恩被招聘為西寧鐵路分局湟源工務段養路工人，成了國家正式職工。

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國家各項事業開始發展。從1978年起，皮影表演在大通地區又開始活躍起來。劉占恩和師傅約好今后由他主唱，師傅指導，但在1979年春節他回家探親的時候師傅已經去世，遂成遺憾。劉占恩在悲痛之余，毅然挑起師傅衣缽，決心完成師傅的遺愿。在伴奏老藝人劉永壽、馬金山保(均為師傅在世時的戲班人員)的指導下，開始了自己的演唱生涯。那時候，皮影演唱在民間十分盛行，文化部門也很重視，劉占恩開始嶄露頭角，為人們所注意。他先后參加了省群藝館、縣文化館舉辦的燈影講習班，獲得了一定的藝術常識。又通過縣文化館干部李生文老師及老藝人包世英的介紹，拜青海省群藝館館長燈影泰斗劉文泰為師，學習皮影藝術的程式、操作技巧、唱腔及古典音樂等常識。演唱技藝進一步提高，風格也趨于成熟。

劉占恩在當鐵路工人期間，平時很少回家，加班加點，將休假日全部集中在春節，為的是有較多的時間演皮影戲。在八十年代初，他和哥哥合作雕刻了一副皮影箱子，開始有了自己的演出道具，并拉起了自己的戲班子。1985年，劉占恩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毅然辭去鐵路工人的工作，回家專門從事燈影藝術。為此，他遭到了家人的反對，也受到別人的各種議論，但出于對皮影事業的熱愛，他選擇了自己的道路，進一步顯示出在皮影表演方面的才能。每年農歷七月中旬到九月，他應邀到樂都縣演唱皮影戲，春節期間就在本地演出，每年要演出一百六十到一百七十場次。

1986年，縣上成立了燈影直屬隊，成員由縣文化館館長董占元確定，劉占恩被指定為把式，向化鄉乙卡村的靳永紅任上手，克麻村的安全錄任下手，遜讓鄉麻什藏村的米占全任中手。每到春節、廟會活動時間在大通地區巡回演出，1989年解散。

對藝術的執著終于有了回報，八十、九十年代，是劉占恩皮影表演的高峰期，這時候的他已經是一位在大通縣乃至青海省有名的皮影演唱家。他的足跡走遍了大通縣的絕大多數村莊，也先后應邀到樂都、平安、門源等縣演唱，積累了豐富的演唱經驗，了解了風俗民情，學到了廣博的民間文化知識和民俗常識。每到春節期間他幾乎不能回家，往往是在這個村子剛唱完就被請到另一個村子，有時候皮影箱子拉到了一個村里，而匠人又被另一村子的人“搶走”了，為此兩個村子發生爭執。他會唱一百多部戲，最拿手的戲有《回荊州》、《夜打登州》、《竇娥冤》、《三美緣》、《七盤山》等。他的唱腔周正，聲音渾厚，摹擬各種人物聲音形象逼真，表演手法嫻熟，感染力很強，在情節悲苦處，很多觀眾被感動得潸然淚下。一次他在樂都縣碾伯鎮下李家村演出，演唱的劇目是《十萬金》，正是下李家村唱皮影戲的傳統時間，當時觀看皮影戲的觀眾非常多，劉占恩唱得也非常投入，得到觀眾的贊譽，許多觀眾涌到戲臺里面給他敬酒。場面非常感人。

八、九十年代也是劉占恩演唱風格的成熟期。由于得到劉文泰的真傳，他演唱的皮影戲情節清楚，結構緊湊，能細膩表現人物的內心活動。一次縣上舉行皮影藝術匯演，邀請全縣皮影高手獻藝。當時楊生輝演唱的劇目是《金槍會》、包世英唱《鍘美案》、劉文泰唱《黃鶴樓》、劉占恩唱《甘露寺》，當時人們戲說楊生輝唱楊家，包世英唱包家，劉文泰和劉占恩唱劉家(因為《黃鶴樓》和《甘露寺》是講劉備的故事)，所以劉占恩的演唱風格屬于劉文泰派。1986年夏季，來自奧地利的國際友人到大通縣調查青海皮影戲，縣文化館組織皮影藝人為奧地利友人演唱，劉占恩和劉文泰合作演唱，楊生輝打上手，包世英打下手，米占全打空場。演出的劇目是《水淹金山寺》，奧地利友人對演出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對青海皮影戲大加贊賞，出資買走了本場演出的所有皮影，并給藝人們贈送了紀念品。

從九十年代后期到現在，皮影戲的演唱呈下滑趨勢。有些老藝人相繼去世，也有些藝人因為報酬低而不再演唱，劉占恩卻始終如一地堅持下來。期間他得到了政府的一些支持，配備了部分樂器，還有戲臺等，每年還能演唱七十多場。從開始皮影演唱到現在，劉占恩已經有三十余年的演唱經歷了，總計演唱次數近四千場，如此多的演唱次數在皮影藝人當中并不多見。

在談到從事皮影藝術的經歷時，劉占恩老人唏噓不已。他十四歲時跟從師傅張舉義，往返奔波于中莊村和柳樹莊村之間，三十余里的路程靠的全是步行。跟師傅學戲的時候，要伺候師傅的生活起居。給師傅端茶送水，遞煙穿鞋，有時候還要到師傅家干農活。由于他聰明好學，深得師傅的賞識和喜愛，有意招他為婿，但他家中缺乏男力，沒能如愿，師傅就一心教他唱皮影戲。他一個人獨自出師唱戲的時候，由于缺乏專門訓練，沒有掌握演唱方法，唱幾場戲嗓子就啞了，嗓子疼得非常厲害，不能說話。后來他得到縣文化館干部靳福德的指導，每天堅持練嗓子，他每天早晨在河邊高聲大喊，有時對著墻壁大喊，練習吸氣和運氣的方法。經過三年時間，他練就了一副好嗓子，能一口氣演唱三四個小時不感覺到累，也不用喝開水。由于演唱本領過硬，他擔任了縣文化館組織的多次皮影演唱。

他建立自己的戲班子也耗費了大量的心血。八十年代初當皮影藝術如雨后春筍蓬勃發展起來的時候，劉占恩打算建立自己的皮影戲班。但當時皮影戲還處于民間自發組織的狀態，他和哥哥劉吉元節衣縮食買來牛皮，精心泡制，開始著手雕刻影人。從雕刻成第一個梢子起，就不斷地充實自己的皮影箱子，用演唱得來的報酬購置各種樂器。經過幾年的努力，他置辦全了一副完整的皮影演唱的家什，也有了自己固定的影戲班子，他的搭檔有遜讓鄉遜布村人焦四郎(上手)，遜讓鄉古谷家村人包萬全(下手)。還培養了兩個繼承人，一個是青林鄉雪里合村的楊成梁(箱主)，一個是本村的劉世青(上手)。期間他所經歷的艱辛和曲折，真是一言難盡。

在一個戲班內每個成員都有明確分工，一般情況下箱主可以培養成為把式，上手、下手和中手則專司樂器，不會演唱，而皮影雕刻則又屬于另一藝術門類。真是隔行如隔山，但劉占恩跨越了這些大山，他既是把式，又能當上手、下手或中手，還會皮影雕刻，他說這在皮影行當里叫“專一位”匠人，也叫“滿臺轉”。我問他如何能做到這些，他說這是逼出來的。他初學戲的時候戲班內人手較少，如果有誰空缺，就讓他替補，漸漸地，他就學會了吹笛子、拉二胡、彈弦子，還有敲鑼打鼓。剛建立起戲班子的時候，由于買不起整副的皮影箱子，就跟著哥哥一塊雕刻，幾年功夫，竟成了一個合格的皮影雕刻匠人。

單就皮影雕刻來說，就有許多學問，它包括選皮、泡制、退毛、晾陰、鏟、裁塊、磨制、落樣、雕刻、著色、熨燙、定連、粘毛、上青漆、放手鉗等十幾道工序。皮影分為人物、場面、底箱幾大類。人物又分為生、旦、凈、末、丑等幾種，場面是指桌椅等道具，底箱一般不常用，放在最底層，包括飛禽走獸、戰車、兵器等。人物頭像叫梢子，梢子的臉部顏色、造型、衣冠等表現人物的性格、身份、官階大小及社會地位。如白色表示奸詐、黑色表示忠義、紅色表示剛烈、讒臉表示陰險、凈臉表示正直，和京劇臉譜完全一樣。頭冠又大致分為王帽包(帝王、都督)、高盔包(武將)、雉雞包(番將)、紗帽包、女旦、扎頭、大身、小身、清朝包等。如包拯的頭像額頭有一個月牙形的標記，這是識別人物的標志，所以這類頭像在皮影當中叫“獨梢子”，包拯臉黑色，表示忠義剛直，頭戴黑幞頭，身穿蟒袍，表示他的宰相身份。劉占恩老人不緊不慢地講著，我聽得入神。原來這些影人都是一個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這些形象的背后有一連串故事，沉淀著民族的感情和歷史，也包含著皮影雕刻匠人們的藝術想象力。

劉占恩老人在皮影演出的閑余時間，就潛心雕刻皮影。由于經常捉刀，他的右手中指和刻刀接觸的地方結了一層厚厚的老繭，經過長時間的艱苦努力，他掌握了皮影雕刻的各種刀法，如立刀法，推皮助刀法等。雕刻一副完整的皮影需要兩年時間，到目前為止，他除了自己雕刻了一副皮影外，還完成了三副皮影箱子，一副皮影箱子包括四五百個梢子，二百余副身子，場面、底箱共有二三十副，可以滿足各種劇目的演唱。他平時注意搜集各種圖樣，每到一地，如果見到好的皮影圖樣，就想方設法買下來或照原樣描繪下來，時間一長就積累了豐富的皮影圖樣。同時他還學會了繪畫，能根據自己的想象畫出皮影圖案，做到推陳出新，所以，他雕刻的皮影既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又兼容并包，廣采眾家之長。

皮影樂隊的組合分為上手、下手、中手(空場)，上手操作包鼓(干鼓)、戰鼓、小鑼、三弦等樂器，下手操作大鑼、鈸、笛子等樂器，中手操作四弦、嗩吶、小鑼等樂器，箱主兼管梆子和碰鈴。劉占恩老人說青海皮影音樂表現形式獨特，內涵豐富，值得大力挖掘和研究。

當談到皮影戲的現狀和前景時，老人的眼里充滿了無奈和擔憂。他說現在皮影演唱大不如以前了，每年請他唱戲的只有幾個村子，每年只能唱五六十場戲，像以前那種為請皮影匠人兩個村子發生爭執的事情再也沒有了。不光是皮影戲，其他的劇種如秦腔、眉戶、賢孝、道情也面臨同樣的命運。劉占恩老人認為皮影戲的功能就是隔紙傳道，教育人心、勸化民風。以前的人喜歡聽情節嚴肅的“苦戲”，觀眾會隨著演唱者的表演感動落淚，而現在人們的欣賞趣味發生了變化，人們只喜歡熱鬧，對皮影戲的情節不大關心。在當今經濟社會里，皮影戲很難有發展的空間，從事皮影藝術的人越來越少，要維持皮影戲的生存，光靠民間藝人難以為繼，還要靠國家的大力扶持。不過青海民間具有廣泛的民俗活動和許多熱愛皮影戲的群眾，皮影戲還具有存在和發展的社會基礎和群眾基礎。聽了劉占恩老人的話，我感到深深的惋惜，現代大眾傳媒的崛起使皮影戲受到很大沖擊，皮影演唱趨于衰微。老人所說的“苦戲”實際就是悲劇，它能起到宣泄情緒、凈化心靈的作用。但現在這一珍貴的民間藝術形式不但失去了它應有的功能，而且面臨著滅絕的危險。好在劉占恩老人已經培養了兩個繼承人，他們或許就是皮影藝術的未來和希望。

從劉占恩老人家里出來，太陽已經西斜，西邊的天空中有一大片彤紅的云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想，一個人甘愿放棄有穩定收入的工作而去從事一項藝術，確實需要勇氣和魄力。又用一輩子的時間不離不棄地鐘情于這項藝術，也需要恒心和耐力，將這項藝術推向民間并得到大眾的認可又需要相當高的智慧和很強的創造力、表現力。劉占恩和別的農民雖然在生活方式上沒有什么兩樣，但他已經超出一般人生存的層面而上升到藝術追求的境界。他一輩子追求的皮影事業，與其說是民間藝術智慧的集中顯現，毋寧說是一個人靈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