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在這條簡陋的街巷開面鋪店已有二十年了,四鄰方圓的鄉親都吃過王小毛做的各類面食。可眼下生意越來越難做了,有的人走出大山天南海北打工去了;稍微有點實力的也到山外的大城市買了房舉家搬遷走了;有的老主顧與大山作了伴,永遠嘗不到王小毛的鮮面美食了:更多的人流著口水想換換口味,可每碗面的利潤只有五毛錢,拿啥換?王小毛只好艱難地維持著生計。
別家面鋪為了降低成本,都開始用過期廉價的菜油或地溝油來炸大排骨。王小毛不愿干這傷天害理的事,他這人就是倔,只要對顧客身體有害的事堅決不干。
下出一碗好面就得講真本事,這是王小毛最引以為豪的。當初為了學好過硬的技術,他跟廣東師傅屁股后面愣是學了兩年六個月。有人也許會說,這下面還要啥技術?水一開,油一熱,面一放,不就萬事大吉了?滿打滿算就是這么個三步驟。其實,這下面的學問可大了去了,要想下出能夠將所有刁嘴都吸引過來的面絕對不能用水,要用底湯。王小毛用的底湯配方是當年滿師時師傅無償贈送的,用了二十年還是經久不衰。其次就是下面的搭料了,有的喜歡吃榨菜肉絲面,有的喜歡吃青菜大排面,有的喜歡吃辣味海鮮面……這個具體要看顧客的需要再決定了。學問最大的還是在面料,王小毛從不用現成的面,都是根據顧客口味的需要現拉現下的。
在山村蹲點那會兒,我的早餐基本上都是用他的面來對付的。那天,剛踱進面鋪店,他正在煮著一鍋香氣四溢的大排骨。
“快7點,估計您就要來吃面了?!?/p>
王小毛拉開剛剛封上的灶門,將刷得干干凈凈的面鍋擱在灶火上,邊笑呵呵地說著,邊大張旗鼓地開始第一道工序:燒底湯。
“今天我要開個長會,你留心一點,千萬不能讓我吃了多放屁!上幾次吃了你的面,味道很好,就是愛放屁!”
我笑著調侃他。
“放心,上幾次可能是我蒜放多了,這次保證您不放一個屁!”
煮好底湯,他就問我今天是不是需要換換口味?
“今天要開會,最好能少上廁所,那就來碗干一點的吧。”
“就來碗‘過江龍’吧!”
“‘過江龍’?這面我從來沒有吃過,名字更是第一次聽到?!?/p>
“那是您這個大干部剛來咱山村。‘過江龍’可是咱的當家面呢?!?/p>
他從沸騰的鍋里撈出一塊上好的大排骨,熟練地剔骨取絲。然后剁下一小塊雪白的面團變戲法似的不斷撕拉著。眨眼就變成了一片片薄薄的“白紙條”。他將“白紙條”輕輕放人沸騰的底湯中,用筷子不斷地攪動著,不一會兒,一根根面筋就像一條條過江的小白龍在沸騰的油鍋里瘋狂地游動起來……
王小毛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過江龍”端到我的面前剛要動筷。他一把按住我的筷頭,順手在“過江龍”上撒了一把綠油油的蔥花,頓然,一股厚實的醇香撲鼻而來……
這套經典的絕活折騰下來,他只收了我三塊錢。
盡管經典,盡管廉價,盡管物有所值,但隨著小街上的早餐店如雨后春筍般地開了一家又一家,王小毛的面鋪店生意還是一天比一天清淡,有時三五碗,最多時也不過十幾碗。更多的時候,他總會躺在店堂前的搖椅上。哼著老掉牙的越劇段子……
容不得兩人在一起混日子,小毛嫂早在幾個月前就進廠剝蝦去了。實在寂寞時,小毛偶爾會將門口那些聞著蔥香咽口水的小叫花子們喚進店堂,用些碎面皮下成斷頭的“過江龍”招待他們。
阿明伯是一位大山護林員,也是“過江龍”的老顧客,每次上他的面鋪吃面,總會吆喝他唱上幾段破了嗓的陳年爛調,聽得搖頭晃腦,津津有味……
阿明伯已有好長時間沒來吃“過江龍”了,王小毛心里直嘀咕,這老頭不會出啥事吧?那天上午,他早早關了店門,騎著一輛渾身叮當作響的自行車進了山。護林隊的了望哨就設在山頂上。王小毛將自行車擱在山腳下,沿著一條羊腸小道氣喘吁吁地攀上了山頂,卻驚訝地發現,那個四面漏風的茅棚里已經換了一副陌生的面孔,那人告訴他說,“我是新來的護林員,阿明伯早在半個月前得腦溢血死了。就葬在后山的太平崗上?!蓖跣∶珳喩戆螞霭螞龅?,他再次問:“阿明伯死時留了啥話?”“沒留啥話,那天在醫院,他嘴里吧咂吧咂的。聽不清究竟在說啥?!蓖跣∶宦?,淚珠兒在眼眶里不斷打著轉。
王小毛一口氣跑下山去。下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過江龍”,氣喘吁吁地奔上后山的太平崗。在阿明伯的墳墓前,他將“過江龍”端端正正地放在石板上,長長地嘆了口氣:“阿明伯,你管了半輩子的山,虧了手,虧了腳,就是沒有虧過你這張嘴,下輩子還到我店里吃‘過江龍’。咱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