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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金剛

2010-04-29 00:00:00韓少功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0年1期

老邱會砌墻。一把砌刀敲得當當響,只要磚塊和灰漿供得上。兩三個呼呼喘氣的砌匠也趕不上他。他又會打獵,一槍放倒野豬,用不著其他人補槍。大家只管前去掛繩子抬肉就是。他還身高體壯。見幾個后生抬一根水泥電桿上山,別別扭扭,累得嘴斜鼻子歪,便一聲冷笑:“啰嗦,啰嗦,這么多筷子如何夾肉呢?”他揚揚手讓后生們后退,自己緊了緊腰帶,大吼一聲,三百多斤的電桿就上了肩,穩穩地騰空而去。嚇得后生們無不倒吸冷氣,再也不敢要求加工錢。

正因為身手不凡,加上全鄉在他的整治下糧食增產,他這兩年臭脾氣見長,帽子從沒戴正過,衣襟從沒扣好過,眼睛珠子總是朝天上翻。“你小子”“我老子”“他媽的”“老子崩了你”一類行伍京罵,動不動就遍地開花。大戳鄉親們的耳朵。但大家拿這位活閻王能怎么辦?他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你就不敢說從東邊出來。他說一天有二十五個鐘頭,你就不敢少說一個鐘頭。人們忍氣吞聲,任他一張臭嘴到處嗆三喝四罵東罵西,任他四方步、八字步、蛤蟆步或螃蟹步呼呼地帶風。走到哪里都排山倒海。用本地人的話來說:他要進你家的門,你得趕緊砸門框。他要是在你家坐,你得趕緊往椅子下支磚。

這些話的意思,是指這位書記霸氣太大,門框都容不下;也太重,椅子也頂不住。全鄉的門框和椅子都遭了殃。

這一天,活該吳家村的玉和倒霉了。剛過大年初五,老邱召集村干部們學習。這正是大抓馬克思主義哲學下農村的時代,物質、精神、內因、外因、質變、量變、辯證法、形而上學……這一類小冊子上的古怪名詞折騰得大家冒虛汗、翻白眼以及舌頭抽筋。但哲學是明白學、鼓勁學、斗爭學、糧食增產學和肉豬長膘學。哪個敢不捧著小冊子出汗?哪個敢逃脫這種哲學大刑?

玉和來遲了,拍拍身上的雪花。籠著袖子往墻角里蛇行鼠竄。

“嘿!站住!”書記鐵青著臉,“你小子怎么又遲到?”

“我……剛才看見對面山上牛吃菜……”

“哄鬼阿?今天是牛吃菜,明天是雞吃谷,每次遲到都有理。媽那個X。我看你小子就是目無領導對抗學習!”

“確實是斷了牛繩,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西坡的油菜秧子少了好大一片。我要是說假話,就把舌頭割在這里。”

“油菜重要還是哲學重要?你就不能叫別的人去趕牛?你豬娘養的啊?不會動動腦子啊?要是在戰場上,遲到半分鐘也不行。媽那個X,貽誤戰機,軍法從事,老子一槍崩了你!”

書記今天火氣特別大,主要是發現下屬的學習一塌糊涂,不是把“黑格爾”記成了“黑木耳”,就是把“辯證法”記成了“變戲法”,甚至把“巴黎公社”理解成“籬笆公社”,將來遇到上級派人來檢查,肯定爛他的場子和大丟他的臉面么。他已經拍了三次桌子,瘋狗一樣逮誰罵誰。據玉和后來清算,那罵娘罵爺的糞團子至少砸下了一筐。

說起來,玉和雖是尖嘴猴腮苦瓜臉,但在同姓宗親中輩分居高,被好幾位白發老人前一個“叔”后一個“伯”地叫著,一直享受著破格的尊榮。因為讀過兩三年私塾,他能夠辦文書,寫對聯,唱喪歌,算是知書識禮之士,有時候還被尊為“吳先生”。吃酒席總是人上座,祭先人總是跪前排,遇到左鄰右舍有事便得出頭拿個主意。想一想吧,這樣的堂堂君子為何今天成了茅廁板子說踩就踩?成了床下夜壺說尿就尿?不就是遲到么?不就是趕了一回牛并且在水溝里摔了一跤么?他姓邱的憑什么狼心狗肺當眾打臉?

玉和抹了把臉。端坐著一聲不吭,只是休會時在門口攔住了書記,說你慢點走,我有事要說。

書記斜瞅了他一眼,說你遲到這么久,還有什么屁事?說完向另一個人交代運化肥和挖塘泥的任務,發出哈哈大笑。幾個人額對額地借火點煙,親熱出抹腦袋和捅腰身一類動作。

玉和嘟噥一句:我要辭職。

“你說什么?”

“我要辭職!”玉和只得高聲。

對方這才掃來胡亂的一瞥:“想叫板?你今天遲到,我罵你有什么不對嗎?”

“罵得對。都對。”

“那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你罵我對,罵我娘不對。我娘沒有要我遲到,還特別怕我遲到,今天一大早就起床給我煮飯,三番五次催我出門,說山上有雪不好走。你如何左一句‘豬娘養的’右一句‘媽的X’?這事與我娘到底有什么關系?你同我說清楚。”

邱書記一怔,翻了個白眼,“我這是……這是……教訓你。”

“你明明是罵我娘。哪是教訓我?這大家都聽到了,人人可以作證。”

書記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說不出話來,最后憋出了一個大紅臉,呼啦啦甩下煙頭拂袖而去。

副書記見玉和跟上去糾纏,只好插上來緊急救駕。“玉和同志,你辭什么職?給人剃了半個腦袋就丟下不管?有話好好說,好好說。你看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你來遲了,與你娘確實沒關系。書記也不是要罵你的娘,只是他當過幾年兵。習慣了行伍里罵人的一些口白。你不能太認真啊。”

“怪事,對娘不認真,他姓邱的是樹上結的?是土里長的?是螺螄殼里蹦出來的?莫非只有他的娘金貴,別人的娘就是狗屎?”

“你消消氣,罵娘確實。確實這個么……”

“今天才初六,照規矩元宵節之前都是過年,得講個喜慶和睦。他這個時候當著上下百多號人來指著鼻子罵娘,是不是欺人太甚?”

“人家老邱可能根本沒掐這個日子……”

“我比他整整大一輪,多吃了十二年的飯,他也沒掐一掐?出門要尊賢,入門要敬長,他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這樣吧,你抽煙,你抽煙,我把你的意見轉告他……”

“你告訴他:去年他來我們隊蹲點。我娘為他煮過飯,燒過茶,洗過衣。做過鞋墊,虧了他么?他不記恩也就算了,為何一轉臉恩將仇報?我娘快七十的人了,一輩子沒做過惡事,連螞蟻都不踩,連蚊子都不打,腦殼痛了十年,腿痛了二十年,眼下只剩下幾粒牙齒喝稀飯……”

玉和不愧是吳先生,一較真果然有板有眼,條理分明,證據確鑿,情理并茂,大義凜然,氣壯山河,鐵齒銅牙足以逼得對手一截截出屎。副書記知道今天遇到大麻煩了,再遞煙也無濟于事,再拍肩再賠笑也陣腳難守。眼看著幸災樂禍擠眉弄眼的閑人越聚越多,他只好適度背叛一下。“老邱怎么搞的?確實不該這樣說么。這樣吧。我給你道歉行不行?我代他向你道歉行不行?殺人也不過頭點地,我們認錯了,不行么?”

“你不用道歉,這不關你的事,冤有頭債有主,我只找他,要他到我家去坐一下,同我娘說清楚,就可以了。”

“好好好,會去的,你放心,肯定要去的。”

下午開會,邱書記成了霜打的秋茅,不時用袖口在額頭抹汗,嘴里干凈了許多,在造林一類問題上還無端稱贊了吳玉和幾次,散會時又主動前來招呼,說天在下雨,玉和同志你要不要借把傘?

玉和戴上自己的斗笠揚長而去。

“雨太太太大了吧?……”書記的結巴和巴結都留在遠處。

幾天過去了。玉和一心一意等著,等著老邱上門來的那一刻。其實他嘴硬心軟,沒準備下毒手和動大刑,甚至不打算說重話,他平日里對待牛馬豬羊都和顏悅色從無惡語。如何會為難一個人?一個長官?他只要對方來坐一坐而已。坐一坐就是坐一坐么,喝杯茶,抽根煙,天南地北說幾句,事情點到而止就行。玉和還準備了酒肉,說不定到時候還要貼上一頓呢。老邱最愛吃的小腌筍,他一直小心地留著。他知道老邱的行伍脾氣,知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那家伙不該在不當的時間、不當的場合、以不當的方式、向不當的對象撒潑發癲,這一背天理,二敗習俗,豈能聽之任之?士可殺不可侮也。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也。老話就是這么說的。

門外總算有了腳踏車的鈴聲,玉和清清嗓子出門迎候,發現來人不是老邱,是一個走門串戶的蛇販子。

屋前的老黃狗大吠。玉和拍拍身上的灰屑鉆出廚房,發現來人仍然不是老邱,是一個挑著空籮筐的親戚,大概是來借糧。

不是說了他會來的么?

玉和等得心里越來越虛。直到家里的小腌筍霉得只能漚肥了,還不見姓邱的影子和聲氣。后來聽人說,邱天保來什么來?這家伙剛接到調令,腳板下抹了油,已經去其他地方上任,你八人大轎也接他不來了。吳玉和頓時兩眼發直,全身抽搐,像重重挨了一槍,胸口有撕裂的劇痛。差一點口噴萬丈鮮血然后直挺挺地倒下去一命嗚呼。天啊天,那家伙肇事逃逸,欠債不還,殺人不償命,拉完臭屎屁股一撅就溜了?他吳玉和老娘頭上的這一泡臭屎只能沒完沒了地頂下去?

他大病了一場,額頭上貼膏藥。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整個人瘦下來一圈,不再興沖沖地辦文書、寫對聯、唱喪歌,也不再吹噓祖上那些翰林、都督、御醫的故事。他不知鄉親們會如何議論此事,甚至不敢出門見人,但相信自己已斯文掃地可笑如猴,他婆娘就是猴子的婆娘。他兒子就是猴子的兒子,他孫子將來就是猴子的孫子。一只飛鳥此時剛好把兩滴稀糞拉在他的茶碗里,更讓他看到了形勢的嚴重。他拿定主意,忙去打聽邱某人的去向,然后給所有去那個地方的人捎口信。拜托各位開車的司機、走娘家的女人、賣竹席的小販,補鍋或者修傘的師傅,去找到那個王八蛋,就說這里有個姓吳名玉和的人在等他,要找他,永遠跟著他。他得聽好了:躲得了初一但躲不過十五。他就是躲進了蛇洞,吳玉和也要挖洞灌水鑿洞灌煙;他就是逃到了臺灣。中國人民也一定要解放臺灣!

不知這些口信捎到了沒有。到最后,他氣呼呼把兒子叫到面前,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給我帶上一雙草鞋和兩斤米,明天就到河口鄉去。記住:你到了那里,找到那個姓邱的貨,一不要講理,二不要打架,三不能毀壞東西,只是咒他邱天保不得好死。記住:你要咒九九八十一遍,嗯啦,八十一遍。你回來以后。老子付你口水費,讓你吃三天肉!

兒子一聽說吃肉,樂得摩拳擦掌,“要不要咒他絕代報?”這是一種村里人最惡毒的命運預告。

“不可,他娃娃與此事無關。你不能亂來。”

“要不要咒他癩頭豬在糞坑里禽的?”這是一種鄉下的下流描繪。

“不可,他爹娘與此事無關。你也不能亂來。”

“要不要往他窗戶里砸牛屎?”

“不可,不可。你砸了牛屎還不是他婆娘來清洗?他婆娘又沒罵我,不關她的事。你休得連累無辜。”

兒子把老爹交代的政策和紀律記住了,頂著一個草帽,提一根打狗棍,斗志昂揚上路而去。不料他這一次毫無戰果,原因是他尋到河口時,姓邱的不在那里,據說他不久前違法犯罪,闖下大禍,一頭栽進了公安局。

玉和先是一驚:公安局?他姓邱的能犯什么罪?接著是一喜:老天總算開了眼啊?走多了夜路要碰鬼啊?這個賊坯子也有栽跟頭的時候?再下來卻有點左右為難:因為他聽人說,天保那家伙吃官司,一不是拿錯了錢,二不是上錯了床,三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不過是擅自下令砍了公路兩旁的行道樹。事情的起因,是河口遭受水災,上面遲遲撥不下救災款。眼看著幾百災民沒房住,他一冒火,“媽那個x”。就帶人去給干線公路猖狂地操刀剃頭,把護路的樟樹、杉樹、梓樹統統砍了。然后分給災民蓋房子——這種毀林毀路之罪,在抗美援越的特殊時期尤其罪不可赦。

但不破壞又怎么辦?不擅自不猖狂又如何?吳玉和大張著嘴,有點想不通:那些樹反正設運出國,不都是給中國人享用了?又沒燒成灰,沒化成水,不也是派上了正當用場?這算什么違法犯罪呢?未必有了“黑木耳”“變戲法”,有了“籬笆公社”的革命哲學,災民就可以不住房子了?或者房子就可以用紙片來糊?……邱天保居然為此獲刑兩年,丟了飯碗,一栽到底,實在匪夷所思。玉和由此想到小人暗算、權奸作亂、昏君惡法、國運不興一類大事,想著想著就把一段私仇暫時放下。這一天,去縣城賣豬鬃和拉酒糟,他還忍不住去看一眼邱犯天保,想送上一碗牢飯。

在送完牢房以后再啐他一口。這樣做可能比較合適。

后來他知道,天保設蹲看守所,算是刑期監外執行。那家伙在縣城也沒住房,只是眼下靠老婆當臨時工養家,就在城郊租了一問庫房,方便老婆去大米廠上班。這樣,玉和頂著烈日打聽了好幾個地方,最后在大米廠圍墻外找到一排庫房,找到了邱家一張歪門。庫房是以前用來囤放石灰和水泥的,已經破舊,還陰濕,還窄狹,墻壁不過是籬笆上糊了些黃泥。爐灶不過是墻角里幾塊磚上架一口鍋。有一張木椅因為少了一條腿,只能斜斜地靠著墻。一線螞蟻從墻上爬到了椅子上,聚叮著幾顆剩飯。

往日的大書記眼下又黑又瘦,胡子又亂又長,在黑暗中瞅了好半天才認出來人。但他沒法站起來——右腿據說是不久前在一次批斗會上被踹傷。他只能捉住來客的手,禁不住濁淚一涌而出:“我在三個地方任職為官,前后干了十多年啊,沒想到……沒想到只有你今天來看我。”

“你不要動,不要動,就這樣好。”玉和讓對方坐穩。

“上茶!”老邱兇猛地表示客氣。

一個小女孩趕忙來招待客人。但揭開熱水瓶的蓋,發現里面沒有水;從井邊提來半壺水,發現火柴盒又空了;好容易從鄰家引來火,又發現小鐵筒里已無茶葉。看到這場忙亂,玉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喝著一碗白水,見小女孩靠兩張凳子相疊,爬到小閣樓上去寫作業。“這么爬上爬下好危險,你不給她打一張樓梯?”

“早就拜托了人,都一個多月了。人家也沒個回音。”

“怕是木匠沒空吧?”

“沒空?我算是明白了,世態炎涼啊,墻倒眾人推啊,如今我成了王人蛋,還有什么人情面子?”

“這事好說,包在我身上。”

“麻煩你?不用,不用,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啰嗦什么?五天之內,保你有樓梯用。”

“哎呀呀……”天保眼里閃著淚花,“那也好吧,到時候我給你算錢。”

“錢?你要說錢?那這事就不能談了。我吃飽了沒事干啊?要賺你這幾個臭錢啊?算了,你另求高明吧。我也沒得空。”

鼻涕聲更響亮,天保再一次緊握來客的手,嘴巴張開了兩三次,像一再慎重挑選詞句,要說出激動和重要的什么話來。

玉和等著,等著,等著啊等著,甚至等得自己怦怦心跳,一心等到對方最應該說出的那句話。等著云開霧散陽光燦爛的美好。但不巧的是。小女娃偏在這要命的時候問父親一個字,又問一個題。這事剛消停,主人的老婆又下班回了家,于是天保的口舌胡亂支應離題萬里。讓玉和暗暗叫苦。

主婦見家里有客人,顧不上一身灰土,忙去買了一條魚,打回一瓶酒,留客人吃晚飯。豆豉大蒜烤魚的香味很快在窩棚里彌漫開來。天保揭開熱氣騰騰的湯盆,喜滋滋地說:“來來來,吃!”

“你吃。”

“你吃。”

“你先來。”

“你吃嘛吃嘛吃嘛。”

“你來嘛你來嘛。”

推讓三番五次。天保嗓門越來越大,見客人還是怯怯地往后縮,竟急紅了一張臉:“你到底吃不吃?”見客人呆呆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端起魚盆往地上咣當一砸,“不吃就不吃。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

他氣呼呼地摸火柴抽煙,嚇得玉和差一點翻下椅子,面色慘白,不知所措。好容易看清眼下的局面,玉和只得先安撫哇哇大哭的女娃,又與主婦爭著去救地上的魚,爭著用掃把和抹布清理污穢。幸好裝魚的是鋁盆,沒砸破。主婦回頭將魚用清水漂一漂,略加油鹽還能上桌。

“你急什么急?人家這不是在吃嗎?”主婦把筷子重新塞到丈夫手里。

一頓回鍋魚吃下來,邱犯天保還是喝醉了,脖子都紅紅的。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淚。先是罵法院判決不公,接著罵自己腦子里長草。再罵某人落井下石,罵某人見風使舵,罵某人皮笑肉不笑,罵某人明明輸了棋偏不認賬……都是一些玉和不知頭也不知尾的事,讓他接不上話。只有媽那個X媽那個X媽那個X一類口白,“你小子”“我老子”一類前綴,玉和倒是聽得耳熟。

玉和不再說話,只是一聽對方說“吃”就趕緊操作筷子和嘴巴,全身緊張,一直持續到欠身告辭而去。

四天之后,一張小樓梯就由玉和求村里的木匠打好,托拖拉機手捎去縣城。據說那樓梯又光潔又結實,長短恰到好處。還有防滑倒的掛鉤,顯然是來自一種用心的觀測。邱家人見了喜不自禁。

但玉和再也沒有去過那一家。有時捎去一包茶葉,有時捎去半袋豆子,這點人情倒是有的,但他不愿再進那扇門。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才得知,他無非是嫌邱家缺文少墨,不遵禮數。做女兒的不會叫人。是個啞巴么?當主婦的在客人面前穿短褲,白花花的肉晃來晃去,天氣再熱也不能如此不成體統吧?再說吃飯。主先客后。這是規矩,就算是吃碗老蘿h爛白菜也得講究的,為何推讓幾下你就要瞪著眼睛砸碗?你拷問犯人啊?你痞子鬧場啊?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客方一個肚子是來裝飯的還是來裝氣的?一餐飯下來沒長肉還要嚇得掉肉啊?

最后一個捎豆子的人回來時說,邱天保已經搬家。相關的好消息是,因為不少群眾一再上書,法院重審案件之后終于對邱天保改判。這家伙命好,八字硬,居然還得到某個大人物的賞識,雖寫下一份深刻檢討,但最近被提拔為剮縣長了。

聽到這事。吳先生點了點頭。

“你不高興嗎?”傳信人覺得對方還應該有更多表情。

吳先生提著牛鞭出門,“高興什么?這家伙,落難惹人憐。得勢遭人嫌。”走出地坪好遠又在柳樹林那邊扔過來一句:“你們看吧。他那張嘴巴又會變成大屁眼。到處噴屎噴尿,哪個受得了?”

邱副縣長是否到處噴屎噴尿。不得而知。不過他當然不會忘記玉和,據說很快就悄話來,邀他去縣城走一走,請他去看什么大戲,接他去賞什么燈會,但玉和充耳不聞。就當沒這回事。有一次,副縣長在路上見到他,遠遠就要司機停車,熱情萬丈地迎上來,但玉和借口手上有泥水,沒接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自始至終也只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不咸不淡地支吾一下。

老伴事后埋怨他:“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們這對冤家也結得不容易。照我說,冤仇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么,你呀……”

沒料這句話引發玉和的勃然大怒:“我又不是個瘋子。憑什么要握手?憑什么要應答?”

“他問問你有什么困難,怎么說也是好意吧?”

“困難?我最窩心的困難,他裝模作樣不知道?”

“他可能……真是忘記了?”

“這種事都能忘記?那他就更不是個人!”

老伴嚇得舌頭一伸,再也不敢接話。

一天,四五個鄉干部一齊來到玉和的地頭。見兩口子栽瓜秧,就這個幫忙點糞,那個幫忙覆土,另有人大張旗鼓地砍樹枝扎棚架,“吳伯”“吳爹”“吳先生”一類叫得特親熱,遞煙點火一類動作也讓人應接不暇。他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其實是想接先生去縣城走一遭,幫他們去拉拉關系。解決鄉政府舊樓改造的資金問題。照他們說,這四鄉八里就吳伯面子最大——不然邱副縣長為何三天兩頭就要問到他吳玉和?他雪中送炭青松傲雪慧眼識英雄的感人事跡誰個不曉?

玉和一直不吭聲,最后冷冷一笑:“我是三歲娃娃吧?你們還要我去找那個王八蛋,不是偏偏要踩我的痛腳?”

眾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黃鄉長怯怯地問:“你說哪個是王八蛋?”

“你們說哪個,我就是說哪個。”

“這就怪了。前……前……你與他不是來往最多么?在他最倒霉的時候……這可都是邱副縣長自己說的。”

“那是我看在他落難。”

“吳伯,這我們就不懂了:一面破鼓,補它是你捶它也是你?”

“有什么不好懂呢?橋歸橋,路歸路。一碼歸一碼。他蒙冤落難,我要行公道。他傷我太深,是虧了私德。懂不懂?公道與私德是兩筆賬。諸葛亮氣死周瑜和哭吊周瑜也是兩筆賬。我吃了五十多年的干飯,連這個賬都算不清?”

眾人說不過他。甚至聽不懂什么諸葛亮的賬。另一個干部只好苦著臉另找話頭:“吳伯,你就算是幫我們一個忙吧。你看我們那個辦公樓,實在破得像個豬窩了。昨天一下雨,我在房里擺三個桶子接漏水呢。老鼠天天在我頭頂上打架。你老人家菩薩心腸。大人大量,德高望重,對我們全鄉的發展建設功勛卓著!這樣吧。你老人家消消氣。到時候我們在城里最好的酒館擺上一桌,你與人家老邱相逢一笑泯恩仇,往事一筆勾銷……”見玉和一張苦瓜臉正在轉暗變黑,又趕忙順著來:“哦,當然啦,都按你老人家的要求辦,人家邱副縣長肯定有個說法。是不是?我向你保證,事情一定圓滿解決。今天我一個腦袋賭在你這里……”

“這關你們什么事?”玉和把來人的一張張臉盯過去。

“我們不就是要促進團結么……”

“在酒館里搞團結。我娘聽得到?我娘有這么長的耳朵?”玉和哼了一聲。挑起糞桶徑直下坡去了。

大家拍拍腦袋,這才想起一個重大疏失:玉和老娘的墳頭在這里——既然事情因她而起。當然就得在這里了結,酒館里再圓滿再偉大的團結也是鑼槌沒打在鑼上,不合吳伯的章法。

日子就這樣過著,有暗有雨有暖有寒地過著。又一個冬天到來了。村里遭遇一次山火。那天風太大。烈焰橫竄。火團遠跳,幾乎逢路過路逢溪過溪一往無前。離火舌還十幾丈遠的林子,哪怕隔著荷塘或地坪,一眨眼就由綠變黃和由黃變黑,然后噼噼啪啪自燃,把在場者都嚇得差點尿褲子。誰也沒見過這么瘋魔的火,不知道如何對付。玉和的兒子就是在火場差點丟了小命,黑乎乎的一團送到醫院時。冒出皮肉焦煳的氣味。

聽說兒子需要清創、消炎、植皮等費用兩三萬,母親幾天來以淚洗面。玉和趕到醫院時。女人告訴他很多人都來看過了,其中包括鄉干部和邱天保。都在著急錢的事。

玉和忙著倒水和打飯,又去上廁所,好像沒聽到。

女人吞吞吐吐地說,邱天保還批了一張條子,要縣民政局特事特辦,參照搶險抗災英模待遇,給傷者家庭補助一萬元。

玉和愣了一下,接過紙條看看,順手撕成碎片,扔到地上還踩一腳。“無聊!無聊——”他沖著墻角瞪眼睛。

“你要死啊?”女人大驚,忙不迭地撿起碎片。“你挨千刀。你下油鍋啊——這是什么時候?你還稱什么大?賭什么氣?耍什么橫?”

“你也不看看,那么多錯別字!”

“你摳什么錯別字?你是比他會寫字,但你的字不值錢,有什么用?”

“我的兒,我自己來管。”玉和氣歪了腦袋。“沒有錢,我去賣血。賣房子,沿街討飯,總可以吧?”

“沒見過你這號人,一條路要走到黑。”

“對,就是走到黑。”

“不就是一句話么?那句話能吃?能穿?能生金子?”

“列祖列宗在上,兒孫后代在下,我沒得到這一句話,還算個人?還算我娘的兒?”

“你娘是有兒了。我的兒……”女人嘴一歪,哭著奪門而去。

吳玉和翻了翻醫院賬單,果然出門去賣血。不過他年紀偏大,個頭瘦小,面相還丑陋,被采血的護士皺著眉頭瞥了兩眼,當歪瓜裂棗打發出門。他想了想。只得坐車來到一個小鎮醫院,找到一個當醫師的親戚,算是走后門通融,偷偷賣出了紅色液體——那里有個病危者正好需要這種血型。”你們肯定還有病人!是不是?肯定還會有難產的、中風的、撞車的、跳樓的、閑癲癇的……”他捏著鈔票還不愿走,一個勁地糾纏這個或那個醫生,恨不得這一刻有千萬人大禍臨頭,都抬進急診室,都氣息奄奄。都急需他價廉物美的鮮血。不用說,他望眼欲穿也沒有等到這種奇觀,倒是自己幾乎被親戚轟出了院門。

他這才感覺自己有點頭暈。兩腳如同踩在波浪上,周圍一切飄忽不定。扶墻歇一會兒以后,他喘口氣再走,差一點撞到樹。有位路過的熟人發現他臉色不好,問是不是要用腳蹬車馱他一程。他緩緩地搖手。說自己不過是想賞一賞風景,不過是在等一個朋友哩,不急著走。不急的。

他其實很想叫住那個騎車人,請對方幫一把,但不知為什么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還是咬緊牙繼續觀賞美麗秋色。

兒子出院回家后,身上雖有幾塊疤。但行走什么的已無大礙,讓全家人松了一口氣。“不吃嗟來之食,餓死了嗎?餓死了嗎?”玉和對這種結局興高采烈,沖著兒子問一句,沖著老婆問一句,沖著鄰家的鼻涕娃娃也問一句,問得他們都迷迷瞪瞪。然后面對門外的重疊山峰擺上一碗谷酒。好好地豪壯了一番。不過,治傷所欠下的債,以后得慢慢償還了。從這一天起,這一家不開電燈,晚上能摸黑就摸黑。這一家也不用肥皂,洗衣時只用草灰或茶枯湊合。玉和豪壯地戒了酒,不買煙,膠鞋換成草鞋,皮帶換成草繩,著裝像個叫化子。在務農之外尋找一切掙錢的生計。他以前從來不去屠房的,總覺得那血淋淋的砍殺,嗷嗷嗷的慘叫,實是不仁,實在戳心,但現在也不能不硬著頭皮去那里幫著操刀行兇。他以前從不挖墳磚的,即便是挖一些無主的野墳,死者為尊。雖歿猶存啊,后人豈能咣咣當當地打砸搶燒橫加欺凌?但眼下的青磚值錢。賣一塊就賺兩角哩,他也不得不寡廉鮮恥地扛著鋤頭混入小人行列。最后,他還跟著后生們上山倒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漢,還經過多次賣血,在根本沒有路的陡坡上和密林里躥上躥下鉆來鉆去,被馬蜂刺,被樹刺扎,被毒草割。被風雨淋,一張沾有青苔和泥沙的臉經常像惡鬼,落在水潭里嚇自己一大跳。

他手捧清水洗了幾把,才在水面倒影中辨出自己的苦瓜臉,興之所至,還隨口吟出一聯:“人面獸心方可恨。獸面人心又何妨?”

他那干瘦如釘的兩條腿越來越哆嗦和晃蕩了——終于有一天,他突然覺得肩頭重量消失,膝蓋和腰身忽然舒坦,陽光明亮耀眼,山風鼓蕩爽身,整個身體有一種飄起來、浮起來、飛起來的感覺,有一種浮游在五彩天宮里的自在逍遙。

這才是人過的好日子啊——他差一點笑了起來。

其實他是在村民們的大聲驚呼中,一失足便連人帶樹墜下山崖。幾只鷓鴣在那個落點的周圍大叫著繞飛不已。

落物驚起一大群金色蝴蝶,如一朵燦爛浪花升起來,然后緩緩地漲散。

村里人在谷底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嘴巴、鼻孔、眼眶、耳穴里都流血,手腕已無脈跳,全身正在變冷。玉和,玉和伯,玉和爹……大家的喊聲撕肝裂肺,然后在村里引發一陣陣炸響的鞭炮。家人們哭號著,發現他手冷如鐵,只得趕緊給他洗身與換衣——據說尸體僵硬后就不方便這樣做了。

遵照他以前有過的交代,喪事一切從簡,比如道場和儺戲是斷斷不可。但有些規矩則不得馬虎:兒孫晚輩一定要跪著守靈,白豆腐和白粉條一定要上喪席,香燭一定要買花橋鎮劉家的——那一家的質量最好:祭文一定要出自桃子灣彭先生的手筆——那是死者生前最為知心的文友;出殯的隊伍還一定要繞行以前的兩個老屋舊址——死者在那里度過幾十年。必須向熟悉的土地和各類生靈最后一別。

入殮前,兒子發現父親大睜雙眼,目注蒼天,不論親人如何揉,如何搓,如何抹,眼皮也只是半閉。他的牙關緊緊咬住。咬出了一個寬寬嘴形,咬得腮幫微微鼓起,整個一張臉有些扭曲和擴張,活生生一個怒不可遏上陣打架的模樣,讓身旁人無不想起佛廟門前的怒目金剛。

是不是人家欠了他的糧?是不是他欠了人家的錢?……人們悄悄議論。只有家人最明白他的心事。兒子湊在他耳邊大聲喊:“爹啊,爹啊,那個人已經來過了,已經給你賠不是了,你就放心去吧……”

金剛還是緊緊盯住屋梁。時刻準備出手。

“爹啊,爹啊,他實在是太忙了,但已經寫來了條子,打來了電話,這事大家都知道的啊……”

死者依然嚴陣以待。

兒子拿一塊白布蓋住死者面孔,但仍然不解決問題。更麻煩的是,白布蓋上去不久,有人聽到嘎巴嘎巴的聲響。若有若無,似在非在,來自左邊又來自右邊。待大家側耳細聽小心尋找,才發現越來越大的異聲其實來自死者,來自他體內各個骨節的暗中發動。人們趕緊揭掉白布,消除這恐怖的聲響,在臨戰者周圍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村長急得直搖頭,說不行不行。和爹是什么人?你們想拿一塊布打發他?這件事再難也得幫他辦實了,不然他如何死得透徹?如何走得順心?

村長趕忙到村部去打電話。這是一個通信不太方便的時代。邱天保在省城辦事,從吱吱吱喳喳喳的電流聲中知道事情原委,不免大吃一驚,依稀想起了十多年前。他連夜趕火車,換汽車,把慢騰騰的火車汽車罵了個狗血噴頭,差點與無精打采的汽車司機打上一架,以至連跑帶躥趕到死者面前,已是天亮時分了。他跌跌撞撞撲向床前,一把抓住死者的手放聲大叫:“玉和大哥,對不起對不起,我今天是讓那輛狗屎汽車給耽誤啦——”

隨他推金山倒玉柱撲通一聲跪拜,死者的家人忍不住掩面放聲大哭。門外更多的人也跟著抽泣或唏噓不已。

“我就是邱天保,我在這里給你賠禮,給你娘賠禮——”

人們真真切切聽清了這一句。這時,天上突然劈下一個驚雷,震得靈堂燭火慌慌地跳蕩,在山谷里激起隆隆回聲。頃刻之間大雨也狂瀉而至,在門外拍過白花花的一浪浪雨霧,又把一團團雨霧送入門內。據說死者就是在這一刻牙關松弛,欣然閉目,隱隱呼出最后一絲氣息。眼角還神奇地掛上了一滴淚。

有人偷偷地笑了,說這就好,這就好,生要晴日亡要雨日,老天也在陪著他放聲一哭呢。

原載《北京文學》200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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