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歲的美國醫生作家努蘭,在醫學界有著崇高的地位;醫學院學生研習醫學倫理,都要拜讀他的作品。通過寫作,努蘭打動了千萬讀者,更喚起無數醫生的自省。“這要感謝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努蘭說。他的悲劇,來自一個糾纏了他60年的聲音:“求求你,好心一點!”
慈悲自省 精神導師
“能夠為人看病,是何等的特權啊!”“跟病人講話,應該坐在他床邊,而不是站在他床腳。”“醫生不是疾病的征服者,不能為了解謎、不服輸,把病人蹂躪到生不如死。”努蘭無數次地站在臺上,重復這些話。他挺著比年輕人還直的腰桿,字字鏗鏘,麥克風不時傳來他因咬字極緊而造成的嘶嘶聲。
79歲的努蘭(Sherwin B.Nuland)曾在美國耶魯大學醫院擔任35年的外科醫生,目前是耶魯外科臨床教授。57歲那年他開始寫作,64歲以《死亡的臉》(How We Die)一書獲得美國國家書卷獎(National Book Award),在一般人認為前頭只有下坡路的年齡,他卻愈活愈帶勁。
《死亡的臉》巨細靡遺地描寫死亡的過程。“死得有尊嚴是一種迷思”,努蘭這樣誠實宣告,“死的過程本質上就會讓死者的人性崩解……死得有尊嚴的人并不多。”這本書當年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盤踞了34周,陸續被譯成17種語言,撼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對于當前醫界“搶救文化”盛行,病人平靜離世的權利屢遭剝奪,努蘭也有極深刻而動人的自省,因而被醫界視為精神導師。
追求完美 重度憂郁
努蘭念大學時,班上有250人,他以第一名畢業;后來他進入耶魯大學念醫學院,4年后順利攀上“金字塔體系的最高點”,成為外科住院總醫生。那時他才28歲,前途看好。
40歲左右,他卻崩潰了,住進精神病院,從備受尊崇的名醫變成“惡名昭彰”的重度憂郁癥患者。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精力喪失殆盡,毫無男子氣概,走路時彎腰駝背十足像個老人。醫生都認為他沒有希望復原,決定為他進行腦葉切除手術。
負責照顧他的年輕醫生強烈反對,認為應該試試電擊治療,甚至以辭職抗議,最后醫院答應了。一般電擊療程是6-8次,他做到第七、第八次,還是沒效;到了第九次,努蘭感到有點不一樣;第十次,改變發生了,腦中的執念抽絲般離去;到了第20次,“我忘不了有天早上,忽然覺得有力量跟所有的執念說:‘去你的!’”
44歲那年,他出院,太太已跟他離婚,他沒錢沒財產,一切歸零。
內在的松綁卻從此開始。
隱藏自我 打入主流
努蘭1930年出生于紐約市,父母是來自俄羅斯的猶太移民。那個時代,美國社會對猶太人很歧視,走在路上,聽到“下流的猶太佬”、“該死的猶太佬”,他只能顫抖,為族人的無力反抗感到羞愧。
當時許多醫學院不收猶太學生,他所進入的紐約大學也有名額限制,得比別人拼得更猛,一點錯都犯不得。為了融入主流精英,畢業時,努蘭講話完全是盎格魯薩克遜白人(WASP)口音。那是苦練來的,原本他一口紐約腔。隨后,他順利進入更精英的耶魯醫學院。以往耶魯住院總醫生一職,猶太人幾乎沒機會的,他卻辦到了。
“但是代價太高,”努蘭閉著眼睛,整張臉因回憶而緊縮扭曲,“我太過專注事業,加上百分之百的時間都在照顧病人,壓抑了自己的個性。”走出醫院那刻,“不曉得為什么,我知道我多多少少可以重新做自己。”更大的祝福等著他,他認識了莎拉。莎拉是舞臺劇演員,個性坦率自在,向他展示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以父為恥 悔恨終生
努蘭康復后,回到醫院重執手術刀,也和莎拉共組家庭。1994年《死亡的臉》得獎后,他名利雙收。再一次,從外在來看,他又擁有了全世界。
憂郁癥卻數度復發——因為那個聲音還在糾纏著他,揮之不去。那是他過世的父親:陰沉、佝僂、發臭,見不得人。
父親是個車衣工,一輩子沒有融入美國社會。他無能又驕傲,自卑又暴烈,喜怒無常。全家都籠罩在父親的陰影下,又沒人真的拿他當一回事。不過,盡管父親有很多缺點,憑小孩子的直覺,努蘭知道他愛自己。
但跟他走在一起真丟臉!父親早衰。40出頭就步履蹣跚、駝著背,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他幾乎沒有一條領帶褲子沒沾上吃飯喝湯的污漬,身上還有股難擋的尿臭味。別人有意無意的一句話,在他看來常覺得是看不起他,這時他就會用意第緒語破口大罵。要是他講英語更丟臉,像是自創的,沒人聽得懂。
父親的不堪一擊,卻也是他力量的來源。“他出門,我就得陪他。”父親很容易跌倒,“每每把鉗子般的指尖掐進我的右臂,我一喊痛,他就生氣。”28歲那年,父親過世,努蘭以為他自由了,事實證明他錯了。
回首往事 自責內疚
“薛皮,好心一點。”他忘不了14歲那年,一個下雪天的下午,父親絕望哀求的聲音。
那陣子父親失業在家,或許是悶壞了,竟說要去看電影。努蘭很不甘心地陪他出門。人行道結滿了冰,寸步難行,父親每一步都緊抓他的手臂,走到4條街外的電影院,足足花了30分鐘。因為太費力,他們中間停下來休息好幾回。‘
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個街角,努蘭卻發現那天放映的,竟是他少數看過的電影。他跟父親說不想再看。“過個馬路就到了,不到半條街。”父親這樣哀求他。努蘭忽然鐵了心,硬是要回家,決定這回非擺脫他的依賴不可。
“求求你,都走這么遠了,求求你別這樣。”父親哀求沒用,只得回頭。但是回頭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很復雜、很困難,父親只能以小碎步慢慢轉動方向,一邊用意第緒語叫著努蘭的小名:“薛皮,好心一點。”但是少年努蘭只想離開現場,因為他覺得,路人已經開始看笑話了。父親沮喪疲憊又孤單,他們花了40分鐘才回到家。
“薛皮,好心一點。”這聲音將糾纏努蘭一輩子,引發他深深的悔恨。
寫作療傷原諒自己
73歲,努蘭出版《沒有終點的旅程》(Lost inAmerica),描寫一生迷失在美國的父親。這才發現自己一輩子的打拼,對成功的死命追求,都是為了逃離那個永遠彌漫尿臭味的小公寓,逃離他的父親,“做個和父親完全相反的人”。
現在,他事業有成、穿著體面、腰桿挺直,可是他心虛:“如果人家知道我改過姓,把可笑的面條人(Nudelman)改成努蘭,知道我曾經病到差點切除腦葉,知道我曾經對自己的父親那么殘忍輕蔑,還會尊敬我嗎?”他記起自己憂郁癥期間,佝僂喪氣的樣子,根本是父親的翻版。
通過寫作,細細追憶往事,努蘭才慢慢了解父親為什么會是那樣。“我剛上醫學院時,發現父親的病,竟然是梅毒。”父親的早衰和無能,自此得到了解釋,但這不是少年努蘭所能懂的,他對父親的愛和憐憫,被恨和羞恥感深深掩埋。
他為父親感到羞恥,又為自己的感到羞恥而感到羞恥,這是他憂郁癥的根源。“寫作為我療傷,洗滌了我,我整個人解脫了……我原諒了自己!”
回顧人生,充滿痛楚;談論死亡,反倒容易多了。“死的那刻看起來很有尊嚴,其實我們是經歷很多痛苦才走到那一刻。但我們還是要了解真相,不要逃避,才能超越恐懼。”至于他自己,最理想的死法是,生一種有時間跟親人好好告別的病。當然,“這我做不了主”。
(編輯 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