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童音響亮,我黎明即起,早誦夜課。
父親大悅,半部《論語》治天下,你這樣讀下去,查門有望矣。我心里想的不是“查門有望矣”,而是想討父親高興,免一些棍棒。因為我心里很清楚,父親愛“子曰”勝過愛“子女”。
文革時“破四舊”,燒我家上千冊線裝書。遺落幾本,父親拾起來,一并扔進火堆。邊扔邊說,你們工作做得不仔細。放火的人很委屈:我是故意給你留幾本。父親很理解很配合:不用!不用!書都在我腦子里。
家貧,每天的菜肴都是白菜蘿卜。父親卻很快樂,用筷子敲打碗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他的意思是鼓勵我們大啖蘿卜,見賢思齊。而最初,母親以為蘿卜燒咸了,還需再加一瓢水。我和姐姐則以為“賢哉回也”是蘿卜的別稱。放學回家,問姐姐中午吃什么,我姐姐說,又吃“賢哉回也”!那時最大的愿望是,如果有一頭豬叫“賢哉回也”就好了。
父親窮而好捐。有一年春天,附近村子死了一頭牛。父親稱上一斤牛肉,扔下十元錢。說你們死了牛,是件大事,又趕上春耕,我十分心痛!那時牛肉只要三毛錢一斤。隊長過意不去,夜里執牛頭相送,父親奮力地用瘦弱的雙肩抵住兩扇門,大呼:“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意思是,我都說了不要找零了你還要送牛頭來,我說話不算數今后怎么做人啊?“仁”與“義”都是好東西,瞬間引爆了父親瘦小體腔里的爆發力。硬是把兩扇門合并起來,并且閂上了門閂。
母親常常看著空空的米缸感嘆,世上的孬子都知道把米往家里討,你們的父親卻把錢往外送。父親走過來“嘿嘿”地笑笑:“這正好說明了問題,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其時,父親工資只有四十五元五角,一半要用來接濟周圍的人。偶爾,路過辦紅白喜事的人家,父親摸摸口袋,慚愧地跟人家說,我確實沒有錢送了,這樣吧,我幫你們寫寫字。父親一筆字,顏骨柳風,人家求之不得,事后都被收藏。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這樣奉“子曰”為圭臬,處處以“君子”的風范來自我約束。他的內心是寧靜而充實的,而且充滿了隨時可以引爆的道德能量。秉持“子曰”之劍,去迎戰“風車”,劍鋒所指,盡是世間的艱難、苦難與不公。他時而顯得強大,時而顯得脆弱。
一年秋天,西風漫道,黃葉紛飛,父親病得很重。這是父親最后一次說“子曰”了。探病者不勝其悲,父親則從病榻上奮力抬頭,說:“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生死聽于天命,還是不憂不懼為好。”最終,他不憂不懼地走了。
[感悟]本文生動地刻畫了一位平日出口便“子曰”,病重臨終前仍奮力抬頭說“子曰”,以及一生樂善好捐,甘守清貧,講究誠信,時時奉“子曰”為圭臬,處處以“君子”來自我約束的“父親”形象。人物性格獨特,父親形象感人,這主要得力于作者對父親“言”與“行”的個性化描寫。文中所描寫的父親的“言”與“行”,都與特定的生活情境相吻合,都能恰當表現父親奉“子曰”為圭臬,處處以“君子”來自我約束的性格,從而把“‘子曰’一生”的父親的“君子”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作者單位:湖南沅陵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