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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黑肉

2010-04-29 00:00:00林那北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0年2期

李荔枝認識唐必仁在柳靜之前。

二十多年前,市委辦公廳前后腳分配進兩名大學生,一個瘦削,一個健碩,瘦削的是唐必仁,健碩的是賀儉光。而那一年,李荔枝也恰好從醫大畢業了,她在這座城市無親無戚無根無基,卻莫名其妙被分配來,進了市婦幼保健院。要說緣分,很多時候就是這么微妙。人的命運其實不過是上帝隨意下出的一步棋子啊。

報到的第一天,李荔枝差點就調頭而去。

保健院里女醫生居多,加上護士,加上女病人,放眼望去,此起彼伏遍地女性。在她們中,李荔枝仿佛是牛奶中的一粒芝麻——這個比喻是李荔枝自己想出來的,她發現別人打量她時,眼中不約而同總是噴出強勁的詫異,詫異她的皮,詫異她的五官。

李荔枝很黑,就是揭開那層皮,里頭的肉還是黑透三尺。從小到大,她有很多外號,全是跟黑字相關的:黑芋、黑球、黑東嶼。她的家在距這座城市兩三百公里外的一個小鎮上,鎮子的名字就叫東嶼。一個人,當她頂著固定不變的同一色澤的皮膚生活了二十多年,本來自己也漸漸麻木了,周圍熟悉的人也早都適應,突然換了一個地方,突然進入新的一類人群,這里到處白花花的白大褂和一張張花紅柳艷的臉把她一反襯,一下子就仿佛有人拿根大棍子,從頭頂上狠擊下來。

而她在中學時還曾有個比較銳利的外號,叫越南妹。厚唇、高額、深目,眸子烏漆,這么說來,她的五官確實有點劍走偏鋒的味道。難看嗎?從來沒人說她難看??墒呛每磫?也從未有人正面稱贊她為美人。其實所謂詫異,也可以當成驚艷理解,可是初來乍到的李荔枝沒有這個自信,她對那種目光的第一個反應是“嘲笑”,第二個反應是“蔑視”,第三個反應要隔很久,緩緩地想了半天,有時又完全顛倒過來:她們會不會是嫉妒呢?當然最后一個反應是她悄然暗想的,想得猶猶豫豫戰戰兢兢又憤憤不平。

這時候賀儉光就出現了。

在五樓產房外的走廊上碰到賀儉光,是李荔枝來保健院報到后的第二個星期。那天天氣不好,有迷蒙小雨,雨中所有的景物都霎時抑郁了,灰暗的走廊像一條廢棄的舊地道。李荔枝從產房出來,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男人向她走來,臉上有笑,露出一排潔凈的牙齒和形態相當生動的嘴唇,動感十足。男人輕聲說,你好,請問陳珍護士長在哪?

護士長在手術室。說完,李荔枝抬頭望了男人一眼,她看到這個男人二十六七歲,眉偏粗,眼偏大,眼皮的褶子深且長,仿佛是手術刀割出來的,相當歐化。男人眼睛一大就有一覽無余之嫌,喪失欲說還休的神秘感。浮動在李荔枝心底的是杜秋先生也就是日本高倉健的那雙眼,細細的,小小的,長長的,冷冷的,貌似拒人千里之外其實情深似海。但一瞬之后,李荔枝突然滑過一個想法,有點惡毒,有點輕率,有點惡作劇,但也不由自主。她腳步本來急匆匆的,卻猛地停下來,扭過頭來,她笑了一下。

在二十多年前那個細雨迷蒙的天氣里,李荔枝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輕率一笑,后來竟漫無邊際地左右了她日后的全部生活。

那天,她其實不過是想做個試驗。

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的眼太大了,不合李荔枝胃口,但如果用通俗的審美標準來評判,他還算相當英俊。而且健康,發達的胸肌一團團從緊繃的衣服底下浮起來,幾乎令人浮想到草原上的馬。李荔枝心里暗暗做個盤算:如果把這個英俊的年輕的健壯的男人當成一桿秤呢?如果把自己的相貌放上去稱一稱呢?她想給自己的黑皮和陡峭的五官稱出一個結論來。

所以,笑過之后,她又柔軟地問:請問有事嗎?

男人看著她,稍稍猶豫了一下,說,能不能麻煩你叫她出來?

她沉吟了一下,轉過身去了手術室,行走的動作已經變得柔軟而滋潤了。一會兒護士長出來了,一路小跑,神色忙亂,表情參差。護士長喘著氣對走廊上的年輕男人匆匆說了兩句,然后馬上就邊后退著往手術室去,邊指著隨后跟來的李荔枝說,讓她帶你去。荔枝,這是我兒子,賀儉光!他單位領導的老婆來做產檢,麻煩你帶到三樓門診找林醫生。麻煩了,王醫生的這臺手術沒完,我走不開。真的真的,唉!

李荔枝怔在那里。沒想到是護士長的兒子!

護士長在科室里的地位一直比較特殊,沒有醫生的權威,卻比醫生更能呼風喚雨。平心而論。從她第一天到醫院起,護士長都沒有為難過她,相反,許多時候對她似乎還多多少少遷就一點呵護一些。在這座城市李荔枝沒有任何親戚,僅有的熟人,不過是幾個各自在新生活新崗位上為立住腳而慌亂忙碌的中學同學,彼此連靠到一起互相取暖的空閑都不多,因此她是單薄而孤獨的,有人送一絲暖風,就被當成整個春天降臨了。而她,怎么能拿護士長的兒子開玩笑?

她安分下來,剛才那股幾乎往白骨精方向洶涌而去的勢頭,被斷然掐掉了。她老老實實地帶賀儉光下樓。

那時醫院上下樓僅有一臺又粗又笨又慢吞吞的陳舊大電梯,主要用于運送危重病人或臨產孕婦,動起來是駭人的嘎嘎巨響,行人都更愿意走樓道。李荔枝在前面走,她穿著斜坡跟的布鞋,踩在地面悄無聲息,卻感覺到從后腦勺到后背到后腳跟,陡然就沉甸甸了起來,好像一下子附上重物,讓她整個人往后墜,時時要仰天倒下的感覺。原來一個人的目光也是有分量的,這是她后來意識到的。走在她身后的賀儉光,那雙很歐化的大眼在樓道上成了一挺機關槍,火力非常集中,突突突噴出子彈,全部打在李荔枝身上。

賀儉光帶來的人已經等在三樓,姓薛,市委辦主任,主任的老婆叫余致素,三十出頭,偏高齡的孕婦。氣色不好,人委靡,腹部卻還不見隆起。李荔枝把他們帶到林醫生跟前,做了一番介紹,然后她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她點點頭,打了招呼,轉身就退出去。走時,她的腳步已經沒有剛才那么輕快了,有點莫名的滯澀。到了樓梯口,正要拐上樓,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喂,你好,請等等。

李荔枝猛然間心一跳,回頭看去,果然是賀儉光追上來了。

他略略有些無措,手一攤說,我在里頭,有些……不合適。

李荔枝撲哧一聲,大笑出聲。這個笑很由衷。女人產檢,另一個無關的男人當然不合適在里頭。但是他退出來后,追上她,跟她說話,這個舉動合不合適呢?或者說有沒有其他深意呢?

我媽剛才叫你荔枝,這是你的名?

對。姓李,李荔枝。

不好意思,今天麻煩你了。

李荔枝說。唉,這么客氣!

我們主任結婚好多年了。好不容易老婆才懷孕,一聽說我媽在保健院,就讓我帶來。有熟人好辦事嘛。真的非常感謝,謝謝你。

李荔枝注意到,賀儉光的發音很靠后,這在南方人中并不多見。南方人說方言時,大都在舌尖處發音,所以聲音薄薄的,沒有共鳴腔。她說,你聲音蠻好聽的。話一出口,她猛地一驚。盡管是句實話,但她也不該貿然說出去的呀。那個試驗已經未遂。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的想法而已,她早就放棄了。投鼠還忌器哩,她一個新人,立足未穩。風中小燭,怎么敢得罪在醫院中枝繁葉茂幾十年的一個護士長?可是她分明又感到仿佛有根棍子,已經悄然伸進她胸腔,自己找了個支點,猛地往上一撬。她想,終于,有什么事情也許要發生了。

其實沒什么大事,無非男婚女嫁。

第二天賀儉光就打來電話,說有票,是一場市女排對抗賽,請她去。賀儉光說,是這樣的,這是我們薛主任的意思,他很感謝你,讓我一定把票給你。不要見怪啊。

李荔枝說,沒有見怪。

她心里不免暗笑。薛主任的意思?薛主任要感謝?要謝也得謝護士長去,就是賀儉光他媽。李荔枝皺皺鼻子,她沒有馬上答應,她打算稍作猶豫之后再回答好。而且那個好字還不能說得太輕盈順暢,它得有飛越萬水千山后的艱澀與困苦,總之得稍稍裝腔作勢一小會兒,好像有點拿不定主意的嬌喘樣。沒有人教過她,但她懂得必須這樣。這是本能。

最后反正李荔枝還是去了。

其實不在乎內容,主要是形式。兩人的交往在一場水平難以恭維、喊叫聲卻嘈雜混亂的排球賽中拉開了帷幕。此事賀儉光沒向母親匯報,李荔枝也沒向陳護士長透底,像一陣微風從樹梢刮過,恬淡,婉約,柔美卻又自然而然。

女排賽之后,兩人的約會繼續著。而且頻率越來越勤,分分秒秒都恨不得黏在一起。終于到要談婚論嫁了,賀儉光拉著她手回家一攤牌,陳護士長半天眼珠子都無法轉動。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們是什么意思?陳護士長一串地問,語氣越來越短促,而臉早已經綠得出汁。

李荔枝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

她沒想到陳護士長反應這么強烈。她畢業來報到的那天,陳護士長第一眼見到她時,露出什么表情了呢?醫院里的其他人,張醫生或李護士那種詫異的樣子都還刀刻斧鑿般留在李荔枝腦中,陳護士長的卻絲毫沒有印象了,居然忘了。她低著頭,絞動自己的手指頭,默默在心里給陳護士長找反對的理由。是啊。醫生這個職業不是不好,挺好的,哪個人能保證自己永遠無病無災萬壽無疆?人得向命運低頭。很多家庭因此都盼著借婚姻搭上醫務界人士,衛生局局長或者醫院院長當然最好,再不濟第一線上的醫生或護士也行,總之是以備不時之需。但陳護士長不一樣,她在醫院已經累了一輩子,從青春年少到人老珠黃,對藥對針對傷口血液對滿天彌漫的消毒水味道等等,真是已經厭煩透頂,將來一退休,本可以眼不見為凈。可是如果家里還要半途再引進一位,怎么能不見?怎么能凈?到死都別想跟白大褂脫凈干系。

這時候她聽到陳護士長說了一句話,如果陳護士長不那么說,或許見人家家長那么反對,她即使為了自尊也會打消前進的念頭,考慮急流勇退了。孤身一人在這座城市,在這家醫院,她真的害怕得罪陳護士長。得罪不起啊。何況,姑娘正當年,皮膚再黑也仍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即使東方不亮,西方還是有亮的機會,并不是賀家不娶,她就一定枯老枝頭。

但是陳護士長那么說,她就改變主意了。

陳護士長說,長成這樣的女人你也稀罕成這樣,瘋了呀!

就當著李荔枝的面啊,這樣的話居然出口了l這樣的話說得如此肆無忌憚,說明陳護士長已經惱羞成怒,已經破釜沉舟,已經不惜一切代價,也說明之前的客氣與和氣其實是假的。從根子上對李荔枝長相她還是非常不屑與鄙視的。李荔枝聽到自己心里咚的一聲。是什么東西開裂了,很疼。她怕自己哭,咬住唇,仍是一句不吭地坐著。現在她不走了,賀儉光就是被他母親招降了,她也要死活拖住一陣,拖得彼此都皮開肉綻不得安生,總之不能走得那么便捷。她那么好欺侮嗎?過招還遠遠沒有開始哩。

賀儉光說,媽,話不要說得這么難聽。

陳護士長馬上吼起來,難聽嗎?你怎么不嫌她難看?你怎么不怕以后生下的孩子難看?

賀儉光說,不難看呀,我覺得她長得特別的,很耐看啊。

第一次,李荔枝終于聽到有人用“難看”來概括她了,也是第一次,聽到了“耐看”。原來是耐看!李荔枝猛又記起那個未遂的試驗,那一瞬間一直忍住的淚終于從眼眶中爬出來,順著鼻翼,無聲地往下滑落。賀儉光慌了,掏出手帕幫她擦。淚擦干了,李荔枝站起來。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她簡潔地掃了屋里每個人一眼,輕聲說,對不起,我先走吧。

她走得很快,很堅決,不待任何人同意或不同意就已經到了門外。

接下去的三天,李荔枝請了病假,她不在醫院的宿舍里待著,住到了另外的地方,賀儉光要找,也無法找到。

第四天,她回來上班了。剛一走到醫院門口。就看到賀儉光胡子拉碴地站在那里。賀儉光是飛奔過來將她一把抱住的。她聽到肩頭傳來微微的抽泣聲,她的淚也下來了。那一刻她跟自己說,就是不走,就要嫁給這個男人,一輩子做他的老婆,順便也當那個飛揚跋扈老女人的兒媳——難看的,眼中釘一樣的兒媳。

那天請過病假后,李荔枝是住到柳靜那兒的。

師范大學畢業的柳靜是她中學同學。醫大學制五年,師大學制四年,這樣,柳靜就比她早一年畢業。在一所中學任語文老師,學校條件不錯,年輕教師每兩人一間宿舍。那幾天,原先跟柳靜同住的那個教師恰好請婚假走了。

李荔枝沒說自己為什么要住下,柳靜也沒問。

高中時,兩人同一張桌,柳靜坐左邊,李荔枝坐右邊。這么近的距離,卻在許多方面相距千里。她們老家東嶼鎮不大,緊挨一條大江,未建橋,與外界往來主要靠船。李荔枝家里沒有船,卻有兩部車,板車,父母倆各自拉一輛,整天泡在碼頭上,一見有輪船靠岸,就像上緊了發條似的擠過去,搶下剛卸下的貨。運往某處,掙些運費,以此養活自己和家中大小六個子女。柳靜不一樣,柳靜母親是小學老師,父親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上面一個哥哥,一家人口就四個,整整齊齊,不瘸不拐。柳靜今天碎花布罩衫,明天黑燈芯絨圓頭鞋,后天羅紋口尼龍襪,再后天,她的口袋里或許還能掏得出一兩粒水晶狀的上海糖果。柳靜穿新衣新褲來學校時。李荔枝從來不正眼多看。匆匆一瞥,她的目光馬上就有燒灼感了,火辣辣地難受,仿佛那一眼一眼地看過去,都是給柳靜鼓掌獻花的。她不想長柳靜的志氣,可是眼睛還是管不住。眼角一直一直往左邊歪去。她得弄清那個罩衫織的是什么圖案,雛菊還是米蘭?菱形還是三角形?如果腰身再往里收一點、袖口再往外撇一點,是不是會變得更好看?有一次,李荔枝實在忍不住了,趁著欠欠身子的時候,飛快伸過兩個指頭,在柳靜的袖口處捏了一下。袖口明顯改變了形狀,似乎果真就更加有形了。李荔枝收回手,收進褲袋子里,那兩根手指頭在暗中長久地互相對搓,仔細回味布質留下的絲絲手感。那時她的理想已經很清晰地出現了:以后要當裁縫,開家小店,掙一點小錢。她甚至悄悄地想象:哪天柳靜拿著布到店里,請她裁一件罩衫時,她會怎么怎么來完成。

這一切,柳靜都不知道。

柳靜行左走右,始終有種目不斜視的感覺。那個年代,文藝體育在學校里至高無上,每個學校都必須有自己的拳頭項目,她們的學校最大的拳頭就是女籃,女籃里最不可缺少的一個人就是主力后衛柳靜。柳靜善遠投,能背后運球,分配球路清晰準確,在場上靈活得跟泥鰍一樣。每天傍晚女籃的訓練都是學校的娛樂項目,許多師生都被吸引去,圍住操場,呼喊鼓掌此起彼伏。每逢柳靜出手遠投,場邊就會不約而同齊聲叫道,“刷!”喊聲剛落,球往往恰好就到了籃邊,擦板時發出悅耳的一聲微響,然后穿網而下,或者在籃框上轉一圈,繚撥人似的,最后仍還是從網中落下,幾乎彈無虛發。那時比賽是常有的事,比賽就是全校師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或省或市或縣或鄉。各級都有,接二連三。這支隊伍拉出去后,大家都在翹首等待消息。當然失望的時候微乎其微,因為有柳靜,有柳靜出神入化的穿針引線,于是捷報總是如期而至。在場上如魚得水的柳靜,將籃球自如地扔來扔去的柳靜。她的名字也在校園里飛來飛去。有一種說法甚至很普遍地在私底下流傳:這所學??梢詻]校長,但不能沒柳靜;或者說:我們寧可不要校長。也不能沒有柳靜。已經有如此炫目的一技之長了,又是公社革委會分管科教文衛體副主任的女兒,日后,柳靜去部隊當體育兵或者隨便上哪所大學當個工農兵大學生,誰都知道是件不容置疑的事,柳靜不去。天理都不容。至于拉板車的后代李荔枝,李荔枝在心里放眼一望前程,馬上就沮喪得要死。對于柳靜,她說羨慕真是太輕了,可是說嫉妒呢?李荔枝又不肯承認。

要說年紀,李荔枝比柳靜小一歲,可是兩人哪里僅是這一歲的差距啊!李荔枝很清楚,她不如柳靜,差太遠了,除了文化課。但整個中學階段,文化課跟棄兒似的,誰在意了?各種文件反而像是主科,學了又學,讀了又讀,余下的就是放野馬了。

然而李荔枝卻不一樣。英語課沒人聽,李荔枝聽了;數學書沒人讀,李荔枝讀了。在懵懵懂懂之中,好像有神明暗暗指點,反正李荔枝在一片混亂之中,將學生把書讀好這個本分堅持了下來,后來她對此多么慶幸。高中畢業后,她其實真的已經去拜師學裁縫了,學了一年,一塊布在手中都差不多可以拿著畫粉在上面畫來畫去,再舉著大洋剪斷然下刀子了。她發現自己真是吃這碗飯的料,手巧極了,手一貼上布就活色生香地游走開,仿佛獲得另一個屬于它們自己的生命。而柳靜,走出中學校門的第二個月,居然她父親就出問題了。還很不雅,是作風問題,跟公社的女會計搞腐化,被女會計的丈夫堵在門里。事情鬧大了,衣冠不整的革委會副主任就被撤了職,這時候再幫柳靜弄個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自然就難于上青天了。那時李荔枝心里真的有過不易覺察的興奮,她自己解釋興奮的原因是緣于“腐化”這兩個字。革委會副主任與女會計,一個領導一個群眾,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居然就腐了化了,真是令人浮想聯翩。她想,看來柳靜慘了,柳靜籃球打得再好,軍營與大學之門都別想再為之洞開了,柳靜最多只能跟她一樣做個普通人,想辦法在普通的日子里,找到一碗平凡的飯吃,然后尋到一個庸常的男人嫁掉。

如果不是那場高考,一切肯定只能這樣。

但高考潮水般說來就來了,說恢復就恢復了。別人捶胸頓足在那里抓狂,后悔大好時光都荒廢掉了,李荔枝卻從從容容地考上醫大。

柳靜也考上,卻比她差,不過是師大。師大與醫大,聽起來差別不大,但錄取線說明問題:后者比前者高近20分。接到錄取通知書時的揚眉吐氣,一直到今天都那么清晰可見,那算不算是李荔枝一生中的第一個高潮?肯定算。也是李荔枝一生中第一次超過柳靜?,F在她戀愛了,而比她大一歲的柳靜卻尚未,這應該算是第二次取勝。

夜里睡下后,躺在黑暗中,李荔枝說起賀儉光,先說長相,再說為人。李荔枝說,我真是走狗屎運了,碰上一個這么愛我的男人。他現在在單位里很受器重,市委辦公廳起點那么高,不要多久,副科正科副處正處,一步步可能就上去了。

柳靜問,正處是多大的官?

李荔枝笑起來。柳靜比她早畢業,早涉足社會,卻仍是這么幼稚可笑,對仕途上的事竟一竅不通。她說,我們副市長不過副廳級的,正處比副廳級低一級。其實她知道,賀儉光現在不過一個小干事,從干事到正處,還需非常漫長的跋涉,但說一說未來藍圖不是挺讓人神清氣爽的事嗎?柳靜,她喊一聲,我可能要結婚了哩。

柳靜沒有應,氣息一呼一吸的很勻稱有力。

哎,說不定我很快就結婚哩!這一次,李荔枝其實是對自己說的,她知道柳靜已經睡著了。她請病假,她住到柳靜這里,她不將行蹤告訴任何人,不是為了逃避,也不是為了躲閃,她需要找個地方理一理頭緒。頭緒不難理出,如果說之前她心里還有點雜亂無緒的話,跟柳靜說話的過程中,她已經很明確了。她甚至開始后悔,至少應該跟賀儉光說一聲自己去哪里了,他找不到她,該著急了吧?

她開始盤算:明天早早就回醫院,先換身衣服,然后馬上去找賀儉光。沒想到一到醫院門口,賀儉光就飛撲過來,伏在她肩頭,淚流滿面。

但接下去兩人并沒有馬上結婚,不是他們不愿,是醫院不肯,醫院自己定了一個土政策:未婚女醫生分配進來一年之內不許結婚。醫院當然有自己的道理,畢業第一年還不能單獨當班上崗哩,一結婚一生孩子,精力分散了不說,單位時間也七零八落了,對成長非常不利。

這事李荔枝并不急,真要結,陳護士長那道坎其實也還沒越過哩。

那次登門之后,她沒有再到賀儉光家去。在醫院里跟陳護士長避不開,也就不避了,該說話該辦事,都以工作規范為準則,旁人若不注意,都不一定看得出奧妙。但她清楚,她跟她,賀儉光最親近的這兩個女人。已經是永世不可調和的天敵。有消息說,陳護士長托誰誰給賀儉光介紹了哪個哪個女子,都貌若天仙,又慫恿周圍的誰誰誰向賀儉光靠攏,甚至主動出面熱乎乎地鋪路搭橋。那個誰或者誰,其中也有保健院的女醫生,相貌上其實未必個個都勝李荔枝。由此看來。陳護士長嫌的已經不僅僅是她的長相,甚至包括整個人。做同事可以,一旦要打開門成為一家人,滋味原來就不同了。更關鍵的是,這個同事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將爪子陰森森地伸進家門,可是作為一向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著稱的陳護士長,卻半點風聲未獲。如果是她,她李荔枝自己是婆婆,是否也會肝火四起?

隨便,再大的火現在也燒不著她了。

賀儉光一句都沒有再提起家中父母,但李荔枝知道。他一直不松勁,他堅持著,差不多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在李荔枝周圍筑起厚厚的保護層。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怕的人反正不是李荔枝。

這樣挨過一年,該恩該愛都一如既往。然后洞房花燭如期點燃。

婚禮沒有正式操辦,賀儉光只是分別訂了兩桌酒,一次請朋友,一次請同事。同事以薛主任為主賓,薛主任個子不高,卻有模有樣,一直都有好行頭,衣潔鞋亮,有型有款。此時薛主任的千金已經出生了,有一個嬌貴的小名,叫甜汁,非常漂亮而且聰明。薛主任端著酒杯滿面紅光來敬酒時,一連喝下三杯,說一杯敬賀儉光的熱心,一杯敬李荔枝的熱情,這都是指那次他帶太太余致素去醫院做孕檢的事,第三杯他敬媒人,就是自己。他說,我在恰當的時機,娶了個恰當的女人,又在恰當的時候,制造了一個美麗的孕事,然后,才又在恰當的地點,讓兩個恰當的年輕人從茫茫人海中脫穎而出,撞出火花。

在場的人都受到感染,鼓掌或者起哄。賀儉光則是伸過手,將李荔枝一把攬住,又用臉頰在她額上蹭幾下。那一刻,李荔枝笑臉如花。書上寫的所謂的偉大愛情,大致也不過如此了吧。那時,她確實沒有想到后來會變,變得那么不堪。

婚后的第二星期,李荔枝介紹唐必仁與柳靜見面。

就是在那天的酒桌上,李荔枝第一次見到唐必仁。薛主任來敬酒時,旁邊站著一個瘦削的年輕男人,安安靜靜地看著李荔枝。看著周圍。別人笑起鬧起。他微微笑著,動動嘴唇,還是安靜。一個熱鬧地方的安靜人,是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因為特別。李荔枝馬上想起另一個人,就是柳靜。她與柳靜同桌那么久,沒吵過沒爭過,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但也從不親密。大學畢業后,鬼使神差,兩人竟又分到同一座城市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種特別的親近感。當然,親近感主要還是李荔枝自己心中汪洋的東西,反觀柳靜,柳靜淡淡的,有也行沒也行的模樣,李荔枝沒意外,也不介意,反正這就是柳靜的風格。柳靜在籃球場上身子那么劇烈地奔跑跳躍,別人看上去,仍覺得她是安靜的,真是非常奇怪。想來想去,就是那個靜,是靜在骨子里的,骨子里的水波不興,這個唐必仁想必也是吧。兩個類似的人,進同一間屋子,很合情合理,也順理成章,像老話所說的:天造地設。

關于做媒一事,賀儉光不是太贊同,他的觀點是世上最不保鮮的其實就是婚姻了,以后若是那兩人有個是非長短,同一單位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畢竟難免生些歉意,心里別扭??墒抢罾笾φ幱谛腋5膸p峰期,人一幸福就格外仁慈,格外善心洋溢。所以她堅持己見,她跟柳靜說了。柳靜想都沒想,脫口就說:隨便。這么輕易就拿下柳靜讓李荔枝頗受鼓舞,她再逼著賀儉光跟唐必仁說,唐必仁輕笑一聲,回答也很隨意:那就見見吧。

兩人見面了,來往了,結婚了。這事給李荔枝帶來強烈的成就感,她的朋友與賀儉光的朋友成了一對,兩對人排在一起,李荔枝心里馬上就有優越感橫生。她與賀儉光是自由戀愛的,而且東風還那么惡,千難萬阻都被逐一踩到腳底下的;而柳靜與唐必仁,他們不是水到渠成的,不是瓜熟蒂落的,不過似傳統男女,被媒人搭出橋牽出線勉強扯到一起,不過是成個家,過過日子,就像河灘上兩塊其貌不揚的卵石,黯然,恬淡,似是而非。

李荔枝在腦中不時讓一個兩頰緋紅、嘴角大痣、走路搖三晃四、說話尖聲細氣的女人栩栩如生,那是戲曲舞臺上典型的媒婆形象,那是她,李荔枝。這么一想,她總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她被自己逗得忍俊不禁。

那些年真是李荔枝一生最好的時光。

有賀儉光的日子,時光才是美好的。

李荔枝悔死了,如果當年賀儉光棄職下海時,她能反對,能阻止。能拼上命慘烈哭鬧,應該一切照舊,一切都還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

其實李荔枝反對過,阻止過,也花費力氣地哭過鬧過,那是十三年前,兒子賀豐年都已經讀小學五年級了。也就是說,賀儉光是在跟李荔枝結婚十二年之后,突然離去的。

那時薛主任還是市委辦的主任,那么多年過去。沒升上去,也沒騰出位子,像顆螺絲釘似的卡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個人要在一個位置上待久了,通常都能待成精怪,上天入地,法力無邊。薛主任法力對上沒用,對下卻是威風八面。賀儉光與唐必仁前后腳大學畢業,資歷相近、學歷一樣、背景皆無,但對兩人的態度,薛主任卻是天壤之別。唐必仁私底下跟單位里的其他人都不來往,跟這個薛主任當然也不例外,就是在上班時間里,除了必要的對話,多余的閑話,真是一句都不會有。而賀儉光卻不一樣,因為有當年幫著帶薛主任老婆去醫院找人做產檢以及后來分娩時再竭力幫上一把作為墊底,兩人無形間已經親密了幾分,八九年下來,這種親密有增無減。賀儉光今天去薛家聊聊天,明天捎什么土特產給薛太太薛公主,多少也算心腹之人了。賀儉光在“心腹”的錯覺中陷得非常深,以為必定如此,絕對無誤。薛主任看上去也很認同這個觀點,市委辦共有兩個副主任,其中一個歲數大了,逼近退休前,薛主任曾對賀儉光說,年輕人,這次該輪到你了吧,有興趣嗎?薛沒有提拔誰當副主任的權力,但他有推薦權,領導來征求意見。他可說好話,也可說歹話,傾向性至關重要。有興趣嗎?這話分明是個挑逗,誰會沒興趣呢?即使唐必仁那樣的人,看上去仿佛清心寡欲不問仕途,其實那不過是他明智,知道怎么也輪不到他,索性表現得淡漠一點,還不至于傷自尊心。賀儉光不同,這么多年他挽著袖子沖鋒陷陣為了什么?他精力能力魄力都如同待價而沽的豬肉一樣,赤裸裸擺在案板上,急切地等著被買主看上,分秒都沒有悠哉過。說白了,副主任的位置他已經惦念很久了,但如果薛主任不說,他也僅僅放在肝腸深處七曲八彎悄然惦念而已,如同暗中想象著跟哪位美貌女明星一起上床一樣秘不可宣。如今被薛主任一說,猶如一聲驚雷當空炸響,一切頓時就非常明朗化,前程正徐徐走來,連單位里的輿論都開始向他一邊倒過來??墒牵詈罄细敝魅瓮肆耍赂敝魅紊先瘟?,上任的人卻不是賀儉光,而是從郊縣調來的一個副縣長,薛主任的黨校同學。再一打聽,竟是薛主任極力引薦來的。

那一天賀儉光坐在辦公桌前思量了很久,抽下一整包香煙,然后,他推開薛主任辦公室的門。他表情很平和,用詞也不激烈,拖腔拖調的,仿佛來請示工作。他問薛主任,既然當時已經打定主意要幫那個黨校同學的忙,為什么還要虛送一個人情過來,問有沒有興趣?薛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長抿一口,咽水的聲音咕嚕咕嚕響,然后好像很困惑地瞪大眼,反問道:呃,我有這么說過?

賀儉光當天下班回來,臉色鐵青,一進家門就把手提包重重摔到沙發上,然后說不干了,老子要辭職下海。

海是那么好下的嗎?李荔枝當時就說不行。無商不奸,你賀儉光連一個薛主任都沒搞定,都被坑得一愣一愣的,還怎么搞得定無邊商海上的無數蒼生?

賀儉光說,總比現在好吧?現在這地方是人待的嗎?不想當將軍就不是好士兵,可是如果通往將軍的路上,不是明槍明炮、明險峰明深淵,不是可以自主地憑真才實學去奮爭去跋涉,那還有什么奔頭?一切受制于人,一切黑燈瞎火地玩三岔口,該點頭該哈腰該討好該奉迎,能做的都做了,做了十幾年,可是最終還是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這樣做人還有什么意思?媽的,狗都不如!

李荔枝眉頭皺起。聲音陡然提高:連唐必仁都能待,你為什么不能待?連唐必仁都能忍,你為什么不能忍?

賀儉光走過來,張開手,想抱住李荔枝,卻被李荔枝一把推掉。李荔枝很生氣,氣來自兩方面,一方面當然氣薛主任,當初薛主任的老婆余致素那么大年紀才懷孕。高齡產婦,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腳腫得像果凍;接下去剖腹產,再后來那個干癟瘦小的小東西今天發燒明天拉稀,三天兩頭都是毛病……哪一次他們到醫院,不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開山辟路、跑前跑后?在巴結薛主任的征途中,李荔枝也自覺自愿成為一名嘔心瀝血的選手,協同賀儉光一起進行一場混雙決戰,戰了半天,不過白辛苦了,不過被利用了。這個狼心狗肺過河拆橋的薛某某!

另外,李荔枝也氣賀儉光。

江山又不是薛主任的,這座城市比薛主任大的官何止一個兩個,為什么別的人不去靠攏?別的人,比如市委書記、副書記,市長、副市長,哪一個人哪怕僅吭一個聲、撐半個腰,他薛主任還有膽在那里玩瞞天過海的游戲?還能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他媽的!

李荔枝用力揮一下手臂,大聲說,不行,不能這么窩囊!

李荔枝又說,就是唐必仁被人這么欺侮了,也一定會跳一跳腳、咬一咬人哩,你為什么不跳不咬,為什么這么輕易就敗下陣來老實服輸了?你難道連唐必仁都不如?

賀儉光坐到沙發上,一聲不吭。

那天晚上賀儉光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沒怎么睡。天亮時他眼皮腫腫地起來,不過看上去倒沒有了沮喪,眼光里反而隱約波動著幾分莫名的亢奮,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似乎挺正常的。李荔枝暗松一口氣。以為這事過去了,以為所謂下海不過是賭氣說說而已。幾天后是周末,周末恰逢李荔枝生日。賀儉光一大早就去市場,買回一條黃花魚。兩只花斑蟹,一斤土雞蛋,半斤青皮羊肉以及一根白蘿卜。然后也是賀儉光下廚,將魚蟹肉蛋蒸了燉了煮了。李荔枝從小到大都迷海鮮,又對羊肉胃口獨具,這一點賀儉光很清楚。賀儉光給陳護士長當兒子的二十多年里,凡事都無需他動手,吃穿洗涮陳護士長全包了去,但娶了李荔枝,兩人過起小日子后,賀儉光每天一下班總是沖進廚房洗涮煎煮,大展才華,而將李荔枝死死擋在廚房之外。當醫生太累了,一整天班上下來,屁股說不定在椅子上都挨不著幾分鐘哩!他總是這么說。所以那天李荔枝沒覺得有異樣,她挺受用的。按慣例,那晚在床上夫妻也很熱烈地恩愛了一場,交談的話題很輕松廣闊,從小時候的成長趣事,到大學時的種種閑聞,再從當年在醫院初相識。到之后兩人交往的起伏波瀾,不一而足。這些內容以前不是沒說過,說了,說過很多遍,但重新再說,還會有新的著力點與興奮點。人與人就是這樣,彼此的關系單憑說話量就可大致判斷出來了,不投機的半句都嫌太多,而一旦水乳交融,滔滔不絕的不過是雞毛蒜皮也仍然興致盎然。

也就是說。一直到那天晚上,李荔枝覺得賀儉光與自己仍然是水乳交融的,沒有絲毫異常。但第二天一覺醒來,李荔枝發現屋里空了,環顧半天,沒找到賀儉光,找到的只是一封長信,是賀儉光留下的。

信的內容不復雜,一是告訴李荔枝他已經辭職,辭職信今天會直接寄單位;二是表達對李荔枝的感情,為了讓她出人頭地臉上有光,賀儉光說自己一直剝筋扒皮、當狗學貓地努力,試圖盡快出人頭地;三是敘述對仕途的厭倦,覺得深一腳淺一腳走了這么多年,哪一腳都沒踩出踏踏實實的感覺來,太憋屈了:四是請李荔枝放心,他這一去沒有退路了,但不會輕生,不會自暴自棄,只會更發奮苦拼一場,然后衣錦還鄉;五是關于日常事務的,李荔枝與婆婆幾乎不往來。李荔枝一個人帶兒子賀豐年很辛苦,李荔枝在醫院里拼職稱爭崗位很辛苦,諸如此類。賀儉光說,你別把自己累壞了,悠著點,等著我回來,我回來了,給你買車買房,讓你錦衣玉食,你就可以悠哉享清福了。就是這些,到此為止,至于去哪里、去干什么、去多久,都只字不提。也就是說,他是披著黑衣遁去的,像在玩一場游戲。

李荔枝捧著信,愣了半天,嘴咧大,越咧越大,終于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刀,尖利地慘烈地恒久地縱聲大哭。

他們住的是賀儉光父母的房子。陳護士長很早就為兒子買了一套新房子準備結婚用,但賀儉光結婚的對象是李荔枝,陳護士長就改變主意了,她拉著丈夫一起去把新房子享用起來,舊房子姑且留給兒子兒媳,愛要不要,隨便。舊房子在一個頗有歷史的小弄巷里,陳護士長的祖上世代簪纓,單清一朝,從國子監祭酒到巡撫到縣令可以羅列成行,也算豪門闊戶了,只是經歷了一百多年的風吹霜打,連黃花梨木的雕花門窗都已經破舊了,老鼠蟑螂爬來爬去。蜘蛛四處尋機結網。那天李荔枝就是在這樣的房子里哭的,哭聲傳出,鄰里街坊都是老相識了,他們剛開始以為是哪家電視里傳出的,再細聽,哭聲很真實,一點都沒有經過機器的放大共鳴。循聲而去,傾聽半天。心里很詫異,原來整天笑瞇瞇的像泡在蜜罐里的賀家媳婦也能弄出女冤鬼似的凄厲號叫來。

李荔枝的日子在那天斷成兩截了。之前,她對賀儉光在仕途上的跋涉是有期待的。她不是生在官宦之家。她父母是拉板車的。她從小就缺衣縮食過著寒酸的日子,她過夠了,一旦賀儉光聞達于諸侯,她在父母面前,在兄弟姐妹面前,在同學朋友面前,臉上就能散發出應有的光芒。她肯定直接或間接對賀儉光表達過這個企圖了,用詞可能還很遒勁,語氣可能也很鏗鏘。如果賀儉光心中騰達的欲望有三分的話,她又有意無意地把那七分的火給燒起來了,燒得沸騰,結果把賀儉光給焚了,把這個家給毀了。她那天的哭,有一半是為了這個,她真是后悔死了,真是悔叫夫婿覓封侯。她的生活有一個賀儉光原來就足夠圓滿了,就可以讓她每天嘻嘻哈哈笑聲不斷,賀儉光一走,就是全世界都給她,也失去任何意義。

為這事柳靜來找過她。

柳靜是從唐必仁那里得到消息的,來了,并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李荔枝。李荔枝打開家門之前,眼里還蓄滿了淚,看到柳靜,臉頰一松,淚猛地又要往外涌,突然就一頓,像有人重重打來一巴掌,像一道閘門霎時關下,總之淚是止住了,一下子消去。你有事嗎?她居然反問柳靜。柳靜說,世事難料,你自己要保重。李荔枝這時笑了一下。柳靜又說,太任性了,男人不能這么任性。李荔枝還是笑一下。任性,柳靜用詞真是準確,柳靜用詞一向總是這么準確,李荔枝本來一直要為賀儉光的這個荒唐舉動下個定義,可是她心亂如麻,怎么都無法準確概括,被柳靜一說,說到要害上了。區區一個副處長而已,機關里很大程度上玩的還是排排坐吃果果,這次沒有,反正遲早也會有輪得上的時候,何至于前程盡棄掉頭而去?一個男人,泰山壓頂都不該腰彎,胯下之辱都可以坦然接受,忍一忍,咬咬牙,都可以當成能量的積蓄,熬到云開見日出之時,再卷土重來也不遲。對陣的雙方尚未真正進入短兵相接,一方已經徑自盔甲丟棄、斗志喪失了,是自己潰不成軍的,讓仇者快親者痛。這不是任性是什么?任性的人是不成熟的,而之前,真沒發現賀儉光有這毛病,看上去似乎也爽爽朗朗一往無前,但那是因為沒細究,如今終于定睛一看,竟看到皮囊深處的四面破絮。一直以來。他活得太順了,在精明能干的陳護士長翅膀底下活得太風和日麗了,包括他自己在內,人人都以為他的生命到處是春暖花開的跡象,其實不過是空有一個華麗的外殼,內里卻虛弱得不堪一擊。

但這些,李荔枝寧肯爛在肚子里,化成蛆、咬穿腸,也不想跟人說,尤其不想跟柳靜說。柳靜是誰?是老鄉,是中學同學。是一道豎在她跟前的刺眼橫桿。柳靜家庭比她好、特長比她多、衣服比她漂亮、性情比她驕傲,總之柳靜一切都成為她的反襯,襯得她心里畏畏縮縮,大氣都難有長出的時候??忌厢t大。她本來以為終于勝過一籌,可是返身看柳靜,柳靜根本就不以為意,柳靜甚至不無同情地問她:醫院那么臟,以后你怎么過日子呀?這句話至少透露出柳靜覺得自己教書育人比救死扶傷更有意思、環境更潔凈雅致的想法,又居高臨下了。而且,因為讀醫大,她分明比柳靜遲畢業了一年,遲畢業也就遲賺錢。當柳靜已經能夠用自己的工資出入百貨商店自由購買衣裳化妝品之時,她還在為每個月從父母手中拿到的有限的生活費愁眉苦臉。直至有了賀儉光,直至跟賀儉光蜜兒似的恩愛成那樣,李荔枝才真正拔直了腰桿。才終于也能俯視一次柳靜。

可是,賀儉光卻走了,走得這樣突兀而且不可理喻。

李荔枝嘆了口氣,嘆得悄然無聲,而臉上,仍掛著清風朗月般的淺笑。這是初秋一個晴朗的日子,窗外一地的陽光精亮剌目,似比夏日更添幾分蠻橫霸道,透著一股即將退出統治地位的絕望與惱怒。同一天空下,同一季節里,一向對她款款呵護有致的賀儉光,也沐在同樣的陽光中,孤身前行,漂泊無助。他這是犯了什么病啊!柳靜,李荔枝叫了一聲,男人都是什么古怪的動物啊,他們簡直就跟孩子一樣的哩!說到這里,她又笑了笑,還伸過手,在柳靜的肩上拍了拍。你家必仁怎么樣啊?他有沒有說,市委辦接到賀儉光的信有什么反應?炸了鍋吧?

柳靜說,炸了嗎?不知道呀。不過誰不意外呢。很意外。

李荔枝問,都說什么了?

柳靜搖頭。

什么都沒說嗎?

說總是會說的吧,但我怎么知道呢?說到這里。柳靜歪著頭,輕輕嘆了口氣。

李荔枝后來一直琢磨柳靜那天的神情。

柳靜的相貌沒有奇曲之處,唯一的特點是白,蒼白、慘白、死白,幾乎終年不見血色,宛若一張B5復印紙。擺在這張紙上的五官也很缺喜氣,單眼皮,薄嘴唇,尖下巴以及略高的雙顴骨,它們局促地組合在一起,像一堆新從機器里拆下來的零配件,無論如何都洋溢不出太多的溫婉賢淑之氣。如果她的眉再略略皺起,細小的眼就馬上模糊零碎了,根本凝聚不起一種明顯的風格。那天,柳靜坐在對面,她的眉不是一直皺著的,而是偶爾側過臉,用眼梢一瞥,又將嘴一抿,頓時就顯得意味深長了。

柳靜為什么要來呢?

李荔枝真是太了解柳靜了。按柳靜的性情,這事聽了也就聽了,最多哦一聲,短促驚詫一下,過后如果恰好有見面的機會,才會淡淡提上一兩句,提過也就過去了。總之并不上心。而現在一得到消息,柳靜卻馬上上門來了,端正坐下,專注打聽,可見還是上心了,這是否有另一層深意呢?賀儉光是唐必仁的同事,一個單位根根蘿卜都慨然將坑牢牢占住,一旦其中哪根陡然自行拔腿走掉,隊形頓時就變了,新一輪洗牌馬上就悄然開始了。柳靜是被唐必仁派來打探虛實的嗎?

唐必仁與賀儉光同年進辦公廳,兩人報到的時間僅差一天,一個來自農業大學,一個來自師范大學。按說,學農業的不去農科所或農業局,學師范的不去學校教書育人,都有不務正業之嫌,不過賀儉光好歹是中文系畢業的,進機關看看材料替領導寫寫發言稿還是說得過去,而唐必仁是農經系的,廣闊的田野農地才是舞臺,與沉悶刻板衣冠楚楚的機關單位就牛頭很難對上馬嘴了。李荔枝以前鼻孔里會哧地冒出一聲笑,她笑的是唐必仁。唐必仁那么寡味木訥,被人擠成肉泥都反彈不出半兩力吧,而機關是什么地方?是人精匯聚之處啊,慢魚都會被快魚毫不客氣地一口吃掉,何況一只呆魚?賀儉光那時聽了,總是微微把頭一搖,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但也從不反駁,仿佛不值一說?,F在想來,賀儉光可能是另有想法的。作為同事,賀儉光與唐必仁來往不多,交談有限,類似于井水與河水的關系而已。但兩人畢竟日日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什么心腸什么肝膽,也是大致了解幾分的。要說評價,賀儉光好像也有過一個:唐必仁這個人嘛,還算本分。但誰的內心沒有萬水千山啊!市直機關從來茂盛如竹林,那里本來就是一片生長官員的沃土,身陷其中,永遠寡淡無欲從不指望自己成為破土而出的竹筍,好像也不可能。如果賀儉光在,賀儉光在隊列里斷然排在唐必仁之前,一個一個往下輪,總之得賀儉光先春暖花開過了,然后才會輪到他唐必仁柳暗花明?,F在突然情況有變。變得蹊蹺,變得詭異,倒下一個賀儉光,唐必仁無形中就往前挪了一步。別小瞧這一步,人生本來就是由一個個小跬步積成千里的,所以,唐必仁肯定竊喜,喜得小腹酸疼快抽筋了都未必哩。

李荔枝那天是笑著送走柳靜的。她告訴柳靜,賀儉光去廣東了。干什么去了?下海呀!這年頭,男人想發財都想瘋了。不過有錢當然是件好事嘛,誰討厭錢呢,為了錢連鬼都愿意花力氣去推死沉的磨哩,是不是啊?說這些話時,李荔枝腦中正浮現日本電影《追捕》的畫面,那個叫杜丘的男人陰郁地往前走,身后傳來幽暗的聲音:一直往前走,你會溶化到藍天中。她打了個寒戰,她暗暗戰,手在柳靜肩上拍拍,竟笑起來,笑顏明麗。如果之前她還天旋地轉還不知所措,還捶胸頓足,還萬念俱灰,那么從這一天,柳靜來的這一天起,她突然釜底抽了一下,腦門被人狠狠一拍,醍醐灌頂。賀儉光走了,她的世界塌了,但塌是暫時的,必定還會有還原的一天,賀儉光還能永遠把她,把這個家拋下不管?她不能倒下,不能讓別人看笑話。是的,她必須盡快找到賀儉光,賀儉光回來了。這件事就不過是一個小漣漪,泛幾圈。蕩幾下。一切又抹平了,又完美如初了。

小時候她學過領袖語錄,領袖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語簡意賅,毅然決然。

柳靜是敵人嗎?唐必仁是敵人嗎?她管不了那么遠。也沒法細細斟酌。即使錯了,也只能等日后再改正了。迫在眉睫的是找到賀儉光。

可是賀儉光究竟去了哪里?

跟柳靜說賀儉光去了廣東,當然是信口胡扯。那幾年,各地人瘋了似的都跑去廣東深圳闖蕩。仿佛那里遍地堆金砌銀,彎個腰就能缽滿盆滿,做發財夢的浩蕩隊伍中多出一個賀儉光反正也合情理。柳靜當時聽了,噢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不像全信,也不像不信。所以,無論如何,這個說法多少還是有些站得住腳,那就讓它先盔甲般立起來,罩在臉上,以對付天下人好心或惡意的詢問。然后,接下去,接下去李荔枝開始行動了。她必須自救。

當天晚上,李荔枝去了薛主任家。

她是熟門熟路了,以前跟在賀儉光背后常去,去時手里從來沒有空過,大包小包,服裝、食品、化妝品,不一而足。但這次,她決計輕裝上陣。連隨身的坤包都不背。如果有可能,她真恨不得把先前送入這個家門的所有東西。用一條長繩牽住,像拉網上岸一般,一樣一樣,一股腦全部拿回來,拿回來就是喂狗價值都更高上幾倍啊,傻傻的卻喂進這個家門,結果人家反過來回贈了一個玩弄。

按門鈴,門開了。開門的是余致素。

余致素是一家婦女刊物時尚版的編輯,以引導人們吃喝玩樂為己任。自然按正常的邏輯就得先身體力行,終日艷艷的唇靚靚的衣裳,花枝招展,搖曳生姿一當然,這得將她懷孕分娩那一段忽略不計。遠處的人只看到她在風調雨順的季節里的花團錦簇,李荔枝不一樣,李荔枝是婦幼保健院婦產科大夫。余致素鼓脹的肚皮、密布的妊娠斑、浮腫的雙腳、叉開的大腿……唉,行了,那么多的丑陋不堪都盡覽過了,瞥過一眼,那一層華服、那一臉艷妝馬上都灰飛煙滅了,不用裝蒜。

是你?哎呀進來坐進來坐!余致素馬上就把門拉大,取過拖鞋,遞給李荔枝。

李荔枝注意到,余致素看到她時,迅速往下掃了一眼,掃她手上。她手上是空的,余致素會不會因此有幾絲失望呢?余致素沒有明顯表現出來,但那一眼那一掃,多少流露了某種情緒。公平地說,李荔枝沒討厭過余致素。同為女人,她甚至每次見面,都會按捺著羨慕,一遍遍往對方眼角那里暗暗瞥了又瞥。余致素比她大近十歲,按說自然規律是誰也無法抵擋的,連她,不過三十多歲,臉上都已經有一道道溝溝坎坎了,而余致素卻沒有。連最脆弱易損的眼角都光滑如緞。這真是個妖精似的女人,有著非常柔媚的五官,一雙半月眼永遠處于含笑狀態,對人對鬼都萬千風情頻送,一腔火辣辣的黏糊之情仿佛能溶化鉆石,這樣的人做雜志編輯真是屈才了,應該是上市公司公關經理的上佳人選,遇山開道遇水修橋,男女通吃,無堅不摧。

在按響門鈴之前,李荔枝胸口那里是橫著一把利劍的,寒光閃閃。不能怪她,天下任何人換置成她,都不會高尚到心靜如水絲毫無恨??墒情T一開,李荔枝馬上笑起。她進了門,坐到沙發上,左右看看,柔和地問,甜汁呢?

余致素往門緊閉的書房努努嘴,說,在里頭做作業哩。噢,我叫她。

李荔枝連忙說,不必了不必了,別耽誤她學習。

余致素不聽,已經推開書房門。甜汁,你荔枝阿姨來了,快出來問她好!

書房里窸窸窣窣了半天,才有個頭伸出來,說了聲阿姨好,馬上又縮回去了。

余致素似乎不高興了,伸手要去拖。李荔枝連忙過去,擋開余致素,重新關好書房的門。李荔枝說,唉,孩子讀書要緊,干嗎吵她呢!余致素忿忿地說,甜汁從出生到長大,荔枝你操過多少心啊,是不是?甜汁太不像話了,怎么這么不懂禮貌!這時書房的門又開了,甜汁站在那里,抿住嘴,冷冷看著余致素,看了一會兒,什么都沒說,往后一退,猛地一甩門,門又重重關上了。

屋里氣氛有些僵。李荔枝看出來了,余致素其實未必真想讓女兒出來見客,也就是裝腔作勢一番而已。得承認,天下就有那么一些人,他們即使內里已經毒汁橫流,汩汩外溢,外殼上也仍抹著一層晶晶亮的蜜,這是種特殊的本事,得有天賦。余致素的天賦相當可觀了,常人難及一二,但余致素其實也拿女兒毫無辦法,以前就沒辦法,一直沒有,在力量對比中,她和薛主任都完全處于下風。高齡夫妻中年得子,都忍不住犯共同的毛病,就是懼子或懼女,一懼,就寵,一寵,就乾坤顛倒,主次混亂,最終誰是家長已經根本弄不清了。薛主任呢?李荔枝轉了話題,她本來也沒打算見甜汁,雖然那是她協力迎接到世上的小人。但那不是她的寶,她本來也就是隨口問一問,走個過場而已,甜汁難道還能解決賀儉光的問題?

余致素往墻上瞥一眼,那里掛著一架石英鐘,指針指向八點二十分。余致素說,今天單位不是有飯局嗎,歡迎那個新來的副主任。

李荔枝胸口咚了一聲,但她仍若無其事笑著。正是因為這個新副主任,賀儉光走了。居然還宴請,美酒佳肴鋪滿桌,葡萄美酒夜光杯之中,難道不會蕩漾著些許興災樂禍?

余致素說,聽說賀儉光辭職了?怎么回事呀,好好的辭什么職!

李荔枝笑笑,沒有答。她突然開始后悔??磥碜约哼€是太嫩了,又意氣用事。她錯在哪里呢?錯在空手而來。凡事總是有慣性的,以前和賀儉光每次來,都頗有進貢,突然沒有了,不要說余致素,連李荔枝自己其實也多少有些不適應。她這算什么?空著手登門,也可稱為裸登。其實這戶家門已經不缺別人送禮,他們已經夠錦衣玉食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送不送東西或送什么東西,而在于登門者手中有沒東西分明傳遞出迥異的態度。余致素臉上仍是笑,笑的縫隙里卻有絲絲縷縷的輕慢滲透出來。是的,還遠未到來聲討、來責問、來縱情謾罵的時候。李荔枝站起來,她說,不好意思,怪我自己。薛主任那么忙,來之前我該先打個電話的。要不我還是先走吧,過一兩天跟他先約一下,再來。

余致素扭頭再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嘆口氣說,也好。他這個人啊,一到酒桌上就沒個譜,天曉得會鬧到什么時候。余致素的語氣很重,惱怒憤恨的樣子,其實未必,這一點并沒瞞住李荔枝。李荔枝相信這個時尚的女人,不僅僅只有一個光鮮的外表,她的眼神斑駁而且幽深,她的腦子想必有更復雜的一層。果然,把李荔枝送到門口時,她終于問了:賀儉光辭職去哪里了?李荔枝笑了笑,用肯定而隨意的口氣說,廣東。頓一下,李荔枝又說,我本來想找薛主任說的就是賀儉光的事。賀儉光那個職并不是當真要辭的,你轉告薛主任,麻煩他把賀儉光的那份辭職信撕了,再跟領導說一下,過些天賀儉光就會回來了,到時他還回去上班,你覺得行不行?

余致素笑起來,笑而不答。

李荔枝當時確實就是那樣想的,不是開玩笑,她很有信心,覺得只要找一找,就能把賀儉光從茫茫人海中找到,眼一瞪,手一拽,他就老老實實回頭了,回頭是岸。

晚上值夜班時,她把賀儉光落在家里的一個小本子帶去,里頭記著一堆電話號碼。值班室有電話,內線轉外機,很麻煩,但長夜漫漫,只要沒突發病人,她都可以慢慢打。她是這么跟電話那一頭的人們說的: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在家里無理取鬧,都是我不好,把賀儉光氣走了,你有他消息嗎?有的話麻煩告訴我,我去找他,向他道歉。

對方的回答差不多都是一致的:沒有見到呀,他怎么啦,沒事吧?

李荔枝馬上笑起,朗聲說,沒事沒事,我只是擔心他,隨便問問,也許現在已經回到家了哩。謝謝啦!

第二天她去了趟公公婆婆家。

當年結婚,陳護士長不肯,不肯所起的作用并不大,賀儉光反正強行要結。那一陣,陳護士長據說差不多淚流成河,一輩子眼淚匯集起來都沒這么多,她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撞墻、吃安眠藥等等方式都打算隆重演習一遍,最終一想到先前目睹過的那些自殺者半死不活被抬到醫院救治時的狼狽狀,心就咯噔咯噔地打顫,對自己沒法下手了。賀儉光說,你別死,要死我死,沒有李荔枝我活著也等于死了。說完賀儉光霍地站起就匆匆往家門外走,他其實是心里憋得發慌,不過想出門透透氣,陳護士長卻誤解了,一幕慘烈的殉情場面在她腦中赫然展現,她失聲尖叫一聲,撲過去一把抱住賀儉光的腰??蘼暺鄥柖诹痢V链耍耸陆K于出現了根本性逆轉,陳護士長眼一閉,和丈夫老賀一起搬去新房住,留下老房子,誰愛結結去,不管了??墒钦f不管不過是一時氣話,即使表面上不聞不問,心里頭陳護士長無論如何還是憋屈得生不如死,一口氣分明陰沉沉地郁結在那里,抬頭低頭,都轉掉了眼珠子,哪怕李荔枝投在地上的影子,她都不想瞥上一眼,瞥了胃就要翻掉。

結婚的第二個月李荔枝就懷上兒子賀豐年了,賀儉光原先不想太早被子女拖累,建議流掉,李荔枝猶豫半晌,還是拒絕了。不管她多么針尖麥芒、盔甲森森,陳護士長終究還是賀儉光的母親,若還有一線轉機,為什么一定要放棄呢?僧面再不好,看一看佛面,說不定就緩過氣了,孫子總是賀家的寶嘛。

沒想到,陳護士長竟是誰也不再當寶了,連賀儉光。因為違了母命,也被拂到一邊,說是心涼了,心死了,都別來煩。

李荔枝這才知道,自己真的不是對手,錯估了形勢。天下的婆婆再險惡,跟陳護士長放在一起一比,都成了其貌不揚的小巫。那顆心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呀?居然狠成這樣,比秋風掃落葉的殘酷勁頭還狠。算了,那就不去新房子這邊煩人家,惹不起躲得起。但現在,她沒法躲,賀儉光是陳護士長的兒子,兒行千里,母至少知道行蹤吧?

之前她只知道陳護士長所住小區的大致方位,找去了,跟門口保安說了陳護士長的名字,沒說是婆媳關系,只說是親戚。保安都是外地來的,也沒人見過李荔枝。李荔枝在錢包里翻找半天,找出身份證與工作證,對方看了半天,說,她不在家呀,老公不是中風住院了嗎?

李荔枝一怔:中風?啥時?

就前兩天半夜呀。

在哪家醫院?

應該在市立醫院吧。

這座城不大,全市所有的醫院李荔枝都不陌生,平時幾家醫院常交叉會診出診,何況又有好多人本來就是校友,一來二往都成了老面孔。她回過神來,剛才自己真是蒙了,其實哪需要這么費神向保安打聽?幾個電話也就輕松問出來了嘛。她去了市立醫院神經科,到病區值班間一查,老賀在36床,主治醫生名叫陳凡生。想了想,沒想起這個人是否見過,便問護士。護士用嘴往里一努,醫生辦公室桌子旁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戴金邊眼鏡,微胖,兩頰肉略略往下掛。若不是他確實穿著白大褂,李荔枝都不相信他是這個行業的。這行業太辛苦了,吃睡不安穩。壓力又是人命關天之巨,哪還有余力與閑情用來長脂肪?

李荔枝走過去,她說你好。陳凡生正在寫病歷,頭都不抬。李荔枝又拿出工作證,遞過去,再說了一遍你好。陳凡生繼續寫病歷,寫好了,才抬起頭,先掃李荔枝一眼,又掃工作證一眼,臉上沒什么動靜,淡淡問,有事?

李荔枝就問了36床的情況。陳凡生并不想認真答,邊整理著病歷邊說,還好,你自己看看去吧。

李荔枝在原地愣了幾秒,感覺真的很不好。自己平時也是這么對付病人家屬的嗎?她不敢肯定,也許是,并且已成了習慣,都麻木了,并不察覺,更從不去考慮人家的感受。要不怎么說旁觀者清哩,一換個位置。其中的弊病馬上昭然。所以這一刻,她沒有動氣,而是抱著理解,說了聲謝謝。轉身去找36床。

她的公公賀同是山東人,報社副總,解放前曾是北大學生,1949年隨解放軍南下后,就扎下根了。按李荔枝的直覺,賀同對她并不反感,無奈家里東風壓倒了西風,賀同一向唯老婆馬首是瞻,只好亦步亦趨,一鼻孔出氣。而李荔枝對賀同,總體而言也不討厭。至少與陳護士長相比,她覺得老賀人稍善心略軟。其實老賀那一口濃郁的北方腔很合她聽覺,現在卻已經聽不到了。

病房是單人間的,老賀躺在床上,插著氧氣,上了血氧和心跳監測器,點滴吊在上面。他偏癱了,右半邊手腳都動彈不得。嘴往一邊歪去,也說不出話來,但神志是清晰的,見李荔枝進來,吃力地嗯嗯兩聲。李荔枝俯身看看老賀手背上的留置針,有些回血。她從床頭拿過膠布,撕下一段,將針頭固定好。陳護士長不在,床旁邊坐著一個小個子男人。小個子男人說,叔叔血管太沉了,根本找不到血管,護士都沒法扎針了,都是阿姨自己扎才行。李荔枝問,你是護工吧?小個子男人說,是。李荔枝說,他…一家里人呢?護工正要開口,眼突然滑向門外。李荔枝意識到什么,也回過頭,果然看到陳護士長。

陳護士長急匆匆地進來,腳步輕而穩,她已經退休八九年,卻還是保持著原先那股干練勁,像一棵老樹,雖枝少丫稀,每一片葉子卻仍是綠意執著,上面一層絨毛密密豎著,豎得像劍戟。她看到李荔枝了,但眼珠子沒有轉過來,沒有落下來,這樣,李荔枝就怔在那里,無法打上招呼。房間不大,陳護士長先趴到床邊跟老賀說話,哄孩子一樣的聲調,一抬頭又對護工喊:小黃,拍背,幫他拍拍背。

屋里噼噼叭叭的聲音很夸張地響起,小黃下手看似很重,其實手掌是凹起來的,掌心是空的,并不傷人。陳護士長在床的這一邊幫著將老賀側過身子,眼也只看老賀,不看別人。李荔枝很有耐心地站著。腦中不斷重復一句很通俗的話:狗咬了你,但你不能去咬狗,你不能去咬,不能咬。因為怕肺部感染,中風病人拍背是護理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但再重要也不至于一直拍下去吧。所以她等著,等到終于小黃停下手,老賀又被小心翼翼地扶平躺好,她才開口。開口之前,她又把那句話暗念一遍:即使狗咬了你,你也不能去咬她。

她說,儉光辭職了。

她叉說,儉光說他下海去,卻沒有說究竟去了哪里。

她再說,請問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

接下去屋里非常安靜,什么聲音都沒有。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李荔枝想,我給你十分鐘,十分鐘后如果你再不開口,那我只好走了。走之前能不說一兩句難聽的話嗎?不能。是你不仁,我不義就很正常了,簡直順理成章。

但陳護士長沒熬過十分鐘,撐到第五分鐘,她猛地一扭身,往門外走去,經過李荔枝身邊時,短促干巴地說,你來!

李荔枝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有多長時間沒有跟陳護士長這么近地站在一起了,兩人就在走廊上站著,臉相對,陳護士長卻仍是不看過來,眼珠子斜到旁邊去,看那堵被抹得精白的墻,好像她是電視新聞聯播的播音員,提示器就掛在墻上,她目不轉睛地照著上面的提示中規中矩地讀新聞稿。

李荔枝聽到陳護士長粗粗的呼氣聲,胸口那兒也一起一落的動靜很大。就是說,這個老女人雖面無表情,心里其實卻是生氣的。氣什么呢?她的兒子莫名其妙地跟單位賭氣,然后潦草地一走了之,丟下無助的妻子和成長中的孩子。老女人,你生的是—個任性的、輕率的、不負責的兒子,一個被寵壞的兒子,一個沒被教育好的兒子,一個沒長大成熟的兒子,一定要生氣,還輪不上你哩!這些話李荔枝沒有說出口。她不是來吵架的,甚至她還有求于對方,讓對方把賀儉光的消息告訴她,所以她知道分寸。

而且,她看出來了。陳護士長也在忍耐。按她多年的了解,陳護士長沒有對人客氣的好品質。一旦不痛快,總是劈頭蓋臉直撲過來,半個彎都不打。這時候她看到陳護士長舔舔嘴唇,準備說話,終于要說話了。

你們什么意思?搞什么鬼?儉光好好的,為什么辭職?別說你不知道,你連他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還配當妻子嗎?我以前怎么說的?我說你們不合適,你們確實不合適,牛頭不對馬嘴,懂嗎?非得要死要活地結婚,發神經啊,結果呢?悲劇!

李荔枝定定地看著陳護士長,雖然她從未開口叫過一聲媽,但這個女人理論上確實是她的婆婆,親愛的婆婆大人。人的性情真是難改,剛才她雖是忍耐了,但忍的是另一口氣:不想在危如風前燭的老賀跟前發作。李荔枝突然回過神來:老賀中風會不會跟賀儉光辭職有直接關系呢?

果然,陳護士長說,你們自己可悲也就算了,還要害父母,良心都被狗吃掉了!說都不說一聲。招呼都不要打一下,直接就寄來一封信,什么都不說,都不解釋,像通知書,通知我們說他辭職了。什么狗東西!不知道他老爹血壓高啊?不知道當爹的會急火攻心啊?好好的一個兒子,以前多老實孝順聽話啊,以前工作學習從來也都是順風順水的,幾年間卻變成這樣,不是撞了鬼是什么?

李荔枝認真聽著,聽陳護士長一長串機關槍似的往外發射子彈。有一瞬,她心里甚至閃過一絲快意,覺得能讓這個老女人惱怒成這樣,實在有成就感啊。轉念一想,想到賀儉光歸根到底跟自己關系更大,又不免重新沮喪起來。她吁一口氣,悄然無聲地吁,然后笑笑,決定走掉。陳護士長剛才那些話里已經表述得很明顯了,作為賀儉光的母親,她也不知道兒子的下落,同樣只是留下一封信,不說去向。一向自以為無往而不勝的陳護士長,也許真的只有在自己的兒子這里,才會嘗到無能為力的滋味吧。一物降一物,強悍這東西也不是處處管用的。

李荔枝沒有做表情,她覺得這時候什么表情都是多余的。但她很有分寸地擺了擺手,擺出了要告別的姿勢。確實沒必要再待下去了,如果用外交辭令來說,她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就是陳護士長所說的讓本來老實孝順聽話的賀儉光不幸撞上的那個鬼,女鬼。

她掉頭離開。

她已經又罪加了一等,她沒看管好丈夫,她讓賀儉光運氣出了問題,所以賀儉光走掉了,然后再使賀儉光的父親一氣之下病倒了。

她很后悔今天來找陳護士長,完全沒有必要,簡直自取其辱。有些人天生是相克的,自然界里被稱為天敵,化敵為友的可能性,哪怕想想,都是幼稚的。

她決定去一趟廣州。她跟柳靜說麻煩幫個忙,讓賀豐年留宿幾天。賀豐年白天上學,放學了,爺爺奶奶以前都沒指望,如今更不行了,只有柳靜這里。開這個口她倒沒太多顧慮,她是柳靜中學同學,是柳靜婚姻的牽線人,線一牽,柳靜與唐必仁當年就結婚了,過四五年柳靜要分娩,女兒錦衣又是李荔枝親手接的生。細算起來,這個家應該可以說是李荔枝一手諦造出來的,就是沒功勞,她也有苦勞。

柳靜問她去哪里。

她說去廣州出差。

廣州李荔枝之前沒來過,但問題并不在是否來過,而在于動身不過腦子一熱,一進入這個城市,滿眼擠擠挨挨的都是人,賀儉光會在哪里?真傻,太傻了!很多人來廣州,下意識里就覺得也包括賀儉光,反復跟別人這么說,說多了,竟然自己也迷迷糊糊地上當了。

但既然來了,也不妨找找。她隨身帶著幾張賀儉光先前的照片,賀儉光在照片里笑得志得意滿、眉宇飛揚,但那不是賀儉光的全部。這個男人她太了解了,表面似乎蓬勃昂揚,深處卻是脆弱敏感,自尊心太強,還認死理,一根筋到底。路邊就有幾家公司,她去問了,問有沒有賀儉光這個人,結果都是搖頭。

站在廣州街頭,李荔枝有大哭一場的欲望,卻一滴淚都流不出。那天拿著賀儉光留下的信號啕大哭過之后,至少在人前,她有著比以往更明媚的笑臉,厚厚的唇總是被她咧得異彩紛呈。她本來覺得這個男人不可能離她太遠,隱約間就在某處等著她去叫喚。她去了,去找了,一找才醒悟過來,原來天下太大了,太蒼茫了,賀儉光轉眼間已經被吞得無影無蹤。

他是否四肢安好?是否家室無多?是否沒病沒災?任何答案都沒有。

她去了一趟報社,要求登個尋人啟事。啟事登出來了,豆腐大小的那么一塊,有照片,有“妻兒急切等你回家”這類話,但有沒用呢?沒有。

李荔枝只好重新買了回去的車票。從大巴上下來時,一城的燈火遮天蔽地,她直接去了柳靜家接兒子。

門打開,柳靜唐必仁以及他們的女兒都在家,燈光下有男有女有上有下。家的溫暖在每一個光影間閃動。站在門外,李荔枝心縮了一下,疼了一下。這個家與她有關,她介紹成功的婚姻貌似平庸平淡,卻是完好無損地緩緩持續在那里,可是她那一場多么驚天動地的恩愛婚姻,如今卻破碎殘缺,飄浮在兩處。

賀儉光是在走后一年回家的,那天恰是李荔枝生日。

早晨醒來,李荔枝眼皮就一直跳。她是學醫的,不相信征兆一說,就是信,她其實也沒那份時間與精力了。兒子賀豐年已經上六年級了,每天早上六點半就得起床,而李荔枝必須起得更早。她六點就已經蓬頭垢面地陷在廚房里了,煎一個雞蛋,煮一杯牛奶,削一個水果,再將前一個晚上買回的面包放進烤箱熱一下,然后才把賀豐年連拉帶拽艱難拖起。賀豐年靠在床頭閉著眼睛穿衣裳,李荔枝又已經進了衛生間,幫他擠好牙膏,放好洗臉水。從這間到那間,她的雙腿高頻率邁動,幾乎就是跑了,運動量必定已超過那些閑人在操場上的悠哉晨練。以前這些事輪不到她做,賀儉光只要不出差,就全部承包了下來,她多半只是躺在床上,臥室的門還被帶上了。外面的響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反正無須她介入。但現在她卻得一肩膀全部扛起來,做得還要比賀儉光更細心更妥帖。賀豐年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不知道是什么鬼投胎的,有一雙無神的眼,有一張憂郁的臉,瘦得風吹就倒的垃圾樣。

原先他并不瘦。由賀儉光提供食物時,有面包是面包,有雞蛋是雞蛋。不是他那時胃口好,不好,一出生就沒食欲,但賀儉光就是有辦法將其馴服。什么辦法李荔枝沒有探究過,她躺在床上,閉眼假寐。兩個她愛與愛她的男人,在她一尺之外忙碌緊張,她卻可以舒舒服服縮在被窩里隔岸觀火,這樣的一種寵,是讓人很受用的。但她的受用,卻在一年前戛然而止了。那個被賀儉光所馴服的兒子,到了李荔枝手上,卻像是一下子被誰割去了某個器官,比如胃或者舌頭,天下萬物,竟挑不出幾樣合上他的口味,一坐上餐桌臉就皺成干菜,提著筷子蔫蔫地撥來撥去。李荔枝被撥煩了,真的想吼,卻抿了抿嘴,小聲說:不要撥了。沒有毒。賀豐年歪一歪頭,又歪一歪身子,他不會頂撞的,沉默是他的主要表情,但在沉默中執拗,不為所動。

為什么人在脖子那一處沒有生出一個機關呢?這是李荔枝那時反復冒出來的一個設想,那里如果有機關,她可以伸手一扭,打開一個口,將飯菜一把倒進,這樣便捷利索,省力省氣。她每天早上那般匆匆忙碌,忙了半天,往往并沒有三分之一進入賀豐年的腹中,她只能一邊哄,一邊求。在吃飯這件事上,她完全喪失醫生的職業本性,也置所有科學常識于不顧,既是賀豐年的用人,又是他低三下四的行乞者。然后賀豐年背起書包懨懨走了,李荔枝一口氣不及喘出,馬上開始為自己忙碌,草草洗草草吃,一轉身已經奔往去醫院的路上了。

自己的生日她是記得的,所以她特地穿起一件中式紅罩衫,袖口繡著淡黃色的雛菊。因為皮膚黑,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其實與許多明艷的顏色無法相融,她又不是柳靜,可以憑天生一張白凈的臉對天下所有色彩兼容并蓄。但是賀儉光觀點跟別人不一樣,賀儉光說過,越相去甚遠的東西,放在一起,有時候越能產生奇特效果。既互補,又相映成趣。賀儉光一直給她買紅衣服,包括這件中式罩衫。賀儉光走后,整整一年,她沒有穿過,也不曾為自己買過一件衣服和一樣化妝品。今天再穿,下意識地穿,不料竟像是預先準備下的,那個“冥冥之中”的說法,果然在李荔枝身上應驗了一次。

那天她在醫院做了三臺手術,一個是高危,一個是橫位難產,一個是頭盆不稱。初進醫院她就分到產科,后來轉崗,轉了一圈還是回到產科,很多東西確實就是命定的,你無路可逃。手術很成功,她的手術從來都很成功。那雙手以前只定位為裁剪衣服,實在太委屈了,它們真是巧,多細的活都從來不會被難倒。作為裁縫師傅,她肯定會很優秀,而作為婦科大夫,原來她也可以這么出色,簡直無可挑剔。皮肉在她手中是有優劣之分的,宛若當年,只要用指尖一觸碰,她就能一下子辨認出布料的質地,刀過針走,馬上柳暗花明。

傍晚下班,她拐到超市帶了些菜,是為賀豐年帶的。雖是吃東西猶如上刑,在李荔枝眼皮底下,賀豐年的早晚兩頓,還是無論如何都要有營養地如期進行。中午在學校托管已經吃得匆匆,晚上怎么可能再馬虎?李荔枝自己卻沒有胃口,雜亂的情緒似一堆亂草把整個腹部都堵滿了,這個日子,連空氣吸起來都帶著腥味,讓她胸悶氣堵。她的生日,本該是她的節日,賀儉光真是狠,選擇這一天之后就離去,于是這個日子也就成了她天上人間的轉折點。

做好飯菜,按說她必定要端坐桌旁監視賀豐年進食,現在卻快快避開了。味覺其實也是有記憶的,她怕它們被喚醒,翻上來的都是一年前賀儉光親手做的那頓生日宴的七葷八素。

你這是什么意思?

李荔枝一驚,回過頭一看才知道是賀豐年在問。賀豐年坐在桌旁,兩手卻垂著,并不拿起筷子。你這是什么意思?賀豐年又問了一句。李荔枝連忙笑起,擺擺手說,你吃你吃,我胃疼,一會兒再吃。賀豐年就站起,到書包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白色小紙盒,方形的,遠看像個小蛋糕。

賀豐年把紙盒遞過來,沒有說話,臉一下子紅了。賀豐年膚色與李荔枝一樣,黑,非常黑,所謂臉紅其實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與其是看到色彩的靜態改變,不如說是看到那層皮之下血的輕微涌動,因為是母親,所以李荔枝看得到。

什么?李荔枝挺狐疑,接過來,打開了,叮的一聲,一個東西落下了,快捷往前滾動,滾了很久,很遠,才停下。李荔枝心里動了一下,過去撿起,果然是枚戒指,很輕,那分量一掂就知道是地攤上的假東西,一塊錢一個的那種??墒?,即使是假的,賀豐年怎么想到去買?

生日快樂!賀豐年小聲說。

李荔枝怔怔地看著兒子,突然眼前就有些虛了,晃來晃去的對焦不準。

她是喜歡首飾的,項鏈、手鐲、戒指,她一直都披掛得很充分。生活是需要一些象征的,身體之外有財富做點綴,讓人馬上就踏實了幾分。以前每年生日,賀儉光都要給她買,或者這或者那,脖子手上都豐盈了,再沒有多余的空間,她仍興高采烈收下,然后藏好。藏在那里不見光,同樣讓人踏實有安全感。

那么,這個賀豐年,他是要頂替父親來撫慰與討好她?她走過去,把兒子抱住,抱得很緊。賀豐年微微掙扎著,他顯然不習慣這樣,感到別扭。一直只把他當小孩看,原來已經是個小男人了。

李荔枝把戒指套上左手無名指,沒有質感,很輕飄,所鍍的金色也很假,泛不出任何光澤。但她得戴,這是兒子的心意。真難為他了。吃吧!她說,媽媽生日很快樂,你多吃點,媽媽更快樂。

賀豐年順從地坐下,但并沒有繼續讓李荔枝快樂,他仍然沒有胃口,磨磨蹭蹭了大半小時,一碗飯仍剩一半。只好算了,只好由他去。李荔枝嘆口氣,她讓賀豐年快做作業,然后睡覺。

這個夜晚至此都還是平靜的。屋外就是狹小綿長的老巷子,巷子里人聲、車聲持續不斷,那都是別人的生活。李荔枝進了自己臥室。她沒有開燈,木木枯坐著,在黑暗中雙目圓睜。她四十歲了,之前的三十多年無論日子怎樣拮據不可靠,都沒有這一年這一次讓她這般揪心恐懼。就好像是坐在一只小木盆里,木盆漂在海中,到處汪洋一片,四周連隱約的光都沒有。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的生活本來很好,是賀儉光帶來的好,卻也是賀儉光將好帶走,留下來的是難以名狀的疼痛,疼得近似屈辱,無處啟齒言說的屈辱,便更添了幾分銳痛。

隱在某處的賀儉光,是否還記得今天這個日子,她的生日?

眼睛很澀,李荔枝眨幾下,突然想起柳靜。這世上,一定不會忘記她生日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柳靜。柳靜比她大一歲,生日卻只比她早一天。也就是說,她與柳靜來到這個塵世實際相差了364天。以前同桌,每逢填表格,填到出生日期時,她與柳靜可以互相替對方填,太容易了,說一次就記住了。大學幾年里,每年生日那天她都會收到柳靜寄來的明信片,而她給柳靜的,柳靜也在早一天就收到了。工作后這項活動停止了,但她知道柳靜不會忘掉,除非故意忘。

這時候,外面的門響了,是鑰匙轉動的輕微聲音。

接著,客廳的燈亮了。

西裝革履的賀儉光站在燈光下,新理的頭發上還有油光隱約閃動,鬢角青白。荔枝!他輕聲叫了一句。荔枝!他又叫了一句。

李荔枝從臥室出來,她走得很慢,很緩,風一樣舒暢地飄動。走了幾步,她就停下來,靠在臥室門上,慵懶地斜著身子,雙臂交叉胸前??蛷d里新亮起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無風無浪,夏荷一樣淡泊遙遠。

一年前賀儉光離開家時,是將家中鑰匙帶在身上的,所以,每一天,李荔枝都沒有將門反鎖,她期許的就是突然間他重新歸來,將門打開。他果真打開了,果真回來了;他瘦了,黑了,倦容頗多。但神情未變。

李荔枝還是靠在門上,她沒有說話,沒有表情,她比自己想象的安靜。安靜極了。當賀儉光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近到她跟前,然后站住,盯著她看,看了很久,突然說,我爸……死了。

又說,前天死的。今天下午火化了。

李荔枝腦子嗡嗡嗡響了一陣,覺得里頭許多根線橫七豎八纏到一起,互相使勁,扯得她太陽穴突突突猛跳——老賀死了,與老賀在同一城的兒媳和孫子卻沒有被通知,而銷聲匿跡三百六十多天的賀儉光卻可以被千萬里追尋回來。這說明什么?說明賀家的人分明知道他的下落,即使最初離去時不知,過后,還是聯絡上了,而李荔枝卻沒有,賀儉光不跟她聯絡。

另外,賀儉光上面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三人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澳洲一個在香港,那些地方不搞計劃生育,他們批量生產,蔚為壯觀,所以,子孫陳護士長是不缺的,但畢竟賀豐年就在眼皮底下,就是撇開李荔枝,賀豐年總還是賀家的骨肉。美國、澳洲、香港的都參差趕回了吧,近在眼前的卻偏偏不吭一聲。

從老賀病倒,李荔枝確實只去過醫院一次,之后連個電話都沒再打。要說她多么心硬似鐵也未必,許多瞬間,老賀也曾在她心底閃過。閃了一下而已,馬上又丟腦后了。中風病人在床上一躺二躺,離休干部有全額公費醫療作保障,好藥歹藥盡管往里推,就是躺上十年八年也沒什么奇怪的,反正賀儉光還不知去向,反正賀儉光遲早要回來,賀儉光回來了再一起去探望也不遲。沒想到,眨眼間老賀竟去了。

老賀如果不去,賀儉光會回來嗎?

賀儉光走過來,叫了一聲:荔枝!

李荔枝后退一步,盯著他看。這個問題她要弄清楚,必須馬上弄清楚,她問,你爸如果不死,你會回來嗎?啊,會回嗎?

賀儉光支吾半天,眼皮垂下又抬起,問: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會回的,荔枝,你在這里,豐年在這,我能不回?但說真話,本來不會現在回。

為什么?

因為……賀儉光用舌尖舔舔唇,似乎在為難,一時找不出準確的詞。

李荔枝又往后退一步,她已經伸出手,她想把臥室的門猛地關上。但是,這個動作只做了一半,又驀地停住了。她看到淚,從賀儉光眼中滾下的淚。然后賀儉光一點一點往下矮,像一截木樁一點點往土里矮下去,矮到半截,往下一頓,跪下了。

賀儉光竟然跪下了!

李荔枝往前幾步,又往后幾步,一時失去主意似的。過了片刻,終于像棵被砍伐掉的樹,呼啦啦地向前一撲,撲到賀儉光身上。哭聲頓起,男聲與女聲混雜在一起。這個夜晚于是變得格外漫長而跌宕了。后來李荔枝一直想,如果那天賀儉光不是淚下,不是跪下去,她會有什么舉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個夜晚的孤單無助,她感到自己一天天在冷卻,冷成了一塊鐵,又一點點磨薄了磨利了,漸漸往鋒銳的刀片變化。賀儉光總不能永遠消失吧?他總得回來,總得出現,他一出現,她這把刀就要沖出去,捅過去,鮮血四濺。

現在賀儉光果真回來了,果真出現了,可是他出現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虛弱委頓,一下子,李荔枝所有的恨意都稀釋在空氣里了。

她沒有聽到賀儉光的絲毫解釋,賀儉光不解釋,那天夜里李荔枝似乎也覺得語言是多余的,她肢體感覺仍然敏銳,賀儉光仍是愛她的,她知道。在她將失而復得的男人抱緊時,她想,回來就好,回來就什么都不怨不恨不責怪了。那天夜色很好,不見月,蒼穹間卻是清亮剔透的,泛著幽藍的光,光從敞開的窗子很無拘地落進來,使賀儉光臉上像罩著一層玻璃。有幾分不真實,但伸手可觸,又是可信可靠的。

第二天。李荔枝仍是早早就起來了。送賀豐年出門時,她說了一句:晚上回來,不用掏鑰匙,敲門就行了。她又說,賀儉光,對,就是你爸,他今天會回來。

她沒說真話,沒說賀儉光昨晚已到家。臥室的門關著,賀儉光還在里頭昏睡,這時候她不想將他喚醒。但她得將消息先透點出去,透早了,賀豐年一天的課都別想聽進去,不透,傍晚回家,推開門,乍一見賀儉光,這狗東西不知會不會反應過度。

從一出生,賀豐年就跟賀儉光更親。還在產房時,李荔枝抱著他哭,賀儉光一接過,馬上安靜了。周圍的人就說,荔枝啊,你白辛苦了,人家不買你的賬哩。天下家庭中,僅從長相上看,兒子像母親、女兒像父親,這幾乎是不二的定律。但賀豐年除了皮膚外,其余的無論五官還是臉形,都是賀儉光的翻版。

那天李荔枝打了兩個電話,一是往保健院打,請假,說病了。然后,她給柳靜打。

手指頭在電話鍵上一下一下按下時,李荔枝腹中的話跟要決堤的水一樣激越翻滾。但電話通了之后。那些話猛地又消失了,很奇怪,一下子就覺得說什么都不免無趣,真的不說也罷。喂,柳靜。

柳靜說,噢,是你呀。

李荔枝暗吁出一口氣,說了一句閑話:前天生日。你搞慶祝了嗎?

沒有。柳靜說,這么老了,不哀悼就好了,還慶祝?

李荔枝說,昨天我也沒有。頓一下,好像突然記起,又說,對了,告訴必仁,昨天儉光回來了。

柳靜好像也沒驚訝,只是靜默片刻,然后短促地噢了一聲,說,回來就好。

這一通電話到這里也就結束了。賀儉光不是升官發財后的衣錦還鄉,僅僅是莫名其妙消失一年后又突然重現,哪里有廣而告之的必要呢?李荔枝卻覺得很有必要,跟柳靜的這一通電話如果不打,就好像一把扇子還折合著,上面的錦繡花紋還沒有徐徐展開示人。別人也就罷了,柳靜卻是表示的,示過之后,李荔枝生活新的一頁才算得上真正開始。

幾年之后,李荔枝每每想起自己的舉動,都不免一陣后悔。很可笑,她還是不成熟,所謂的新生活,原來并不是她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啊。

賀儉光回來后不可能再復職了,是他自己辭掉的,人家巴不得,順水推舟,木已成舟。當然賀儉光也一點沒有這個企圖。按賀儉光的說法,在外松弛一年,整個人已經毛孔大張了,習慣了自由自在的日子,連呼吸的方式都不一樣了,哪還有再回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可能?他要辦公司。這個省八山一水一分田,山一多,木材也就多,而且品質上好,用途廣泛,賀儉光將它們買下,一半加工,一半倒賣,倒賣到深圳東莞等地,從中營利。究竟最終能否有利,李荔枝其實心里是虛的,太玄了,不太靠譜。但她沒有往下深想,賀儉光回來了。失而復得的驚喜那些日子已經覆蓋了其余的一切。

賀儉光說,公司這件事,你別操心好不好?

李荔枝連忙說,好!

賀儉光又說,公司怎么運作,怎么經營都歸我,我有辦法對付,你不要過問不要插手,我也不會跟你匯報。我們說定了,就是這樣,好不好?

李荔枝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好。

賀儉光再說,辦公司不像坐辦公室,我肯定要經常往外跑,經常不著家,這個家仍然主要靠你照顧,你不要有怨言好不好?

李荔枝哧地一笑,大聲說好。最后一個好她說得最由衷,經常不著家,總還有在家的時候,而且知道他的去向,知道他的行蹤,知道他四肢安好,家室幾多,沒病沒災。就好比風箏,原先在云端間縹緲,蹤跡全無,突然牽住線了,牢牢扯在手里,這已經比音訊全無不知強多少倍了。

公司開業那天,賀儉光在市委大院對面的酒店大擺二十桌酒宴,小小一座城,能叫上的朋友。幾乎無一漏網。酒開了一瓶又一瓶,菜上了一道又一道,大呼小叫,一醉方休。那天晚上賀儉光根本就沒有用正常嗓音講過一句話,他始終嗓門奇大,滿臉通紅。一席下來,大家都不免想到老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那句經典臺詞:我胡漢山又回來了!

這頓飯,那個薛主任也去了,他還在市委辦,還是主任。是賀儉光堅持要請此人的,賀儉光請了,薛主任就來了,連同妻子余致素和女兒甜汁。他們到場時,還是凡事沒有發生一樣,嘻嘻哈哈,握手拍肩。就差親密擁抱或行貼面禮了。儉光啊,薛主任說,你太過分了,你一下海成了先富起來的一小撮人,不是把我們的軍心都動搖了嗎?賀儉光馬上說,哈,不過小舢板一只啦,等哪天成艘大船時再請薛主任一起蕩起雙槳吧。

李荔枝退到一邊,把臉轉開。她不是賀儉光,她沒辦法擠出笑,但她用眼角悄悄瞥了跟在余致素背后的甜汁一眼。得說那真是—個小美人,白凈,挺拔,五官精巧,眉眼嫵媚,天使般奪目,還未成年,就已經風情四溢了。李荔枝心里抽了一下。這是經她之手的援助才得以順利來到世間的一條生命,這條生命已經長得如此鮮活可愛,這真叫她愛恨悔痛縱橫交織。

那天晚上李荔枝就坐在柳靜旁邊,她是柳靜的同鄉、同桌以及婚姻介紹人,她們一起從過去的歲月中走來,誰都不請,李荔枝也一定要請柳靜的。柳靜的邊上是唐必仁,而李荔枝邊上則是賀儉光。賀儉光在自己前面滿滿倒了三杯酒,然后隔著李荔枝舉向柳靜和唐必仁。賀儉光說,我敬你們三杯酒,我喝光,你們隨意。話都在酒里了,我知道這一年,你們幫荔枝太多了,謝謝!

李荔枝眼在那一瞬間猛地紅了,接著潮濕。很驚險,仿佛一大串的眼淚就要傾盆而下時,她也及時端起酒,一飲而盡。她咽下了酒,也咽下了淚水。居然還咯咯咯笑了起來。扭過頭,她看到賀儉光正把滿滿的酒杯端起,一仰頭,酒杯空了。她小聲說,別喝那么多。賀儉光不聽,擺著手大聲答,喝,一定得喝!三杯酒是小意思,喝了三杯再來三杯!

賀儉光酒量一般,李荔枝是知道的。但她已經不好再阻攔了。這一場酒席本來就是場戲,賀儉光一定要有這么大的排場,多少有要給自己挽回點面子的意思,當然也包括給她,給李荔枝一個面子。他不辭而別,他放棄職業,他將李荔枝以及兒子賀豐年晾在那里整整一年,現在他回來了,開辦公司了,準備掙大錢了,可以給李荔枝錦衣玉食的生活了,他要廣而告之的就是這些。這些內容似乎龐雜,仔細剔除橫斜逸出的枝蔓,攤在那里的便是賀儉光的雄心與一腔愛意。李荔枝很知足了。

但是李荔枝慢慢發現,知足并不是一個可以將每天24小時都充填飽滿的東西,某個瞬間,完全不經意的,心里會突然銳利一閃,閃過的是劍一樣的寒光。

你爸死時,你媽哭嗎?她問賀儉光。

還好,病了那么久,媽也有心理準備了。

還能說話嗎?

能,她怎么能不說話?整個葬禮都是她自己張羅的,別人她不放心。

李荔枝點點頭,這其實不難想象。目之所及,真的沒有比陳護士長更麻利的人了,在神經病房,在太平間,在火葬場里的追悼會上,總之,賓客濟濟一堂中,那個干練利索地招呼這個打發那個的女人,就是陳護士長。她其實頗有將帥氣度,有指揮若定之本領,思維敏捷,腦子清楚,僅當到護士長非常屈才。

你爸死時,為什么沒有叫上賀豐年,應該叫的,為什么不叫?李荔枝還是要問。

賀儉光說,媽那時……可能太難過,所以顧不過來,忘了。

李荔枝淡淡地看著賀儉光,嘴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說,不是說她還好,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嗎?

再有準備也會難過呀!賀儉光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他們是夫妻,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還能不難過?

多難過呀?再難過也還記得通知你,通知你哥哥姐姐!豐年不是你們賀家人?豐年不值得喊一聲過去見你爸最后一面?豐年是我跟哪個野漢子偷生的?

賀儉光笑起,摸摸她腦袋,又在她臉頰上拍了拍,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又亂想了?賀儉光說,你看你一亂想,臉上就起皺紋了。就不好看了。

說話時他們正坐在床上,靠在床頭,旁邊就有一個全身鏡,側過頭看一眼鏡子,就看到一張黑臉,黑得純粹而徹底。卻已經沒有當年的油亮與光滑了,確實皺了。是歲月把它弄皺的,歲月會改變很多東西,卻沒有改變她與陳護士長的關系。老賀是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不是去出個差旅個游。這么大的事,居然可以不吭一聲,一個招呼都不打,事情真被陳護士長做絕了,做得已經沒有天理,做到不共戴天的水準上了。僅僅因為賀豐年是出自李荔枝的子宮?

賀儉光說,算啦,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還老提起干嗎?小事一樁,忘了吧。

李荔枝抿起嘴。她老提起嗎?她自己并不覺得??墒撬褪峭涣耍恢惫T谀抢铮洳欢【凸者^去想一下。她也是愿意忘記的,忘了就不惱了,不怒了,惱怒對身體不利,她是醫生,這一點明白??墒悄欠置魇且黄訚?,越想忘,偏偏卻越往下陷,根本欲罷不能。

況且,這事一點都不小。一個死人,并非多值得稀罕,但這里面太意味深長了,若僅僅陳護士長一人拒絕賀豐年也就罷了,其他人呢?那些從美國、澳洲等地熏過洋氣、喝過洋墨水的家伙,一個個長途跋涉回來,環顧四周就不會發現賀氏家族子孫中獨獨還少了一個賀豐年?就在同一座城市,一個電話,幾分鐘就到了。別人沒發現,為什么賀儉光也沒發現?

李荔枝終于找到事件的核心了。賀儉光居然也不吭聲,賀儉光回來了,出現在他父親葬禮上了,可是他沒有堅持把兒子一同叫去。他提過建議嗎?這一點很重要,如果他提了,卻被他母親一口拒絕了,畢竟還算一回事,可是賀儉光卻說,我哪還記得起?我爸本來好好的,是因為我,他……眨眼間他卻成一具僵硬的尸體了,他就這樣沒了!我,我這心里是什么滋味啊,荔枝,你說我那時腦子里還想得起誰呀?

李荔枝鼻孔里粗粗地噴出兩股氣,她自己一開始并沒意識到,等終于意識到了,覺得并不解氣。又重重再哼了一聲。悲傷之中忘了其他,似乎可以說得過去,但老賀又不是當天就火化的,他是離休老干部,友朋滿天,在這座城市也曾舉足輕重。所以死得雖沒有重于泰山,也絕不能夠輕于鴻毛。陳護士長是何等人物,她哪里肯草草打發這個葬禮,總得有幾天的籌備、醞釀、精心策劃。幾天的啊,幾天里有數個夜數個晝,有數十小時數千分鐘,賀儉光可以忘了一時,又怎么能一直擱置腦后?

她嘆了一口氣,她怎么也成柳靜了?柳靜話語不多,看上去寡淡清靜,一副凡事無所謂的樣子,心里其實卻比誰都較真,這一點李荔枝真是太清楚了。她原先對此是不屑的,世事繁多,人生要輕裝前進,大開大合才能有大氣象,這些道理她喜歡,一直也覺得自己是這么執行的。如果僅將人粗粗歸為內向與外向兩大類,柳靜是前者,而她,她始終是將自己歸為后者的。但后者竟然也會突然被某件事所羈絆,卡在那里,像一張損壞的舊唱片,就是播放不下去。人人原來都可能是柳靜。

她給柳靜打電話,彼此都忙,已經不太見面了,但電話偶爾是打的。就算是取經吧,她確實很想知道柳靜在較起真來時,最終是怎么化解自己的。柳靜。哎。在忙什么呢?沒什么。唐必仁最近怎么樣啊?還行。錦衣學習好吧?就那樣。最近打算回東嶼嗎?沒有。不回老家看看?不了。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回去轉轉吧,我媽一直催我回去哩。再說吧。她們間大致都是這么對話的,幾個回合下來,通話往往也就結束了。當中學老師的柳靜,每天在課堂上不知要講多少話,但說話的能力與欲望,竟還是沒有被刺激起來。李荔枝不會見怪,柳靜就是這樣的人,她了解,所以也習慣了。

在這座城市,李荔枝還有很多其他朋友,單位里的或者社會上的。醫生這個職業,實在有外人難以明查的微妙與長處,真要有與誰個交朋友的欲望,不說手到擒來,不說人家趨之若鶩,至少也不太費吹灰之力。道理很簡單,都是吃五谷雜糧的,誰會永遠無病無災?一病一災就成了弱者,弱者六神無主地來就醫,醫生就驀地成為救死扶傷的強者,友好一點,盡心一點,體貼一點,再醫術高明一點,這一切有機組合起來,就足夠打動對方,忙不迭就貼上來渴望被引為密友。李荔枝喜歡自己的職業,自始至終她一直由衷愿意對病人友好、盡心、體貼,至于醫術,不用她自吹,在全院,以及在這座城市。她的好名聲早就播出去了,所以,她有朋友,各界都有,很多,很鐵,動不動就喚去吃喝玩樂燈紅酒綠。但是,正是在那種場合混跡多了,卻混出了一肚子狐疑。那些人雖然挽袖揮拳一副上刀山闖火海的豪邁狀,私底下卻哪一個會真正貼心貼肺,將你全力呵護?這一個飯局集中火力說沒有到場的某人,下一個飯局七嘴八舌又把缺席的另一個誰端出來暴曬。在那種萍水相逢的場合,借著幾分酒氣,人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冉冉升騰為話語中心,成為眾人注目的對象,其他的話分量不足,便很自然地就去搬隱私,掌握的隱私越多,越能被大家所烘托,風頭也能越盛。李荔枝自己其實也常犯這個毛病,自己犯她并沒太多感覺。一旁觀別人,那滋味就不好了。柳靜不會跟誰貼心,但柳靜嘴嚴,話少,不會傷人,這一直是柳靜的好。

但是最終,她也沒有把底兜給柳靜,她只是從陳護士長說起,媳婦與婆婆不和,完全可以不以隱私來論,天下哪家不一樣?況且李荔枝與陳護士長不和早不是新聞。這么多年,柳靜耳朵已經聽出繭子了。但柳靜仍是安靜地聽著,聽過一遍,嘆口氣,說,她不是已經到美國去了嗎?

陳護士長在老賀死后,就美國、香港、澳洲輪番走,這家住住,那家待待,相當國際化,偶爾回到這座城市,也從沒跟柳靜打過任何一次照面。她身影是消失了,但鬼魂仍在。家里電話響起時,李荔枝一般會先探頭看來電顯示,有時草草伸手拿起,喂了一聲。對方若是悄無聲息,隔會兒,放下了,這肯定就是陳護士長打來的。陳護士長要找的人是賀儉光,就是國際長途,她也不惜回頭再撥一次,就是不跟李荔枝通上話。

是不是過分了?天下人都來評理,理也在李荔枝這一邊。但賀儉光一直替他媽圓場,按賀儉光的說法,陳護士長要強慣了,吃軟不吃硬,偏偏李荔枝也硬,針尖麥芒,火上澆油,惡性循環,步步升級。荔枝你就不能低個頭,嘴巴甜一點,態度好一點?李荔枝不能。太可笑了,她錯了嗎?錯在哪里?婚也結了,兒子也生了,一個家好歹也維持這么多年了,這都明明白白擺在那里,就是再大的罪本來也該消解融化了,她還要再怎么低頭?人家拿狗屎臭臉對過來,她的嘴巴又如何能夠甜得起來?一個巴掌無論如何都沒法拍得響啊。

柳靜問,她身體好嗎?

李荔枝說,好得離譜!據說血脂不高、血壓正常。精瘦精瘦的,連贅肉都非常有限。人家會保養,一生掌握的醫學常識,最后都精心花在伺候自己上了,能不好?

柳靜,李荔枝說,以后錦衣出嫁時,你可不能眼睛只盯著女婿,女婿他媽也得挑,他媽也是至關重要的,甚至更重要。夫妻合不來還可以離婚,婆媳怎么離?啊,怎么離?連起訴離婚的理由都很難成立啊。年輕時太幼稚了,以為沒關系,以為抗得過,以為遲早可以彌合,彌合不了也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就是你兩眼發直地想彌,人家還不肯賞賜哩,尾巴搖斷了也搖不軟她的心。真是太可怕了,柳靜,那老不死就是一根利刺一直插在我婚姻里啊,插得那么深,那么狠,等到哪一天她終于死了,我這輩子也耗得差不多了。他媽的,她上輩子是祖墳被我挖了還是全家被我殺了,到底多大的仇啊!碰上這樣的婆婆其實比中五百萬大獎還難哩,可偏偏我就是這么個狗運氣。豐年是男孩子,他沒事,錦衣就不一樣,你要提醒錦衣以我為鑒,婚姻之事馬虎不得,意氣用事更會吃盡苦頭,哭都流不出像樣的眼淚。

說著說著,李荔枝的口氣就難聽了,聲調高揚。她總是語速偏快,厚厚的兩唇像兩個粗大的括號?;蜷_或合,忽上忽下。這一點,與溫吞吞的柳靜又是相反的。柳靜沒有馬上答,好像在電話那頭思索,隔一會兒才說,在你們兩個人的問題上,賀儉光是有責任的。

柳靜又說,賀儉光也不容易,你不要對他太不滿。

好像被口水嗆了,咳了一陣,柳靜接著說。沒人逼你,這個婚姻是你自己要的,后悔也遲了。

李荔枝怔怔地握著電話,好一陣沒再開口,感覺頭頂上那一塊皮像被人捂上一層冰,涼颼颼中又有點麻。賀儉光有責任?之前她只是想到自己與陳護士長的狹路相逢,從沒將賀儉光也擺進兩軍對陣中。有沒責任?被柳靜一說,回頭一想,確實有。也許他也很辛苦地兩頭滅火,有苦勞了,但沒有功勞,一絲半點都沒有。這說明什么?至少說明他能力有限,妻子母親都沒有安撫好,致兩個女人都陷于水火中。李荔枝不是別人的妻子,陳護士長不是別人的母親,歸結起來,只能歸到賀儉光頭上。李荔枝后悔了嗎?這話太毒了,一下子戳過來。賀儉光神經發作,一紙辭職信就遠走他鄉,李荔枝那時都沒悔過。這差不多就是自己放膽勾引來的男人,一開始是游戲,只是拿他測評一下自己的長相,弄假成真后,她是愛他的,掏肝掏肺都樂意的愛?,F在呢?現在她以為自己仍然那樣。可是柳靜卻先指出“不滿”,然后又指出“后悔”。柳靜話不多,但柳靜用詞一向很準。李荔枝捏著話筒的手掌已經滲出了一層汗,她支吾著,明白這通電話不能再打下去了,她說,柳靜,我們不說了吧。

柳靜并沒有非說不可。好,柳靜答。話音一落,就已經先擱下話筒了。

賀儉光果然經常出差往外跑。他之前就不是那種閑得住的人,渾身每一塊肌肉都裝了馬達上了發條似的,手腳勤快,做事迅速,用雷厲風行來形容都一點不算夸張。這個優點,與在市委辦那幾年的鍛煉肯定不無關系。關鍵是個人素質具備,同樣的土捏成同樣的胚放進同樣的窯,燒出來的卻可能是品質完全不同的瓷。這不是個多難懂的道理,費盡心力被訓被練一輩子卻照樣歪七扭八難以成形的人,難道還少見嗎?近的有唐必仁,唐必仁與賀儉光一起分到市委辦,然后賀儉光辭職離去,唐必仁巋然不動,繼續待在那里頭,可是唐必仁就是再待三輩子,難道就能起色?不是看不起唐必仁,李荔枝覺得自己沒有,犯不上,沒必要,也不可能,可是賀儉光的影子后面就是死死黏著一個唐必仁,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兩粒蘋果擺在一起,自然會下意識地將它們比來比去,后來一粒不見了,只留下一粒在原地,便沒有了參照,那期間李荔枝也很自然就斷了這個想法,比都比不起來了。如今那只消失的蘋果突然又回來了,又很醒目地擺在那里,一眼瞄去,還是馬上就看出高下。換成唐必仁,就是委屈到殘都不會想到辭職……這樣想的時候,似乎又變成了賀儉光的辭職李荔枝是贊許的,她怎么可能贊許,稍稍一想都仍是皮開肉綻地痛。

李荔枝覺得自己變復雜了,是歲月漸增年紀漸長而致,還是其他?她沒有答案,也不去強行索要答案。她找出另外一個設想安撫自己:換成唐必仁,就是打死了也沒有膽量辦起一家木材公司。這是肯定的。

賀儉光的公司不是辦在這座城里,而是十幾公里外郊縣的一個叫白溪的小村,那里是深山林區的邊緣,一條大江從旁繞過,水路發達。公路也通暢。公司開張時李荔枝去看過,不過將一座已經廢棄的小學教學樓整修一下成了辦公室,不過匆匆招了三五個人員,總之寒酸之氣自不待說。但有一個廣闊的操場,破舊的教學樓后還有塊雜草叢生的大空地。賀儉光轉一圈,手一劃,這里都是我的,他說,我買下了!有多少木頭堆多少木頭,全堆得下!

買?李荔枝一驚。她的眼睛不大,但瞪起來時,因為眼眶撐開,原本藏在眼皮之下的那部分眼白就全露出來,在四周黑色皮膚的映襯下,面積就一下子大得驚人。任何東西果真都需要反差的,非洲的人民群眾不是牙齒質量特別好,一個個嘴一咧都有那么奪目的白,其實全是色差營造的效果。李荔枝也一樣,這會兒除了眼白大露,她嘴也呵起,將兩排牙齒晶瑩裸露,像兩盞小日光燈,赫然掛在唇間。她對世間萬物的價格知道甚少,她的世界那么小,整天醫院、家里團團轉,了如指掌的只是農貿市場里的魚肉青菜價、兒子每學期應繳的學費,再就是醫院的床位費、手術費以及部分常用藥品的標價,輪到這么大一個學校,就完全在她經驗范圍之外了,她只能推想:即使在這么偏遠的地方,即使是人家廢棄不要的,沒有幾十上百萬元都是免談的。賀儉光有這么多錢?

賀儉光揮一下手,樣子很滿不在乎。是,買了。他說,這里不是辦學校的地方,太偏了,周圍這么多密林,蛇爬進學生課桌抽屜過夜的事都沒少發生過。你別看這個村小,華僑可不少,華僑集資回來建新學校時,就建到村口那邊去了。我又不怕地偏,蛇也沒什么可怕,所以我買下了,這里,整個學校都是我的,全歸我了。

花了多少錢?這個問題仍懸在那里,李荔枝覺得不問不行。

賀儉光扭過頭看她一眼,不答。

李荔枝又說,你有這么多錢?

賀儉光說,荔枝,我們說好的,你別管。

李荔枝捋捋頭發,把臉轉開了。操場原本是敞開的,四面與樹木連接。植被真好啊,綠得發黑,一株株松或杉或樟都沒有如城市里的行道樹那般被人工雕鑿修剪過,主干粗獷,枝葉奔放,風過,樹的每一根神經馬上就應和起舞,搖曳的也是山野特有的節奏,無拘無束,不卑不亢。這地方是很容易將已經淡去的鄉村記憶全部喚起的,那個遠在兩三百公里外的東嶼鎮,要說李荔枝喜歡,那倒未必,但畢竟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可以奠定人生的許多審美取向,就是再討厭東嶼鎮先前的貧窮與現在的混亂,那里田園間曾經鋪天蓋地的綠,還是一直沒有從李荔枝的腦中退去。剛才她還曾閃劃過一個念頭:下次把柳靜也一起帶來。柳靜也是東嶼人,但柳靜父母都是國家干部,沒有放了學就得下田耘草種菜的經歷,這是兩人的不同之處,不過柳靜或許會比她更喜歡這里。安靜,自在。不嘈雜。到處不見騰騰欲望,這一切肯定都非常符合柳靜的胃口。

但是,站在眼前的賀儉光沒有欲望嗎?

有幾個工人正在砌墻,要團團將整個學校圍起來。賀儉光要圍的將是他的木頭,他怎么買木頭,又怎么賣得掉?是木頭啊,不是蘋果香蕉菠蘿梨,李荔枝的想象力同樣無法抵達。太奇怪了,怎么會把主意打到木頭上呢?

在李荔枝生日那晚。賀儉光突然回來,空著手,沒有任何行李。剛開始李荔枝沒往深處琢磨,后來靜下來一想,就明白了,他只是奔過喪后的順便之舉。也就是說,如果老賀不死,賀儉光不會在此時回到這座城市,又或者老賀火化之后如果不是恰逢李荔枝生日,他也未必會在那晚跨進這個家門。不走了吧!李荔枝說。賀儉光沒有答。別走了吧!李荔枝又說。賀儉光還是不答。

當然后來賀儉光真的不走了。不走不是被李荔枝說服,而是因為賀豐年。

賀豐年那天傍晚放學回來,打開門看到屋里多出一個賀儉光,賀儉光與他打個照面,他竟像不認識,頭左右轉動,眼慌張地掃來掃去,仿佛進錯了家門。賀儉光將他肩膀攬住,說,豐年,爸爸回來了,叫爸爸。賀豐年直直盯著賀儉光,嘴唇動了動,沒有叫出聲。后來賀豐年也一直不叫,那一聲爸爸他就是不叫。

李荔枝后來猜測。她不讓賀儉光再走,話排山倒海地往外說,說得口干舌燥,賀儉光都未必真聽進去,而賀豐年的緘默,卻最終打動了賀儉光。

但賀儉光始終沒有將這一年的來龍去脈仔細交代,他走了一年,一年是真空的,然后回來,果真腰包里已經裝著那么多錢了?這個疑問其實就是外人也有幾分好奇的,之前李荔枝不問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在等待,等待賀儉光主動開口,如實稟告。在錢這個問題上,被動聆聽與主動詢問,給人的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離去一年,要算細賬,過失方也不是李荔枝,但她害怕。太怕了,再有任何閃失都承受不起了。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站在廢棄的小學校內,不是賀儉光激情洋溢地放出豪言說都買下了,她還是不會問到錢。既然已經問了,賀儉光卻還是不說,這倒是李荔枝沒有料到的。

說一說又何妨呢,至于這么森嚴壁壘?

有一種外人的感覺,外人的感覺很糟糕,像一股溝里的水,污黑。渾濁,翻滾而過。她鼻子有點酸,馬上警醒過來,知道這樣不好。這把年紀了,小題大做是大忌,小題大做是柳靜玩的把戲,她又不是柳靜。不會是搶銀行吧,啊?說到這里她故意笑起,下回再去搶,拉上我啊。

賀儉光手攬過來,攬住她肩膀。唉,他說,不是搶的,你放心??傊悴挥貌傩?。這一年,你心已經操夠多了,你看,臉都變成這樣了!說這句話時,賀儉光伸出指頭在她額上來回劃幾下。這些破事就算了。你別管,有我哩,是不是?

李荔枝沒有應。女人少操心便可少皺紋,道理她是懂得的,但這說服不了她。不過她不再問了,問也不會有結果。很奇怪,她在賀儉光面前有自尊心了,以前沒有,以前任何事任何話,不用過腦子,隨便說隨便做都沒障礙,心里不會打彎,完全敞開,就好像穿衣,在外小心裹緊,生怕走光,在賀儉光面前,卻怎么脫怎么裸都很自在,他又不是外人?,F在難道是了?

賀儉光伸過頭,往李荔枝臉上蹭著,然后手掌捏起,拇指與食指中指撮成一團,對搓幾下,小聲說,你就等著數錢吧。

李荔枝又笑一下。手在賀儉光胳膊上拍一下。這個動作與其說是在跟賀儉光調情,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警示,剛才她內心冒出危險的問號,難道賀儉光還能是外人?她真是傻。這樣的念頭哪怕一閃而過。都是不可饒恕的。哪有外人打算將日后掙來的錢交給她,讓她數呢?

對于錢,賀儉光很了解她,她是稀罕與疼愛的。她的父母至今還在東嶼小鎮,碼頭上的板車是拉不動了,兩人就在鎮上租個店面,賣些日用食雜,油鹽醬醋之類的,小小的鋪面被最大化地利用起來,到處橫七豎八擠著雜碎,并且霉氣撲鼻,五味混亂,鼠蟑遍地。李荔枝不?;厝?,前兩年春節時母親腰椎出了毛病,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李荔枝才回了一趟東嶼,在病床前伺候了幾天。她本來有把母親接來的打算,但母親死活不肯走,主要是舍不下店面的生意。哪里能掙幾個錢呀,卻看得比命還重,自己僵硬躺著動彈不了,就逼李荔枝去店里,幫著做點買賣。李荔枝那時心酸得實在恨自己不是李嘉誠,她若是腰纏萬貫了,母親哪至于苦熬一輩子了,還要為區區幾個破銅板可憐成這樣?她兄弟姐妹也有,兩個哥哥娶了。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嫁了,都沒脫農門,田種不下去時,最多去廣東深圳打點工,碰到孩子上學結婚這類事,就寫信打電話,用詞直截了當,讓李荔枝寄點錢幫個襯。也就是說,李荔枝是家里唯一出頭的人,能給李家帶去榮華富貴的只有她,她是唯一。而李荔枝的榮華富貴呢,以前李荔枝一直理直氣壯地指望賀儉光。她嫁給他,是他老婆,本來誰都認為他有前程有未來,步步高升指日可待,誰知他卻突然偏離軌道,掉頭而去,再回來,買下學校,弄出這么個公司,號稱可以財源廣進。

賀儉光財源廣進于李荔枝而言,自然也是件美事,她流口水都絕恐不及。可是心里竟還是有些虛。不是不愿信,是不敢信,但這話她沒有說出來。

這一年賀儉光究竟去哪里干了什么?賀儉光只簡單地說去打工唄。在哪里打?深圳。打什么工?在香港人開的家具廠里做管理。再往下問,他就笑了,笑而不答。

這個男人曾經在李荔枝面前多么透明,喜怒哀樂都纖毫畢現,離去一年,一年的間隔,然后就像罩著一層膜,近在眼前,隱約又遠在他處。反過來,賀儉光看她是不是也一樣,所以問他錢,他不說,問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多講?他對她也隔閡了,也防備了,曾經毫無保留的信賴也喪失了?

那天從白溪村回去后,李荔枝去逛了大洋百貨,她很少來此,但知道是這座城里最奢華之處。額頭那兒很重,是賀儉光指頭劃過的地方,一股鉛好像那時就順著他指頭灌進去了。她對著鏡子看,驚得又倒吸了幾口冷氣。真是皺了,顯然老了,而賀儉光也不是第一次指出她臉上的皺紋,賀儉光很在意?

一進入大洋的門,遠遠就看到薛主任的老婆余致素。這么巧,余致素也在買化妝品。李荔枝不想打招呼,打算繞過,先上樓轉轉。余致素卻看到她了,手一揚,叫了一聲:荔枝,哎,荔枝!李荔枝在原地站了片刻,終于還是過去,問,買什么呢?余致素把握在手中的瓶子轉兩圈說,卸妝乳用完了,資生堂的這一款你覺得怎么樣?李荔枝怔一下,搖頭。余致素說,那你平時化妝用哪個牌子的?李荔枝笑笑,眼睛轉一圈,看到旁邊的柜子上方,有很大的幾個英文字母。她嘴一努說,我用它。余致素瞥過一眼,輕笑一下,肯定是稍有猶豫,然后才說,荔枝,這個牌子不行,太低端了,我們這個年紀不能馬虎了,得用好點的。用迪奧吧,就是cD,老薛十年前出國就開始幫我帶了,不過現在北京上海也都有專柜,買起來很方便了。我也就卸妝乳用資生堂的,日本的牌子,也不錯。說到這里,余致素話似乎已經結束,她把手中的瓶子遞給柜臺小姐,打算買單,突然又轉過身,手往旁邊那個柜臺一指,語氣鏗鏘地說,別用這個!

李荔枝臉猛地發燙起來。除了賀儉光離去這一年她對外表的一切草率馬虎之外,大學畢業后她一直是化妝的,化得還得意不淺,胭脂口紅眉筆都很齊全。不料在這一天,在大洋。在余致素面前,卻全線崩潰了。東西她是有了,原來卻是那么上不了臺面。不要說資生堂、cD沒有使用過,就是情急之下抓瞎頂上的那個什么牌子,她其實也都聞所未聞,而在余致素眼里卻是“低端”得那么不堪。至于卸妝乳,她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東西存在。顧名思義,它是用來清洗臉部妝容的,不是有洗面奶嗎,兩者的區別在哪?

她不想待下去,待下去難說不會有其他的尷尬。她說,我先走了,到樓上看看。

余致素馬上問,買衣服?

李荔枝說,是啊,想買幾套衣服。

余致素說,去例外看看,今天剛到了一批新款很不錯。說到這里她踢踢自己腳邊的—個大紙袋,我也剛買兩條裙子一件上衣。噢,還有,黛安芬有活動,八折!不好碰上噢,黛安芬最摳了,我一下子買了四個。

李荔枝說,是嗎?那我也去看看,我也喜歡他們家的東西。

站在電梯往上走時,她對自己很有點看不起了。太虛偽了,其實有什么必要這樣?但是如果重頭再來一遍,她仍然不會有另外的選擇。例外?黛安芬?這名字比資生堂、cD還令她耳生,她居然就敢言喜歡了。就煞有介事地說出去了。

黛安芬在二樓,原來是胸罩一個胸罩兩三百塊錢,真是瘋了。這東西超過二十塊李荔枝都嫌貴了,穿在里面,又不示人,憑什么要賣這個價?她掉頭就走。

例外在四樓,她是一路問上去的。遠遠就看到高大的假模特豎在專柜外,寬衣長衫,棉麻為主。很貴,沒想到那么貴,隨便一件襯衣,都沒有在五百元之下的。裙子哩,拉過商標一看,七八百元只是一般化的,一千兩千也一點都不稀奇。布也不是特別好,料也不是特別多,憑什么賣這么貴呢?那時候,這個區間價格的國產衣服還沒有,那時候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撐死了過兩千,能買幾件衣服?而余致素,一口氣就是’兩條裙子一件上衣,還有四個黛安芬。人家全不當一回事地扔地上,還用腳去踢。

導購小姐一直跟在李荔枝旁邊,問她喜歡嗎?要不要試穿一下?很合你氣質的,試一下吧。

李荔枝一件都沒試。她問了一圈,很詳細問了這個與那個,卻不試,也不買,只是把衣服連衣架一起取下,對著鏡子在身上比劃一下。鏡子中的她越發窄小了,而且矮。導購小姐說,我們衣服在國際上都拿過獎,很歐化,外國人都喜歡。李荔枝轉身就把衣服掛回原來的地方。導購小姐說,你試試嘛,寬松一點很浪漫,穿起來也很有型的啊。李荔枝嘴角扯了扯,那意思是你以為我好騙嗎?這類造型的衣服,只有身材修長如余致素那樣穿起來才能出彩,李荔枝知道自己,她一米六都勉強,肯定撐不起來??傊@不是她的衣服。

然后她又去周圍幾家香港或歐洲品牌柜轉一圈,竟然有類似的情況,她不能穿,穿不出味道,這些衣服好像約好似的,一套到她身上,都面目猙獰地潰不成軍。她向那里的導購小姐提起例外,導購小姐嘴一撇,都哧出了聲音。那是廣州產的!她們說,什么呀,上個月才開的專柜!她們又說,不屑布滿了全臉,好像她們自己全穿得起店里掛的這些衣服。這些衣服更貴,比例外貴多了,剛才她以為余致素買的是天下最貴的衣服了,其實不是。

原來余致素穿的也并非頂級服裝。

但她的心情還是壞透了。人家天生麗質,她天生劣質,這么黑,黑得本來就暗無天日,如今皺紋又排山倒海而出了。賀儉光給過她信心,讓她對自己外貌感覺尚好,賀儉光只見過她第一面,就動心了,就娶了她。她征服了賀儉光,卻不能征服整個世界,連稍稍優質一點的服裝都排斥她,她不配享用。

另一層的傷感比這個更劇,她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太失敗了,活得這么委屈,委屈了幾十年,色都將衰盡了,衣櫥里掛的還居然僅僅是些幾十元上百元的衣服,至于胸罩,就更不用提了,余致素連裹個乳房,都比她穿在外面的衣服貴許多倍。她原先還多么心安理得,覺得掛在家中衣櫥里的衣服不知已經比自己當年親手裁縫的強多少了,不料眼一閃,另一方天地卻是那樣富麗繽紛。

從樓上下來,她直接去了一樓資生堂專柜。小姐迎上來問她需要什么化妝品?她作思考狀,作老練狀。這只瓶子拿起來看看,那個盒子拿起來看看。小姐很快看懂她了。賣力開始推薦,這一套是保濕的,那一套是抗皺的,這是晚霜,這是日霜,這是防曬霜,這是爽膚水,這是粉底液……

結賬時。錢不夠,柜臺小姐說,要不貨給你備著,你先付點定金,明天拿足錢再來?

李荔枝搖頭,她說,不行,我今天就得買。是的,今天就要,她也不知這股急切究竟是因何而起,就是急,一分鐘都不想再耽誤。她記起柳靜家就在附近,到門口撥了公用電話。柳靜,家里有現錢嗎?借點,明天就還你,我買資生堂差點。柳靜說,多少?一千吧。柳靜說,有。

那天李荔枝回到家時,兩只手上提著兩個大袋子。賀儉光很意外,不過也很高興,他說,哈,收獲這么大啊!李荔枝一笑,心想既然你賀儉光將財源廣進,那為什么以后我不能像余致素那樣,穿好用好,錦衣玉食呢?

所謂木材公司。其實倒賣只是一部分,剩下的是木材的加工制作,也就是根據訂貨要求,將購得的原木加工成條木、板或其他什么,招兩三個工作人員管理,搭起廠棚,再陸續招一批工人三班倒,這是李荔枝后來才知道的。

公司辦起來第一年,賀儉光買了部桑塔納2000,二手的,七八成新,他自己開來開去,常常幾天不見人影,就是回來,也多半是深夜,一身酒氣,上下迷糊。做生意要應酬,這個道理不難懂,所以李荔枝一般不過問,她也不問生意如何怎樣,即使問了,賀儉光仍然只會潦草地答:好,不錯。都是這句話,不會更多。到了外面,有人打聽賀儉光公司的情況,李荔枝也把那句話搬來,說好,不錯。

但李荔枝隱隱覺得似乎并不是太好,她是從賀儉光臉上看出來的。

相對幾十年的一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似乎微不足道,但賀儉光離去一年,僅僅一年,再回來,李荔枝卻分明有一種一截兩段的感覺。是的,他變出另一種面目了,奇怪的面目,她說不清。以前在家,再忙,身子是松弛的,眉眼是閑淡的。現在身上卻仿佛安著防盜器,時時提防著什么,就是笑起,眼珠子也仍在那里骨碌碌轉動,閃來閃去,兩個腮幫上的肉緊梆梆地繃起。有時候跟他說起賀豐年學習上的事,賀豐年學習一直很好,再懨懨地沒有生氣,每個學期成績也仍然不會丟出年級前三名之外,并不是勤奮出來的,真的是天賦。這種事,做父親的本來肯定是受用的,賀儉光也身子前傾著,好像很在意聽,嘴咧著,嘻嘻笑起,眼神卻是散的。

李荔枝想,他是在制造喜悅,制造歡樂。

但喜悅與歡樂不是機械產品,一旦需要強行進行人工制造,那便是一種假了,便有什么東西需要掩蓋,需要偽裝。

看得出來,賀儉光其實很焦慮,焦慮說明他并不遂心。另外,一年過去,又過去一年,再一年,公司開了已經整整三年,他卻從來沒往家里拿過一分錢,家里生活開支是李荔枝,賀豐年上學是李荔枝,所謂的財源滾滾根本就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李荔枝不斷跟自己說,沒有關系,就當他還在外面,還沒回來,他沒回來家里的費用和豐年上學的費用還不一樣是自己出?不能因為他不掙錢就埋怨什么。一句都不能說,說了自己算什么呢?市儈?虛榮?小人?

但是道理明白,心里偏偏還是常常扭不過去。古人說:知難行易,她感覺很多事其實恰好相反,做起來太難了。她一個女人,在醫院苦撐苦熬,熬到副主任醫生,下一步就該跟科室里的誰和誰爭主任醫生的那個職數了。這么辛苦,每月工資加各類補貼,也就四五千,得供養父母一點、接濟兄弟姐妹一點,還得養兒子,還得繳電費、水費、煤氣費、有線電視費,甚至賀儉光的衣服鞋襪,也得由她逐一付錢購買,剩下的還有多少留給自己?以前沒有剩她可以忍,并不覺得怎么樣,但現在她不想虧待自己了。她黑,皮膚天生劣質,再不善待,轉身就干枯了,干枯成一枚陳年成橄欖。

第一次去白溪村回來后,她第一次去了大洋百貨,在那里第一次買下資生堂,她就是在那一天突然開竅的,簡直醍醐灌頂。她這樣的人,本來就該比別人花更多的錢在護膚上,在穿著打扮上。而這種事,一旦開了個頭,就好像被人安到發射臺,上是上得去,下卻下不來,并且癮頭很快就出來了,磅礴得很,沒法擋,她索性也順應了它,根本不去擋。以前常去的那些店、常買的那些東西,她已經連看都不會再看一眼。倒是余致素編的那份婦女雜志,她開始看了,看余致素每個月在那里五光十色地推薦什么品牌的衣服、什么牌子的化妝品,又推薦哪家有品位有特色的店在這座城市的哪個方位哪個地點,然后一空下來,她就打車過去看一看挑一挑。她覺得自己在一步步往前走,往時尚的前沿走去,衣服的款式越來越新奇,與之相配合的則是臉上的粉越抹越厚、抽屜里的化妝品越來越豐富而高檔。

可是錢呢?她沒有錢。賀儉光沒有給她錢。

白溪村那地方,李荔枝一共只去了一次,去過那次,好像就跟她再也無關。她后來一直想這個問題,很奇怪,為什么會這樣?其實如果賀儉光邀她去,她不會拒絕;當然如果她主動提出要去,賀儉光想必也不會反對。也就是說,很多事其實是兩個人共同導致的。她給自己找到借口,木材啊,又不是服裝鞋帽化妝品,到底她是不懂的,既是不懂,看與不看都是一樣的。或者,正因為感覺到那個公司的生意并不怎樣,有點糟糕,她才下意識地避開,不愿去看?現在明白鴕鳥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動物,它不能承載的、不想承載的東西。眼睛閉上,頭鉆進去,就權當沒發生,倒也落個清靜。

但她其實清靜不下來,賀儉光身上總有股木屑味,味道很重,似乎還帶著粉末,他前腳進門,只一剎那,她鼻子就癢了,馬上就跟出一長串的噴嚏。她有鼻炎,從小就有,以前癥狀并不重,早上起床后噴嚏打一打,一整天倒還平靜,現在動不動就打,賀儉光一進門就打,都形成條件反射了。

而且,賀儉光常常不洗澡了。他是陳護士長的兒子,是在幾近潔癖的環境中長大的,訓練有素,要求嚴厲,進門后必洗手,睡覺前必洗澡,再冷的天都沒斷過?,F在一出差,走時什么衣裳內褲,回來還是那一身,領口黑糊糊的一層,短褲是饅的。挨近床,臟褲子都不脫,身子一歪,就躺上去了。

李荔枝跟柳靜說,儉光變邋遢了,臟死了。她一邊說一邊笑,好像這事挺好玩似的。她想柳靜一定聽唐必仁說過,以前在市委辦,賀儉光多么整潔有序,辦公桌上永遠不會有一張多余的紙,甚至不會落一?;?,所以女同事曾贈予他一個外號叫“賀掃帚”。而賀掃帚以前回到家,那一身在外面穿的衣褲,肯定要馬上換下,換成居家的便裝,連床沿那里的一塊大浴巾,也是他鋪上的,還再三叮囑賀豐年,床上別亂坐,屁股必須坐浴巾上!

那天是一個中學同學請客。李荔枝與柳靜都生育稍遲,她們同學中最早結婚的那一個,女兒已經率先考上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時很高興。就辦了酒宴,把在同一城市工作的幾個中學同學一家人都請出來。所以李荔枝說賀儉光邋遢不是背地里說的,而是當著賀儉光的面,說給柳靜聽的。在場的人也都聽到了,不過沒人在意這個話題,大家七嘴八舌都各自忙著說話,桌上鬧哄哄的。柳靜不鬧,所以柳靜把李荔枝的話聽進去了。

賀儉光也聽到了,他臉沒有轉過來,但耳朵支楞著。認真等著她們下面的話。

柳靜說,人的心境會投射到舉止上的,他過得不好吧。

李荔枝后來想,柳靜是妖精巫婆嗎,為什么總能把話說得那么精準不差?

那天酒宴回來,賀儉光臉色很難看,進了門他就開腔,他說你什么意思,跟柳靜說那話是什么意思?

李荔枝說,怎么啦?你現在還不邋遢?看看你,每次出差我都幫你整好衣服,結果又一動不動再帶回來,以前打死你都不會這樣!

賀儉光說,你要是嫌臟,我也可以不回來。

場面一下子就靜下來。李荔枝看賀儉光一眼,賀儉光卻不看她。

這個晚上接下去的時間里,兩人都不再說話,熄燈,躺下,睡去。第二天一大早賀儉光就發動了汽車。他走時李荔枝還在床上,憋了一晚上的淚這時候終于下來了,流得很安靜,緩緩的,悄悄的,像是怕打擾誰似的,卻流得很漫長,無休無止地一直流。某一瞬她心里一橫,覺得走呀,再走呀,既然走一次怎么不走兩次,既然走了又干嗎要回來?但馬上又慌亂恐懼起來。不是這樣,她并不愿意這樣,她不想這個家散掉。

她欠欠身子,抓起床頭柜上的電話,撥了賀儉光的手機。鈴聲響了很久,接起時,賀儉光那一聲“喂”一傳來,李荔枝淚又下來了。她多么熟悉這聲音I賀儉光喉結很大,說話時總是很顯眼地上下滑動,這類人在李荔枝的印象中聲音都格外低沉渾厚,音質也好。你上班了?她問得很柔軟,心里也柔得很。

沒有。

那你這么早去哪了?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賀儉光說這話時,旁邊有人咳了一聲,是個女人。女人又咳一聲,小聲咕嚕了一句什么。李荔枝說,那好吧。就放下了電話。她聽出來了,賀儉光在一個人家里,她是陳護士長,賀儉光的母親,她的婆婆大人。

陳護士長在美國、香港、澳洲幾個兒女家轉了一圈,去年又回來了,說不習慣。受不了外面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出個門那么多車,看著就頭暈。她回到這座城,這座城里有一個兒子一個兒媳一個孫子,但她卻只認下前者。偶爾心情順暢了,才會隨口問問賀豐年學習怎么樣啊。當然她不問李荔枝,李荔枝也不去她家,連面照樣是沒有見上。但李荔枝知道賀儉光常去他母親那里,吃頓飯,聊個天。這是一個兒子對母親的心意,李荔枝不好說什么,也不會說。說了就顯得她刻薄了。賀儉光回家,一般都不會提在那邊的情況,似乎也不愿李荔枝知道,最多漏一兩句,比如我媽家請了個保姆,或者是我媽說我最近胖了,等等。這時候,李荔枝都緘默,反正也沒什么可說。某一瞬間李荔枝會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陳護士長是賀儉光的大房太太,他偷偷摸摸去那邊,小心翼翼,不吭不哼,以免兩邊都傷。

其實李荔枝還是有傷,隱隱約約、欲說還休的那種,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與以前相比,賀儉光明顯對他母親溫和了,遷就了,妥協了,這些他都不是說出來的,也沒做給李荔枝看,但李荔枝就是感覺到了。

現在一大早就去了那兒。是將昨晚上的氣說給母親聽?

李荔枝想自己可能多疑了,但這種可能性一點都沒有嗎?

賀儉光說一會兒就回來。其實并沒有,他去白溪村了,路上才打來電話,說公司里臨時有事。他得趕去處理。他的電話剛放下,另一個電話馬上也進來了,是陳護士長。她一直不跟李荔枝通話,是因為覺得沒必要,現在必要了,所以就打來。

你要往絕路上逼儉光嗎?第一句就很陡峭。很不恭。他借了一大堆錢投到這個公司里去,利滾利,息加息,討債的人都快把他一口吞下了,可是木材本身卻掙不到多少錢。我一開始就勸他了,辦什么狗屁公司,他是這個料嗎?他懂商場上爾虞我詐那一套嗎?他就是太單純,一步一步上別人的當,上過這么多還不警醒。他有多難啊,命都拼掉大半條了!他不就是死要這個面子嗎,要做給以前單位的那些人看,做給你看。你呢,你什么時候跟他同心同德過?他憋著,那么多苦都在肚子里憋著。沒有人分擔,沒有人排解。他倒八輩子霉了碰上你這樣的女人!你還要怎么樣?當眾挖苦他,讓他難堪,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你?

啪噠!電話斷了,陳護士長把話筒撂下了。

李荔枝一句話都還來不及說。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腦子里嗡嗡嗡地響成一片。沒有猜錯,賀儉光果真到他母親那里說起昨晚的事了。昨晚她其實就是那樣一句話,隨口說的,就是現在再看,也不過就事論事,并非處心積慮,絲毫沒有夸張,沒有誹謗,怎么賀儉光會介意成這樣?介意至要背著一腔委屈到他母親那里訴說一番。他難道不知道兩個女人的關系?分明已經非常清楚,卻還是要說,可見確實是憋不住了,憋得實在太難受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荔枝思維在這上面卡住了,反復問,卻問不出答案。

然后,她想到的第二個問題:關于借錢。買下小學校、辦起公司,原來不過是畫個餅而已啊,連畫餅的工具都還是向別人借的,于是這邊餅畫不出來,那邊人家卻逼債上門了??墒沁@一切本來都可以跟她說的啊,說出來,她怎么會不同心同德一起去承擔?因為醫院忙,因為那一年的裂痕,她可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很多東西,可她畢竟是他的妻子啊!賀儉光卻并不把分擔的機會給予她,轉過身卻給了他的母親。陳護士長才被他看成是真正的親人,而李荔枝卻不是?

還有一個問題她也不得不想:關于單純。

說賀儉光單純不是孤立的,幾十年的時間前前后后連在一起,還是連到最初在婦幼保健院五樓產房外的走廊上。那天,天下著小雨,走廊陰暗得像個地道,她正被自己黝黑的皮膚弄得在自信與自卑間上下浮動,突然見到咧嘴笑著走來的賀儉光,有一排潔凈整齊的牙齒露在外面,輕聲向她問話。于是她便油生一念。想在這個年輕的、英俊的、健壯的男人那里做一個試驗,想試出的不過是關于外貌的一個結論。就是那一念,把她拖進現在這種生活;就是那一念,她被陳護士長與狡詐、奸滑、耍手腕等等貶義詞畫上等號,而她偏偏又支楞著,堅硬著,不肯動手將那個等號有效地消除掉。當然,就是用心去做,她也未必就有能耐消除掉什么,但不做更糟,這么多年過去,那個結仍在,仍覺得賀儉光是因為單純才上的當,才被她騙進婚姻之門。

那一天,這三個問題一直翻來覆去地攪動,像一片海,浪濤洶涌,李荔枝被拋置上面,甩過來甩過去。但最后,她發現自己落到的那一片沙灘,卻是最初的那天,那個走廊,那個雨天,那個牙齒潔凈的年輕男人。她的心頓時就蜷起,還是心疼,心疼賀儉光。

她撥了電話,給賀儉光撥,她說,儉光,晚上回來我們好好談談好嗎?那邊很嘈雜,機器的轟鳴震耳欲聾。賀儉光大聲喊:什么事?好,晚上再說。但晚上他又來了電話,說不行,晚上回不了,事情有點麻煩。明天吧,明天晚上。

第二天晚上賀儉光回來了,胡子拉碴,面容疲倦。他說一夜沒睡。他說一個工人手指頭被機器軋斷了兩根。李荔枝撲過來,抱住他。這個動作于她已經有些陌生了,所以做起來便顯出幾分僵硬。她說,儉光,為什么你不說呢?你不說我怎么知道啊!

說什么?賀儉光站著不動。但他馬上回過神來:哦,我媽跟你說什么了吧?說完這句話他的手終于攬過來,在李荔枝背上拍了拍。

李荔枝說,你沒錢為什么要辦公司?你掙不到錢為什么要硬撐著?你公司這樣了為什么一句都不跟我說?

賀儉光雙手按到她肩上,往外輕輕推了推。

李荔枝其實已經感覺到那一推中的排斥意味,卻還是說,你跟我說,我才能幫你。我要是能幫上點什么的,你就不用這么累……

她的話被賀儉光打斷了。賀儉光說,你別攪和進來。我媽今天已經幫我找了個助手,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外甥女,算八竿子打得到的親戚,過幾天她就來上班。

賀儉光的木材公司辦到第六年,也就是有了一個女助手后的第二年,身上突然間不再有木屑味了。那些木材一下子從他的生活中全部退走,他還在做生意,但賣的已經是別墅。

地點就是白溪村的那所小學校園。簡陋的廠棚拆了,兩座廢舊的教學樓和一座低矮的辦公樓炸了,加上那一大片寬闊的操場與雜草叢生的空地,面積不算太大,四五十畝還是有,賀儉光在上面修建起十幢共九十九套聯排別墅,每套五層高。面積兩百至四百不等。一邊是青翠搖曳的濃密山林,一邊是一條大江蜿蜒繞過,歪打正著,恰好是城里人如今正競相追逐的時尚居住之地。本來離城遠是個缺點,但簡直如有神助,一條跨省高速公路年初修通了,臨著白溪村外沿而過。從城里出發,不過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一個匝道拐下,就到了。

這些事,李荔枝仍然都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她有點麻木了,似乎也已經不存多少渴望知道的念想。

那次陳護士長在電話里說賀儉光借錢辦公司、正被人逼債上門,話一句句從耳朵進去,都毛刺刺的,劃拉一下又一下。每次與陳護士長短兵相接,總不免有痛感應聲而起,這已經成為習慣了。但這一次的痛法與先前不一樣,先前是正面射來箭,箭一根根飛撲而來,李荔枝穿著盔甲握著盾牌迎上,心理早有準備,便也不至于大傷,而這次,飛來的箭拐了個彎,而箭頭上站立的竟是賀儉光。賀儉光那么多幽微隱蔽的秘密,都用一塊大幕布在李荔枝前面密密實實地遮擋了起來,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每一次總是由這一個或者那一個,總之是別人的嘴里曲折聽來,單這一點,就已經結結實實地把她砸得血肉模糊了。痛是一層,還有一層更錐心,它似愧疚,又貌似屈辱。她確實愛錢,但也不是非錢不可;她確實個性堅硬,但也不是沒有柔軟的時候。分擔,說到底她是愿意的,也有這個能力。而分擔的前提是什么?是對方的敞開、信任、不遮不掩。賀儉光一直遮著掩著,拒絕著她的靠近,她怎么辦?她又不是那種心胸海天一樣寬闊的女人,她不寬,很窄,所以是介意的。

沒想到賀儉光是借錢的。

沒想到賀儉光正被人逼債。

母愛這東西,在天下大多數女人體內都是伸縮性極強的,有時候蹤跡全無,像一片龜裂的早地,突然間又洪水般洶涌泛濫,而且界線模糊。沒有規矩,漫過子女,還會漫過身邊的丈夫甚至父親。陳護士長在那邊氣呼呼說那些話時,如果是可視電話,會看到這一邊,李荔枝眼睛已經濕了。那一刻,在自己心里汪洋的疼痛與憐惜,李荔枝相信真的與母愛已經非常類似了。

她很刻意地讓自己的語言與肢體都從樹干變成了柳枝,懸在空中。現出討好的意味,對著賀儉光柔軟擺動。

但賀儉光并不稀罕。

李荔枝小聲問,真借錢了?借了多少?

跟你說過別問!

到了什么地步?工人的工資還發得出嗎?

還問!

儉光,實在不行,公司別辦了,賣掉地,夠還債了吧?這幾年地價漲這么多。

賀儉光像沒聽到,眼微閉著,半晌不答。

李荔枝又說,不辦公司沒關系,先在家待著,再想想其他還有什么可做。為什么非要做木材生意呢?反正除了坐辦公室整材料寫發言稿,其他的任何事對你來說都是半路出家,既然出這個可以,出那個也不是不可以。別硬撐了好不好?

賀儉光沒有聽完,他已經站起來,轉身又出了門。

換了以前,李荔枝熱臉根本沒法被這樣無端貼了冷屁股,說到底她是個自尊得幾乎有點過敏的人,她不會遷就,不會忍讓,一直都不會。她知道這樣不好,也有改的念頭,但改不了。本性的東西,已經與每根筋骨、每塊血肉細密地融合在一起了,即使有咬著牙忍住的時候,下一次一定又變本加厲地爆發回來。主席都說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但是現在,賀儉光已經到了這樣的境地,幾乎只能用狼狽二字才能形容了。她怎么辦?只能忍住嗎?她一輩子也只有幾十年可活。憑什么總是必須為別人忍?

李荔枝嘆了口氣。沒有人能夠體會,她這個妻子已經當到多么尷尬別扭的份上。

之前,尷尬的兒媳角色她已經當了那么多年,加上一個賀豐年,也就是說連母親她也當得多么不暢快。賀豐年很聰明,非常聰明,學習上不用任何人操半點心,除了這個優點之外,他還剩什么?太古怪了,臉上的皮永遠繃得像鼓面,什么話都憋在腹中,要是不主動問他,他回家來就是三十年不說一句話、不理一個人也是可以的。馬上要高考了,做母親的總有很多疑慮懸在那里,問他,他搖頭。再問打算報考哪所大學?半晌之后他才垂著眼皮答,我自己定。

好吧,兩便吧,都各活各的吧!李荔枝就是想不明白,上輩子究竟欠了他們賀家什么,這輩子要她這樣抽筋剝皮地償還?

有天賀儉光回家來時,臉上咧出許多牙,晶瑩地閃著光——這樣的情景已是李荔枝多年不見了。哎。我發了一筆財,大財!這是他的原話,他說“大財”,卻沒有具體數字。李荔枝當時正在廚房做晚飯,在意了一下,停住手,很專注盯著他,卻發現賀儉光已經嘴抿住,眉中央正皺出一個川字。一個人進門時還是手舞足蹈地把那么喜慶的話往外倒,轉眼間卻是一別憂心忡忡的模樣,這叫李荔枝怎么想?她想賀儉光在后悔,后悔自己剛才說漏了嘴或者是說錯了話。那一瞬,她也抿下了嘴。

一會兒賀儉光走過來,走得很慢,有種舉棋不定的猶豫。但最后,他的兩條胳膊從背后環過來,把李荔枝團團攬在中央,很用力,勒得很緊。

李荔枝覺得有一顆雷在背后炸開。她垂下眼瞼,怔怔地看著箍在她腹上的那雙手,不相信、不敢相信它是賀儉光的。還沒等她回過神,那手已經驀地松開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接著賀儉光轉身出了廚房,如往常那樣坐到電視前,打開哪臺是哪臺,看一會兒,已經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后來李荔枝一直覺得那天是場夢,她是在夢中重溫了當年的恩愛親昵。那天之前的許多年,他們間常有類似的動作,彼此都放松自然,后來卻沒了,那天之后,也不再有。離去的一年賀儉光把什么都帶走了,帶得非常徹底,突然間曇花般又現了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這個問題李荔枝其實一直想問,多次唇都動了,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

因為她聯想起一個人,賀儉光的助手,他的遠房堂外甥女崔三津。

她只見過崔三津兩次,一次是她開車來家里接賀儉光,大約要一起去應酬,香氣隔著車窗已經先飄進來了。她叫李荔枝舅媽,笑吟吟的,長相很甜美,皮膚白皙,自得快趕上柳靜了,而且個子高挑,細長細長的,再墊著高跟鞋,馬上就讓李荔枝覺得是一根修長的竹子插到眼前,而自己,不過是一株已經枯萎掉的老草。是的。年輕無敵,看上去這個堂外甥女三十歲肯定不到,一切都恰好可以成為李荔枝的反襯。

第二次再見,不是見一個人,還有一個是陳護士長,是在大洋百貨的三樓。她已經是這里的??土?,三天兩頭來逛一逛,買則買,不買看幾眼心境也順了幾分。從過道上走過時,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我這么老了哪還能穿?另一個說,可以的完全可以。于是說自己老的那個人嗓音又提高了,說的是拒絕話,每一句卻分明是欣喜的接納。李荔枝沒有一下子反應過來,她只是在聽到那個熟悉聲音的第一瞬間,腳步下意識地停下來,然后循聲側過頭,看到旁邊那家臺灣哥弟專柜里,一個精瘦的老婦人正舉著一件藕色連衣裙在比劃,那是陳護士長。崔三津正與她貼身站著,手搭在她肩上。臉蹭著她頭,并撒嬌似的把她往更衣間推去。因為在笑,陳護士長臉上很舒展,幾乎露出祥和。這樣的一副表情,李荔枝曾經也見識過,那是二十多年前,她畢業剛分配進保健院的時候。不同的只是她從來沒有像崔三津那樣溫柔可人地貼住陳護士長,手搭上去,臉蹭過去。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從頭開始,或許她也可以學著這么跟陳護士長相處,但是路在開始時就已經錯了。錯成那樣,然后一步一步,越錯越遠,至于今。

陳護士長很快從更衣間出來。李荔枝也看到了,衣服很合體,款式很到位,顏色也非常恰當。衣服想必是崔三津挑選的,僅僅從自身的穿衣著裝上看,崔三津對服裝的品位都不在余致素之下。重新站到鏡子前時,陳護士長果然馬上笑得嘴合不攏。其實她老了,幾年不見,那個本來一直緊繃繃挺在那里的背已經有點駝了,臉上的肉也往下耷拉,但這身衣服以及衣服所帶來的喜悅,又使她光彩霎時重現。得承認,即使是老,她也老得與眾不同,好比一棵植物,是腐爛掉還是風干的,呈現出來的面貌竟是天差地別。

李荔枝轉頭走掉,直接走出商場。一些影視劇的情節在她腦中顛三倒四地重現,她因此有了一個想法:這個崔三津是否可能成為她的替代品?一個遠房堂外甥女,又不是直系血親。旁系應該也在三代以外了,設定為婚姻對象,理論上應該就沒有問題了。何況,究竟是真外甥女還是假外甥女?隨便拉來一個人,安上一個親戚的名分以避人耳目,這又有何難?至少,在二十多年的婚姻中,李荔枝從來沒聽說過賀儉光有一個叫崔三津的外甥女,畢業于傳媒大學,學的是影視編導。

崔三津是陳護士長為賀儉光找來的,崔三津年輕、甜美,合陳護士長心意,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個很清晰的圖像,之前或許李荔枝隱約意識到,卻沒有細究。但見過商場里的那一幕,這種想法終于牢固地盤踞下來了。她猛然就為自己試圖柔軟地重新接近賀儉光,要為他分擔與排解而感到透徹的羞愧了。

這一切,忙著發財的賀儉光或許都沒有察覺到。他沒時間,沒精力,也沒了那份心勁。他總是風一樣來去,沖去哪里,又奔去哪里,閃動的身影跟DvD快進時的圖像有幾分接近,或者如默片里的人物,節奏快得幾乎失真。但李荔枝不一樣,李荔枝一直在原地。賀儉光辭職了,賀儉光走了,賀儉光回來了,賀儉光辦公司了,她于是跟著落一下起一下,像一幕劇與另一幕劇的轉換。像一個浪尖到另一個浪尖的顛簸。

生活確實不是靜止的,在公司由買賣木材變成賣別墅不久,賀儉光開始給她錢了,不是給現金,而是銀行卡。她去查了一下,卡的戶名是她,她的身份證一向是丟在抽屜里的,賀儉光不知什么時候拿去了,為她開了戶,第一筆就是五萬,然后十天半個月或者兩三個月還會打進錢,源源不斷。每次錢進來,賀儉光當面從來不說,問他也環顧左右,仿佛錢不是他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這個問題李荔枝已經不去想,她看出來了,賀儉光發達了,小車已經從二手桑塔納換成了奧迪A6,西裝革履,有型有款。他的衣服不再是李荔枝買回的,那么就是由崔三津代勞了?

李荔枝包里有了很多品牌商店柜臺的vIP卡,三天兩頭手機短信總會響起,都是種種商品的促銷消息。很多店員都認得她,一見她就搶著迎上來,推薦這個或者那個。然后等她走時,手里永遠不會空著,大包小包像是撿來的那么不當一回事。

有一次,她站到資生堂專柜前,把裝著新買衣服的袋子擱到腳邊,抬起腳,踢了一下,又踢了幾下。恍然間,她也弄不清自己這么做的目的,是要體會一下余致素那年站在這里時的心情,還是僅僅想模仿一下余致素的灑脫姿態?總之她陷在物質里了,新衣服排山倒海地買。當醫生的人,上了班后一身白大褂密實地罩下來,再好的衣服也沒有了用武之地,只剩下醫院門口到病房科室這么短的距離內可以在同事間招搖,上班一次,下班一次。這兩次,李荔枝每天都充分利用了,她簡直花枝招展。

有一個秘密她從來沒說,連柳靜都不知道:賀儉光潦倒時,離婚的念頭曾在她腦中閃過。她想,什么時候賀儉光能發財呢?一發財就離婚!也就是說她要離去的不是借錢辦公司,又被債主追討上門的那種境況,而是這場氣數應該已盡的婚姻。那時絕望每天都烏鴉鴉地扣在心頭,那個不換衣服不洗澡身上總有股異味的賀儉光,那個幾天不回、一回也是若即若離的賀儉光,還多么看不見未來,誰知轉眼間卻峰回路轉了,儼然也有了一副上流人物的面目。而這時曾經的離婚打算,卻仍然冬眠在那里,一時之間李荔枝又沒有了將它喚醒的沖動。

讀中學時,她跟同桌柳靜聊天,說過各自對未來生活的向往。錦衣玉食,她們那時居然共同選擇了這個詞。其實兩人的理解有差異,標準也不太一樣,但這個詞還是將她們一起罩住了。瘋子才故意要生活在窮困潦倒之中哩,她們不是,她們與天下所有女人一樣,向往的是一份無憂的、富足的、安寧的生活,這不是罪。但是,當這樣日子果真已經徐徐擺在眼前了,她卻發現不對,滋味不對,差太遠了。很多東西不能畫等號,她以及柳靜,以前都太天真單純了。

那天她在商場里又碰到余致素了。她又買了一件例外的襯衫,這幾年例外檔次往上提,價位也水漲船高,衣服褲子還是那種寬衣大袖的風格,不見得她能穿,可她就是喜歡買,買是為了擁有,擁有讓人覺得踏實。余致素瞥一眼紙袋上的英文,一下子笑起,還做出一個要把她手中的袋子揪過來拋掉的姿勢??床怀鲇袗阂猓嘀滤氐男εc動作都很親熱無間,像把她當自己親姐妹一樣隨意。她正惶然,余致素說,真是的,你怎么現在還在這里買衣服?這座小城能有什么像樣的衣服?一個一線品牌都沒有。為什么不去香港?你又不缺錢!

然后余致素腳往前一伸,晃動幾下。喏。她說,我這鞋子怎么樣?D&G的。多少錢?七千四百塊!

李荔枝低頭看去。一雙杏色的皮涼鞋,樣子是好,但如果猜,她撐死了最多猜到五百元。誰知竟是十多倍以上。她沒有從余致素的舉止中看出炫耀的成分,余致素臉上很誠摯,幾乎有貼心貼肺的熱乎,那就是真的在替她惋惜與不甘了。得說她挺震驚的,被鞋子的價錢所震驚。但過后,她思路開始越過鞋子,繞到那個薛主任身上了。

薛主任幾年前就已經不是薛主任,而成了薛副市長,分管土地、規劃與城建。余致素不過是一家婦女雜志的時尚版編輯,一直到現在她仍然只是編輯。是她自己無意升遷,她不愿意把時間與精力用在為雜志社謀發展上。那份雜志發行量確實不錯,每個月二三十萬份應該會有,但發行量再好,也不可能有那么豐盛的利潤落到一個普通編輯的腰包里,以足夠將連鞋子一雙都要高達七八千塊錢的消費胃口支撐起來。那么,那些錢只能是薛主任、薛副市長提供的了。

什么證據都沒有,李荔枝只是暗想。想一想也就罷了。

這個夏天她注意力完全在賀豐年身上。賀豐年考上大學了,成績很好,上海交大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寄來,但他突然說自己已經考了雅思,成績還行,6.5,他要去英國留學。這樣的猝不及防,可以當成他成熟有主意理解,也可以當成他目中無人、對長輩沒有起碼的尊重理解。李荔枝半天回不過神,賀儉光卻馬上同意了,而且在賀豐年剛一抵達英國,一筆三百萬的巨款馬上就打過去了。生活費。賀儉光說,夠他幾年花了。別讓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拮據可憐。

賀豐年一走,這個家更是一下子空了下來。

十一

賀豐年讀高三時,李荔枝拒絕了所有應酬,每天下了班就火速往回趕。家里請了鐘點工,每天來做衛生與煮晚飯,所以其實已根本沒有她可操勞之處了,但在家里看得到兒子房間里透出的燈光,她心里就馬上踏實下來?,F在賀豐年走了。新朋舊友一吃飯。又把她想起,一個電話打去,她很爽快,馬上說可以,然后開車奔去。

她有一部兩廂1.8L的高爾夫,自動檔。賀儉光買的。賀儉光那天把車開回、把車鑰匙遞來時,說了一句話:抱歉,車一般,但好車太招搖了。李荔枝沒挑剔,也沒推辭,笑納后,馬上去駕校報個名。她跟柳靜不一樣,她小學中學大學都從未在任何一個運動隊中混過,最多課余動動羽毛球拍,也是爛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據說運動型的人學駕駛容易,她不是,沒想到她也很容易,第一天去,前進后退學幾次,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教練就感嘆道:你的車感怎么這么好!

她自己心里清楚,所謂好車感是因為她早已開始琢磨此道。以前坐別人車,她一般都選擇副駕駛那個位子,眼角往左邊瞥,看人家怎么操作。主席都說了。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里的認真,可以當投入理解。柳靜有運動基礎,但柳靜對車漠然,即使去學,一時之間也未必就能左右逢源。而李荔枝不一樣,李荔枝喜歡車,這不是秘密,二十多年前賀儉光就知道,那時她說過一句很鏗鏘的話:哪一天要是能開一部奔馳回東嶼,就是半路被撞死都值啦!現在終于有車了,車不是奔馳,但也已經踏入有車一族。那種駕馭的感覺讓人很受用,往東往西都在手中掌控。

家里平時只剩她一人,賀儉光終日不見人影,賀豐年一走就不再回來,一年兩年三年,已經整整三年的所有假期,他都留在遙遠的英國,并且已經放出話。大學畢業后還要再在那邊讀研,一副遠走高飛的架勢。那她還有什么必要再那樣死守在家?她喜歡酒桌上的熱鬧,東家新聞,西家舊事,八卦本來就是生活中極好的調味劑,左耳接納,右耳排泄,像風一樣陣陣灌過,把留存腦中的許多煩躁郁悶一并帶走。何況,請她的人常常是她的病人或曾經的病人,她救死扶傷,喜送貴子,簡直恩重如山了,在這樣的場合,往往被歌頌被感激被仰視,快有明星狀了,感覺非常好。

那天是一個鉛鋅礦主請客。礦主的兒媳分娩時肩難產,足足八斤八兩重的小東西頭露出后,肩卻仍卡在產道口內。那天恰好是李荔枝當班,她已經是主任,是整個科室的老大。加大會陰切口、擠壓子宮、旋轉胎兒肩部,這些都難不倒她,她處理得有條不紊,母子平安。礦主來醫院看望小孫子時,拉著李荔枝的手一直說感謝。他在外面東聽西聽,說肩難產很險,嬰兒輕則可能手臂神經損傷或鎖骨骨折,重則可能因缺氧窒息而死,臉嚇得蒼白,便裹了一個大紅包往李荔枝手里塞。李荔枝拒絕了,但后來嬰兒滿月酒她去了。去領受功臣的禮遇。盛譽大酒店,全市唯一的五星級賓館,到處金燦燦的,燈火輝煌。酒席散時,李荔枝被礦主一家老小簇擁著往外送,進入電梯,電梯里已經有人,幾個灌過許多酒的男人正意猶未盡地大聲說著什么。

李荔枝猛一抬頭,兩張熟悉的面孔撞人眼球:賀儉光與薛副市長。

那天晚上回家后,李荔枝就坐在沙發上等賀儉光。她對看到的情景不太相信,但又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賀儉光曾經多么恨那個姓薛的。不能說完全因為姓薛的賀儉光那年才辭職離去,但至少難逃于系,有根有源,如今卻已經是狐朋狗友了?不是說非得怎樣咬牙切齒,卻怎么可能親密無間?而李荔枝在電梯里分明看到,在酒氣彌漫之下,賀儉光與他曾經的薛主任,是一副多么情投意合的友愛模樣。

李荔枝要問的就是這個,她怎么想也沒想明白。

但那天晚上賀儉光并沒回來。賀儉光夜不歸宿已經是常事,李荔枝本來早就沒有了追問的興趣,但那晚她撥打了他的手機,電話通時她問賀儉光什么時候回家。那邊很吵,有歌聲傳來,是那種優質麥克風與低劣嗓音共同制造出來的噪音。他們在K歌。李荔枝說,我只想知道,現在你與那個人真的又成了好友了?她沒說那個人是誰,她相信賀儉光是聽明白的。賀儉光卻裝傻,呃呃呃,拖腔拖調地支吾。李荔枝說,你胸懷真寬廣。既是這么寬這么廣,當年何至于辭職而去?賀儉光在那邊咳一聲,可能走出房間了,歌聲明顯小了,傳來的話就清晰了起來。他說,荔枝,我說兩層意思:一,我的事你不用管,這句話已經重復過很多遍了;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

然后,電話斷了。

那天晚上李荔枝通宵未眠,早晨起來洗漱時,對著鏡子中蓬頭垢面的自己,突然慘淡一笑。她看到幾十年前的那個李荔枝了。幾十年前在東嶼小鎮,坐在那所中學簡陋教室里,她不時被同桌柳靜的新衣裳弄得心神不寧,那時她暗暗生起的理想不過是當一個裁縫,哪里敢想到會有在城里當醫生、當主任的一天?所以,即使現在活得再不濟,閉起眼睛,阿Q一下,也還是能馬虎往下過的。既是不讓管,她又何苦操這個破心?

兩個多月后賀儉光突然要李荔枝去一趟白溪村。其實就是去看看他蓋的聯排別墅。

已經差不多完工了,烏黑的瓦,精白的墻,與江浙一帶那些青磚小瓦馬頭墻的普通民居頗有幾分神似。怎么樣?賀儉光站在那里手一劃一指,很自得。

李荔枝沒有馬上答,她沒想到房子是建成這樣的。將聯排的房子稱為別墅其實是勉強的,它不過是單元房與單體獨幢別墅的一個過渡,滿足乍富卻又未富透那些人的胃口。城里這一類房子很多,李荔枝從滿街花花綠綠的巨幅廣告牌上也看見過大概,都是很西化的風格,廣告語中常把法國或英國的什么地名帶上,反正怎么時髦怎么來。賀儉光建的房子卻不是那種類型的,接近中式,幾乎帶著古韻。

不錯吧,啊?賀儉光又問一句。

李荔枝不免奇怪。不是不讓管嗎?她的看法對賀儉光早已無關緊要,難道突然又在意了?

賀儉光說,很不錯吧!在這山水之間,這樣的房子在視覺上是不是很讓人愉悅?黑與白,這是兩種最經典的色彩,也最有味道!

李荔枝突然記起當年,在兩人剛剛開始交往時,賀儉光就用類似的語言說過她。她很黑,連眸子與頭發都比常人漆黑幾分,罩上白大褂,白與黑,兩種強烈的對比色在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身上相映生輝。賀儉光當時感嘆道:太特別了,過目不忘!

因為建起別墅,周圍的環境就做了修飾。臨江的那片空地修起了木棧道,迂回環繞直抵水面,而背面的山間林地,則辟成了天然森林公園,有一條鵝卵山道蜒蜿上行,半道上還修了一座六角亭,取名“紅荔亭”。

賀儉光把李荔枝帶到亭子上,但兩人最終并沒有在亭子內坐下,而是坐到亭子旁凌亂的巖石堆上。往下俯瞰,別墅與江水一覽無余,江風徐來,幾許潮氣夾著幾許樹木的香味,很清爽,卻也很曖昧,曖昧其實是由賀儉光帶來的。李荔枝一路上都很狐疑,賀儉光今天的舉動有點反常,相當反常,他有什么用意?

賀儉光沒有說明用意,而是說起一個手機段子:丈夫要出差,妻子把避孕套往旅行箱里塞,卻被丈夫阻止了。丈夫說,親愛的,你留著用吧,家里也不富裕啊。

賀儉光徑自大笑。

他坐在巖石上,雙手按住膝蓋,臉和李荔枝一起朝向山下的別墅,自顧自說完段子,自己先被逗得不行,嘴張得很大,笑聲尖利悠長,整座山林都跟著回蕩。其實是條老段子了,兩三年前就有人發到李荔枝手機上,所以李荔枝沒笑,她屏住氣,辨析著賀儉光笑聲里幽深曖昧的意味。賀儉光說,運氣好的話,這里、那里——他手往山下的幾處地方指了指——以后都會成為我的領地。我要讓這里成為郊外最好的別墅群,讓有錢人爭著搶著到這里來住,這里是天然氧吧啊,綠色居住地!

頓一下,他又說,當然,我說過前提是運氣好。運氣不好,一切都免談,一切都沒有了。

李荔枝瞥過一眼,她感覺到什么事情可能要發生,事情很大。

這時賀儉光手機響了,他接起,并沒說話,只是聽著,呃呃兩聲。然后他就站起。李荔枝也站起,賀儉光說,你再往下坐,重一點坐。李荔枝坐下了。賀儉光說,搖一搖,對,用力搖。李荔枝搖了,沒搖出什么來。賀儉光說,再用點力,要這樣!他也坐過來,與李荔枝擠在同一塊巖石上,一前一后地使勁,屁股下的石頭開始晃動起來,很輕微,但確實在動。然后賀儉光站起。拍拍手??瓷先ミ@些石頭多結實,他說,其實未必啦。他俯下身,手往石頭邊下指,看到沒,這里,這里有個縫,這么小的縫,只要拿根棍子,不要粗,你手腕那么細的就行,從這里伸進去,往上一撬,這塊石頭馬上就可以撬開了。走吧,回城去!

儉光!李荔枝叫起。

賀儉光已經跨過亭子,大步往山下走。回過頭他喊,我還有事,快點,我送你回城去。

李荔枝小跑著,追上他,攔在他跟前。你今天究竟要干嗎?你得說出來!

賀儉光眼光越過她,看到別處。山上非常清靜,找不到其他人影,旁邊的樹叢中有窸窣的響聲,是鳥在其中蹦跳穿行,不時鳴叫幾聲。賀儉光笑一下,吁一口氣,他說,荔枝,我們離婚吧。

李荔枝腦子嗡了一下,一股血從腳底猛地躥上腦門。她轉開臉,很茫然,眼前什么都是虛的。慢慢能聚起焦時,她看到別墅空地上,賀儉光的奧迪車正停在那里,而崔三津就站在車子旁,仰頭望向這邊。

是因為她?她問。

賀儉光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一輩子說長也長,但說短也就是眨眼間的事。我們不能再做夫妻了,分開吧,分了你就可以過自己的日子了。前幾年你不是就想離嗎?

李荔枝輕輕咬住唇。秘密原來是藏不住的,當年她是想過離婚,但離婚的念頭她連柳靜都沒說過,賀儉光卻已經覺察到了。其實怎么會一無所知呢?這幾年他們雖還睡同一張床,床上卻是安靜的。賀儉光離去一年,再回來,他的手他的身體已經陌生了,手猛然間撫上來時,李荔枝會一激靈,會下意識地往旁一閃。每每這時候,賀儉光就立刻停了動作,偃旗息鼓。他也是敏感的,他自尊起來也常常偏執,否則當年為什么要從市委辦離去呢?如果不走,好歹往下混,混出個處長、副處長又有何難?不是連唐必仁都已經當上體育局副局長了嗎,何況賀儉光。她往山下走,往崔三津和奧迪車那里走。后面腳步聲一直響著,賀儉光一路跟來。跟到奧迪車旁,笑瞇瞇的崔三津把握在手中一個透明塑料文件袋遞給賀儉光。崔三津對李荔枝點頭,說,舅媽好!李荔枝扯著嘴一笑。舅媽?很無厘頭啊。她想。

她上了車,坐到后座。今天是賀儉光把她載到白溪,然后她回去,也只能坐賀儉光的車。那一瞬她擔心崔三津也進入車內。這么小的空間里,現在已經裝不下這樣的三個人了。幸好崔三津只是站在車外,仍是笑容可掬地擺手。對賀儉光也對李荔枝。

車子發動,賀儉光自己開。開了一段,他又停下,頭沒有轉過來,臉對著前方,一伸手將文件袋遞到后面。李荔枝接過,瞥一眼,是離婚協議書,還有兩張兩寸免冠正面照夾在里頭,一張是賀儉光,一張是李荔枝。剛才,就是崔三津把它們遞給賀儉光的。崔三津一邊起草離婚協議書,一邊喊她舅媽。真周到,連照片都準備好了。

賀儉光說,你還沒回答我,離婚可以嗎?

李荔枝說,可以。

什么時候?

李荔枝說,現在,馬上。

那天從白溪村下來,車子直接停到民政局外面。協議離婚,條件賀儉光或者說是崔三津都幫著列好了,李荔枝草草瞄兩眼,不離譜,甚至對她非常優惠,比如之前家中所有存款都歸李荔枝,再一次性支付給她贍養費兩百萬元,支付兒子撫養費一百萬元。有一套房子也歸她,房子是賀儉光買的,在市政府旁,一百八十平方米,尚未裝修,戶名是李荔枝,但李荔枝直到此時才知道它的存在。另外,現在居住的這幢老房子,只要李荔枝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等等。

賀儉光問,還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來,你提了,我都答應。

李荔枝說,沒有。

賀儉光說,其他人無所謂,只是豐年…一是不是暫時不要讓豐年知道?

李荔枝說,隨便。

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李荔枝鼻子有點酸,但一定要說是悲痛,似乎也不像。有虛幻感,眼前的一切夢一樣不真實。從民政局出來,賀儉光要送李荔枝回家,李荔枝拒絕了。她自己攔了一部的士走。不是夫妻了,現在連名義上都不是,沒必要再勞駕他。

已經是黃昏,天微暗,暮色中飄浮著許多惆悵的氣息。老房子在傍晚的暮氣中總顯出幾分陰森感,李荔枝打一寒戰,一陣恐懼涌起。但她沒有開燈,掩上門坐到沙發上,眼在柱子、門楣、椽子間脧巡。她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這里卻不是她的家,雖然還可以往下住,但房子姓賀,而她卻已經不是賀家的媳婦了。

電話響了,是陳護士長打來的。

陳護士長說了很多話,歸納起來只有兩個意思:一,謝謝李荔枝終于放了賀儉光;二,那個老房子是賀家祖上留下的,李荔枝只要沒再婚都可以繼續住,如果再婚,就得立刻搬出去。

李荔枝一句都沒應,聽夠了,她就把話筒扣下。這是這么多年來陳護士長對她用詞最客氣的一次,她們之間曾有過那么多的過節,現在好了,重新成為路人,兩清了。這個房子其實她也沒往下住的意思,她得找新住所,新住所不是賀儉光買的那套市政府旁的單元房,那是留給賀豐年的,她得有自己的房子,小一點沒關系,簡陋一點也可以。她拿起電話,給柳靜撥去。

柳靜正在家里。柳靜沒有應酬,這時候總是坐在書房里改作業或者備課。剛喂了一聲,柳靜就說,是荔枝啊,我也正想給你電話。

李荔枝很高興似的笑了一聲,她說起胎盤。

柳靜曾經吃過許多胎盤,這是柳靜自己說的。柳靜的父親當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時,醫院那邊有頭胎產婦,胎盤往往就送到了她家。柳靜說以前她看到母親用針將那坨紅通通的東西表面挑破,挑出很多血。然后炒了,或者燉花生加黃酒吃,母親告訴她是豬肺,后來才知道其實不是,是胎盤。你吃嗎?柳靜問。李荔枝搖頭,她不敢,現在的人不比以前,沒那么干凈了,誰知道胎盤里是否潛藏著什么血液病。另外,胎盤的雌性激素那么高,一吃難保不發胖哩。那么那些胎盤哪兒去了?這是柳靜的疑問。李荔枝一直沒答。以前醫院把胎盤收集了制造胎盤組織漿,用來治療不孕癥或者胃炎、胃下垂之類的病,這種事做了也就做了,其實也挺有功德的,很多不孕患者注射后,果真懷上了。但不能說,這是醫院的規定?,F在能說了是因為新的規定已經又下來:胎盤歸產婦所有,必須奉還,交給家屬。李荔枝說,你看,就是要吃,也是他們自己拿回家吃了,不關我們的事。

柳靜噢了一聲,對這個問題明顯沒有興趣,她問,你離婚了?

你怎么知道?李荔枝確實吃驚。

柳靜說,唐必仁說的。

唐必仁怎么知道?

賀儉光說的。

李荔枝半晌沒有聲響。賀儉光為什么要這么廣而告之?陳護士長知道這不足為奇,他們是一家人,陳護士長盼望這場離婚已經多么久遠。而其他人呢,是不是除了唐必仁,賀儉光還將這個消息急不可耐地到處發布?

柳靜說,遲離不如早離?,F在,你輕松了吧?

柳靜又說,唐必仁讓我安慰安慰你,我覺得不必。但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幫助,可以找我。

李荔枝于是說起房子,她說,幫我問問,哪里有現成的房子賣,要已經裝修好的,一百平方米以內。學生家長也可以問問。

腦子里李荔枝想的卻是柳靜說的話。柳靜說現在你輕松了吧。李荔枝吁一口氣,她得承認,柳靜說對了。這把年紀時失去丈夫,那個丈夫又腰包如此豐厚,按常理她應該悲傷,她自己也以為該有,陷在那種情緒里反復盤旋,盤旋一陣后定神一看,原來竟是輕松的,一種解脫后的輕松。

十二

原先以為這邊婚一離,那邊賀儉光與崔三津馬上就會洞房花燭,但是沒有,兩年過去,他們還只是老板與助手、表舅與遠房堂外甥女的關系。這不是賀儉光自己說的,那天走出民政局后,賀儉光只回來拿過一次東西,之后李荔枝再沒見過他,也沒通電話。一刀下去,曾經的生活就這樣斷掉了,不是藕,沒有絲。

李荔枝還住在老地方,房子看了幾處。沒看滿意,她很快就疲了。賀家的房子,賀家不催,允許她住,姑且也就住著吧,住到新的結婚對象出現再說。

很多人給李荔枝當媒人,其盛況,甚至超過當年她剛從大學畢業時。她那時只是黑,卻是飽滿而豐沛的,皮膚上泛出油光,現在仍然黑,卻已經枯透,水分盡失。人活成這樣,大概就是只死老虎了,誰見了都不免善心浮動,所以一下子周圍處處是紅娘了。

偶爾她也會赴赴約,卻純粹只是為了解個悶。

那天她見的人叫陳凡生,喪偶。介紹人拿來照片時,照片上是個禿頂的胖男人,李荔枝看兩眼,就要回絕。當醫生的還有胖人?不可思議。而她討厭男人的肥胖,討厭那一身油膩的肉。但再一看,覺得眼熟。市立醫院神經科醫生?她的思維繞了幾圈,終于與賀家連接上了。多年前賀儉光的父親賀同在市立醫院神經科住過院,主管醫生就是這個人,這個陳凡生。李荔枝突然有了好奇,她說,好,我見。

見面的地點在市立醫院附近的兩岸咖啡。

面對面時,一坐定,李荔枝就說,我們以前見過。陳凡生很意外,歪著頭打量李荔枝,眼睛夸張地撐起,露出很多眼白。這個小動作過于年輕化了,或者他本來就刻意要扮年輕,只是這個年紀一試圖去裝扮什么,馬上就顯出幾分可笑了。李荔枝不想讓他這種表情延續下去,她說,好多年前,有一個叫賀同的中風病人在你那里住過院,曾經是報社副總編,南下干部,離休的。記得嗎?

陳凡生眉微皺費力地想。

李荔枝說,他老婆姓陳,婦幼保健院的護士長。

陳凡生拖腔拖調噢了一聲,他想起來了。對,那個陳護士長,很好的人啊。我們那里病人吊瓶掛久了,血管太癟,小護士沒法扎針,每次一叫,陳護士長就過去幫忙。她技術真是沒說的,一針下去就行。那可是硬功夫啊。一直到現在,我們那里護士碰到又扎不上針的病人時,還會想起她。你認識她?

李荔枝點點頭。她想,沒有錯,這個人所說的都是事實,陳護士長確實也有美好的一面,每個人其實都是多側面的。是她運氣背,她與賀儉光的關系不能獲得認可,所以人家便將性格中最陰暗尖刻的那一面賜予她了。她說,那是我婆婆——前婆婆!

陳凡生嘴巴撅成一個“O”,顯然很意外。那你認識唐必仁?他問。

李荔枝靠到椅背上,雙手抱胸前,淡淡看著他。她想,既然他連唐必仁都認識,那就一定也認得賀儉光了。

陳凡生說,唐必仁那年來醫院探望你公公——噢,前公公,我見他面熟,問了,才知道是同鄉,校友,他低我一屆。后來就算聯系上了,偶爾有來往。

接下去的話題就一直圍繞著唐必仁了。按陳凡生的說法,唐必仁這幾年這么順,全仰仗與那個常務副市長關系密切,都這把年紀了,居然還能提拔。

李荔枝馬上問:提拔?提哪里?

工商局啊,工商局局長,肥缺啊,報紙上都公示了你不知道?

李荔枝真不知道,她報紙一向只看到娛樂與紀實報道兩個版面為止。柳靜怎么也不說呢?不過細一想也不奇怪,誰的丈夫有這樣的好事都可能吧唧吧唧地四處說,唯獨柳靜不會。柳靜對這東西興趣不大,她的寡淡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李荔枝問,唐必仁是那個薛副市長提拔的?

不是。陳凡生搖頭,不是薛市長,薛不是常務副市長。唐必仁如果是薛那條線的,現在哪還能提拔?一起完蛋了吧。

完蛋?李荔枝很愕然。

你沒聽說?陳凡生來了興致。那個姓薛的很貪,前兩年就聽說被檢察院傳喚過,后來不知怎么活動一下又沒事了。但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前些天不是又進去了嗎?這次再活動也沒用了,馬上要退休了,正好拿來當典型。我聽一個在檢察院的朋友說,錢的數目很大。

多大?

具體的不知道,反正夠嗆。據說突破口是白溪村那邊的一個樓盤,薛吃下七位數以上,還白拿了一套別墅。那個樓盤本來是工業用地,改為商業的,招、拍、掛的程序雖然也走了,但那都是形式,連形式都弄得很隱蔽,內部早定好了。那個老板自掛自摘,土地出讓金也就是象征性繳一點。貓膩大著哩!那個地產商現在也吃不了兜著走,一條繩上的螞蚱,行賄也是罪嘛。

李荔枝側著身子,將耳朵盡可能靠過去,每一個字都不漏掉,仔細琢磨,反復辨析。腦子里嗡嗡嗡響了一陣后,她漸漸弄明白兩個問題:一、老賀住院期間賀儉光還在外地,所以陳凡生不知道賀儉光就是陳護士長的兒子,就是李荔枝的前夫;二、出事了,包括余致素的老公薛副市長以及賀儉光。

手機響起,李荔枝的手機。她先前定的鬧鐘。下午她還有事,要去市立醫院婦產科出診,就是陳凡生的那家醫院,之前怕誤了,先調好定時鬧鐘。她站起來,動作有點凜然。這個見面她本來并沒有賦予意義,只因為聯想起當年老賀的住院,而下午恰好又要來這家醫院出診,所以才來赴這個約會。但現在,意義其實還是有了,意義與薛副市長有關,與賀儉光有關。說不清什么滋味,非喜非憂,混雜一塊。當然,她的喜不是沖著賀儉光。賀儉光出事了,她沒想到賀儉光會出事。心一下子就亂了。

她說,我要先走了,下午有事。

陳凡生也如釋重負地站起來了。看得出來,只第一眼,他就對李荔枝失望了,失望的應該是外貌。這兩年她確實老多了,真的就往咸橄欖的模樣迅速滑去,黑得近乎焦色,不溫潤不水靈,連賀儉光都嫌棄,更何況其他男人?只能說這個陳凡生很有涵養,再寡然,也還是耐住性子勉強聊天,但也僅此而已。這樣好,這樣很均等,彼此都沒看上。

李荔枝其實相信自己根本不可能再看上誰了。

她沒有說自己要出診的正是他那家醫院。出了咖啡廳,她讓他先走。她的手機里還存有賀儉光的號碼,離婚后,他們沒有聯絡,但號碼也沒有刪掉,像一根樹樁留在原地,每次路過,見到了,心里會咯噔一下,沒見到,也不會記得。現在她撥了號,對方的回答是電腦音: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她撥的第二個電話是唐必仁的,也不通,正在通話??纯词直?,時間差不多了,她轉過身,快步往市立醫院走去。她沒有想到,其實這時候唐必仁就在這家醫院里。

她在人流室門外最先看到的唐家人是錦衣,柳靜的女兒,二十多年前她親手接生的一個生命。無數的嬰兒經過她的手來到人間,但這個錦衣不一樣,她先搓合了柳靜和唐必仁婚姻,然后才有錦衣,所以每次見到錦衣,不免總有特別的親切。她揚揚手,正要跟錦衣打招呼,突然又止住了。錦衣不是一個人,她旁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個子矮小,偏瘦,北方口音。錦衣已經戀愛李荔枝聽柳靜說過,錦衣的男朋友是她研究生同學李荔枝也知道,那么就是這個人了?這個矮小的其貌不揚的男人?如此看來錦衣的審美能力真不敢恭維。而且來這里了,來這里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但很快李荔枝發現猜錯了,她看到另一個女人正從人流室出來,錦衣與旁邊那個男人都迎上去,扶住左右。這是誰?李荔枝馬上覺得眼熟,再一想,想起這個女人的名字:連豐靈。去年保健院婦委會搞活動,從外面請了一個老師來教健美操,這個老師現在正被柳靜的女兒錦衣扶著往樓下走去。

李荔枝跟下去,跟在他們背后。

然后就看到唐必仁了。他開著一部藍色標致車從醫院停車場出來,車牌不難記:F89877。沒開車之前,李荔枝對車的品牌和牌照都不敏感,看一百遍也未必記住。自己有車后,便懂得看門道了。這不是唐家的車,體育局副局長唐必仁上下班有單位小車接送,而唐家的另外兩個人,柳靜和錦衣,腦子里還根本沒有轉過車子的事。

唐必仁沒有下車,只是壓下車窗玻璃打了個手勢,眼珠子左右轉動,閃出警覺的光。

這時候連豐靈柔弱地、嗲嗲地喊一聲:必仁!

車子一溜煙駛去時,李荔枝拿出了手機。她在通訊錄里調出柳靜的號碼。柳靜知道發生了什么嗎?女兒、女兒的男朋友、另一個年輕女人、唐必仁,這四人構成的復雜的關系,究竟什么可以跟什么畫上等號?太蹊蹺了。

但這個電話最終李荔枝沒有撥出去。真相也會傷人,而柳靜,她真是太了解了,幾乎有精神潔癖,連錯別字都容不了,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丈夫與女兒這樣的錯?

如果不是半個月后柳靜打來電話,李荔枝確實打算一直將這個秘密吞下去。許多時候將秘密含在深處,隨身攜帶,就如同攜帶一枚戒指般讓人有充實感。但那天晚上柳靜打來電話,說想測六項激素水平,想吃激素藥。只有更年期女人才對激素有如此的敏感與懇切,柳靜比她還大一歲,柳靜也老了,所以柳靜要查激素,這是否說明柳靜其實已經知道了所有真相,于是恐慌起年紀與相貌?李荔枝突然涌起好奇,她是他們這場婚姻的介紹人,她有權知道內幕。

柳靜要放下電話時,李荔枝猛地說,哎哎!明天你要補課嗎?柳靜說,沒有。李荔枝說,那我們聚聚吧,我請客,廣場旁那家必勝客怎樣?中午十一點吧,說定了!

第二天中午李荔枝早早就在必勝客里坐定。透過玻璃窗,遠遠地看到柳靜下了的士,向這邊走來。身材還是那么好,高挑挺拔,長胳膊長腿,那些在籃球場上經受過錘煉的肌肉,到現在仍是結實熨帖的,尚未松弛掉,所以小肚沒鼓起,屁股沒下垂,走起路來仍然彈勁十足,運動的節奏至今猶存。非常奇怪,柳靜的身上動與靜就是這么矛盾地糾合在一起,像兩股流向相反的河水。仔細看,李荔枝并沒從柳靜臉上看出異常情緒,再一問,居然連唐必仁公示工商局局長一事都一無所知。沒想到是這樣。李荔枝暗嘆了一口氣,她心情比來時復雜了。剛才她以為柳靜會傾訴一番,落幾滴淚,抱幾聲怨,這是中年女人的常態,而她姑且算是閨密,以同病相憐的姿態安撫幾句,開導幾聲。

沒料到柳靜居然還蒙在鼓里。

說與不說?李荔枝整個過程都在猶豫,一直到柳靜離去。李荔枝本來要開車送柳靜,柳靜不讓,自己攔了的士。上車后,柳靜搖下車窗,擺了擺手。手沒有表情,手后面的臉卻已經晦澀陰郁,眼里幾乎有淚。那一刻,李荔枝張了張嘴,她想喊住柳靜。這個女人,她其實是愛的啊。她們一起從初放的青春期一起走來,走到現在,人老色衰,各自黯淡,一直互為鏡子一或者僅是李荔枝自己一直視對方為一面鏡子,她有細微的嫉妒、不甘、羨慕,但沒有恨,從來沒有。算起來,與自己的親姐妹相比,她與柳靜之間甚至有更多的相處與相通,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柳靜遭背叛,卻仍三緘其口?

第二天中午李荔枝撥了柳靜電話,她說了自己所目睹的一切。說過,仰起頭長長吁出一口氣。也許會惹麻煩,但換一點心安,也值。而且反正麻煩已經很多,再添一個也無所謂。

賀儉光確實進去了,據說是協助調查。周圍一下子長出許多曖昧的臉,都欲言又止的樣子。李荔枝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想打聽賀儉光的事,又閃閃爍爍不好意思開口。其實開口也問不出什么,李荔枝不知道,從一開始,賀儉光就沒讓她介入絲毫。她一無所知。

沒想到崔三津會來找她。

崔三津帶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子一起到家里來,進門不笑,甚至不待李荔枝招呼,就徑自坐下。她說了很多話,素著臉,壓低聲音,神情狀態都與往日截然不同。李荔枝有點回不過神來,這個女子的突然造訪與突然開腔都給她一種猝不及防的感覺。而且還有一個陌生男人,他是誰?李荔枝整個人下意識地縮緊了,提防、戒備、敵意,但漸漸又松弛下來??磥硭e了,錯得多么離譜。崔三津從來沒有進入賀儉光的情感世界,也許陳護士長確有其意,最終還是無法左右兩人,他們心各有所屬。崔三津早有對象,就是同她一起來的這個男子,高大,帥氣,潔凈。而賀儉光。崔三津說,這輩子,除了你,他肯定不會再愛其他女人了。

他其實就是對自己太苛刻了,崔三津繼續說,從一開始他就挺著胸脯要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體面生活,結果卻一直不順。生活哪有那么順?別人可能妥協一下就過去了,他卻不行。從小他是在那么強勢的母親管教下成長的,結了婚妻子又是強勢的,所以他只能用貌似強大的外殼,將自己的脆弱嚴嚴實實包起來,結果卻越弄越別扭。我真替你們可惜,你在這場婚姻中把太多的精力用在對付他母親上了,卻忽略了他。他疼痛時,根本不敢敞開傷口,因為怕被你看不起。愛是需要能力的,他在這方面是缺乏的,而你,恕我直言,你也沒有。

那個男人坐在崔三津旁邊,一直沒有開口,這時伸過手在崔三津肩上拍了拍。這個動作意味著什么?是提醒還是勸阻,抑或只是為了表示自己擁有愛的能力?李荔枝動動唇,她想她不能這么干坐著,她得說點什么。但說話的人卻仍然是崔三津。

為什么那時他那么急著離婚?你肯定沒去想過。那時風聲不好,他怕你被連累,所以匆匆就離了。后來薛副市長確實進去了,沒想到很快又出來了。出來后一直也是搖搖欲墜的,最后還是進去了。我說明白了嗎?我的意思是他太在意你了,性格卻不好,活得很累。窮困潦倒時,得強撐面子獨自舔傷;騰達暴富時又膽戰心驚,怕傷害到你。你們是一對悲劇性的結合,你一直沒有真正走進過他的內心,而他遮遮掩掩的反而使誤會越陷越深。

李荔枝伸出舌尖在唇上舔舔,看著崔三津,緩緩地問:是他讓你來說這些的?

崔三津說,不是。你們的事他從來不說。但我是學影視編導出身的,我懂得看。

李荔枝嘴一咧,她是想笑,不料突然鼻腔里卻有蟲爬過,一股酸楚傾盆而下。她叩緊牙,轉開臉,她不愿在崔三津面前有淚丟下。

崔三津拉著那個男子從沙發上站起,俯瞰著李荔枝。抱歉,我要走了,這一陣心情一直很糟。舅舅以前交代過,如果他出事,他讓我記住提醒你……說到這里崔三津頓一下,回頭看看門。門是關著的。他要我轉告,讓你不要忘了,離婚那天,在白溪村,他對你說過的話。

李荔枝問,說過什么?

崔三津說,我不知道。他是這么交代的,并且讓我一定要當面提醒,不許在電話里說。他這人就是這樣,嘴巴很嚴,心思卻非常縝密。你們是曾經的夫妻,說了什么,我不知道。

李荔枝腦子快速轉動幾圈,猛地說,他在里頭怎么樣了?

崔三津搖頭。我也不太清楚。能做的努力這一陣我都做了,做得焦頭爛額,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吧。其實這件事人家盯住的是那個姓薛的,舅舅吐些錢,該繳的繳,該罰的罰,也不至于有多大的罪。刑法也是有彈性的,關鍵是自己的態度。但是從里頭傳出的話說,他根本不配合,就是死扛到底,說沒有錢。那些別墅都賣掉了,怎么會沒錢?但我也不知道他錢在哪里,查了一下公司財戶,已經被他清光。舅媽一噢,這么叫請別介意——我走了,你多保重。

李荔枝沒有站起送行,她仍坐著,一直坐著,坐了很久。

幾個小時后,她開車去了趟白溪村,去之前先到麥德龍買了一把鐵鍬,柄有手臂那么粗。天色已經很晦暗了,夜間開高速的經歷她沒有過,每一次有裝滿貨物的大卡車在旁經過,她都整個人猛地一驚,心跳頓時失衡。

聯排別墅已經有人人住,但仍是清靜。也許得在周末這里才會有些人氣吧。

停好車,李荔枝往山上走去,她手里有鐵鍬,有應急燈。密林被白熾的燈光照出幾分鬼魅。腳前方那一小塊的精亮將四周反襯得更加幽暗。到了紅荔亭,跨到亭旁的巖石前,她放下燈,雙手握鍬。她俯下身子找到了那個小小的根本難以覺察的縫隙,將鍬插入。巖石不動。再插再使勁,還是不動。她有點喘,眼四下打量。沒有怕,卻也是緊張的,心像頑童手中的一只氣球,被充足氣,又猛地被漏空。

賀儉光離婚那天就是在這里說過巖石有縫,只要拿根棍子,不要粗,只要手腕那么細的就行,從這里伸進去,往上一撬,這塊石頭馬上就可以撬開了??墒牵瞬婚_。她粗粗吸口氣又吐口氣,雙手抓緊鐵鍬,重新往上用力。

巖石動了,。

巖石往旁滾開。

巖石下面還有一層細碎的小巖石,不是天然長成的,是人工的巧妙鋪就。把它們輕輕搬開,一個鐵柜子露了出來。很沉,非常沉,但李荔枝還是把它提了起來。她沒有馬上打開蓋子,而是關了應急燈。燈扔掉,鐵鍬也扔了。然后她抱著鐵柜子摸黑往下走,走得很吃力,幾次踉蹌,但沒有跌倒。

車子很快開上公路,往城里開去。

第二天,鐵柜里的東西已經全部被李荔枝裝進一只陳舊的破旅行袋里。她去了趟銀行,出來時袋子已經癟了,里頭什么都沒剩。她上了車,車開到陳護士長家樓下。她沒有下車,而是打了個電話上去。她叫了聲:媽!很突兀,叫過她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等對方回答,就接著往下說:你下來,到我車上。我車上……有東西要交給你。

什么東西?

東西!

李荔枝猛地將手機蓋合上。什么東西?如果崔三津昨天不來,她的思維也不可能往上面轉。什么東西?賀儉光留下的東西。鐵柜里居然擠擠挨挨擺著錢,錢一沓沓塞進吹起來的避孕套里,外面再包上一層特制的裝有防潮劑的布袋。并非都是錢。還有金條、金塊和幾粒黃豆大的鉆石。上面還有一張壓過膜的字條:荔枝,拿這些錢好好生活!

樓道上已經傳來腳步聲,走得很慢,很吃力。李荔枝往上看,是陳護士長。在每一層的轉彎處,陳護士長都探出頭往下看,一臉的疑慮與警覺。這個人一下子老了,滿頭白發散亂飄著,眼袋浮腫。李荔枝瞥一眼后視鏡,不免吁了口氣。鏡中的那個人也乏善可陳了啊,太黑了,這一層皮,像一堵黑的墻,將她的身體團團圍在里頭,還包括她的生活,她的情感,她的一切。每個人都是有命的,誰也擰不過命。她深呼吸一下,突然有點拿不準自己在與陳護士長面對面時,能否心緒不亂,能否平靜地把想要表達的意思準確表達。是的,她只是要把剛才在銀行辦的那本存折和保險柜鑰匙交過去,讓陳護士長先保管著。需要多少錢才能讓賀儉光重獲自由或者少獲徒刑呢?現在的問題是,就是交錢去贖,也只能由陳護士長出面,人家是母親,而她,她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她只是想救賀儉光,一定要救。

可以肯定,陳護士長同樣也這么渴望。

在對峙了這么多年之后,在這件事上,終于,她們可以達成高度一致了。

責任編輯:唐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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