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不相識

葉林生

有個叫洪大福的鄉(xiāng)下漢子，心眼實在，特別耿直。這不，他就和一部寶馬車杠上了!

這天，洪大福挑著一擔芋頭去趕集，集市上人特別多。“小心小心——”忽然，人群中發(fā)出一聲驚呼，只見一輛寶馬車歪歪扭扭地沖了過來，好不容易才剎住車，幸好沒有壓到人，不過還是壓爛了洪大福攤上的幾個芋頭。洪大福連忙上前，朝那車窗里瞧瞧，只見一個胖子，正靠在駕駛座上打著瞌睡。這一瞧，洪大福憋不住了，“叭叭叭”地拍了拍車窗：“喂!同志……”

那胖子睜開一雙紅眼：“拍什么?誰讓你拍我的車了?”洪大福指指地攤和被壓爛的芋頭，說：“你這車停的不是地方，壓著我的芋頭攤了。”沒想到胖子卻牛氣轟轟地說：“我有急事!再說是幾個爛芋頭值錢。還是我的車子值錢?這車要是給拍壞了，你賠得起嗎?”說罷，胖子猛踩油門，卷著煙塵揚長而去，嗆了洪大福一鼻子的尾氣。

旁邊的人看這情景，對洪大福說：“知道那是啥車嗎?寶馬!你瞧那車牌號，尾數(shù)是888，聽說光買這個車牌號，就得花十幾萬呢!”

洪大福平時為人本分，不愛與人較真。可不知怎的，一見這號不差錢的牛人，心里就堵得慌。他一跺腳，抓起幾個被壓爛的芋頭，沖著那開遠的寶馬車狠狠扔去：“有幾個臭錢神氣啥?”但是，眼見集市已散，他也只好氣哼哼地回家了。

走到半路，一輛轎車突然從洪大福的旁邊駛過，車開得飛快，濺了他一身泥水。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見前面的路上，突然躥出一頭小自豬，那轎車避讓不及，“咣”地撞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接著一個側(cè)翻，“嘩”地栽進了溝坎里。

這兒是一段偏僻山地，過往的車輛和行人都很少。看到出了車禍，洪大福趕緊奔上前去，這才發(fā)現(xiàn)，真是冤家路窄，翻溝坎的車竟是剛才那輛“888”牌照的寶馬，車里的司機正是那胖子。此刻寶馬車頭扭曲，里面的胖子滿身是血，上半身和兩條胳膊都被死死卡住，雙腿呈跪姿蜷縮在駕駛座里，看上去，就是個跪著磕頭的姿勢。胖子“哎喲哎喲”地呻吟著：“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洪大福瞄了瞄胖子，看情勢，人是傷得不輕，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不由覺得心里舒坦起來。他想著剛才在集市上的事兒，正要抬腿走人，可躊躇了片刻，又慢慢轉(zhuǎn)回身來，索性掏出根香煙點著，蹲在車旁“撲哧撲哧”地吸了起來。

胖子可憐巴巴地說：“救救我吧，求求你!”

洪大福冷冷一笑：“嘿，你不是牛得很嘛，你求我干啥?”

胖子像只霜打的茄子，哭喪著說：“大哥，剛才是我不對，我給你賠不是……我給你錢行嗎，只要你肯救我，要多少?你說個數(shù)……”

“呸!我可不稀罕你那臭錢。”洪大福哼了哼，然后從懷里摸出舊手機，撥了個報警電話，說這兒出了車禍。隨后，他依然像是老貓看困鼠，沒事似地蹲在車旁吸著自己的煙。

這時候，對面路上又來了個陌生漢子，見此情景也趕緊奔了下來。漢子個兒不高，黑黑瘦瘦的，上前就一愣：“劉總，怎么是你?”那瘦漢說著，鉆下去就想搬扛寶馬車，可扛了幾下，車子卻紋絲不動，他只好扭過頭又朝洪大福看了看：“這位大哥，快過來幫個手呀!”

“急啥?死不了。”洪大福優(yōu)哉游哉地噴了一口煙，“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給我磕頭的有錢人呢，我得先享受享受。”

瘦漢皺了皺眉頭：“你這人，都出這事兒了，咋說風涼話呀?你沒看過報紙和電視上說，過路人見死不救也是犯法的，后果嚴重的還得判刑呢!”

一聽這，洪大福這才扔了煙頭，沒好氣地走上前去，兩個人一起用力，折騰了好幾個回合，把胖子從車架子里拽了出來。

不一會兒，警察趕到了，胖子也被救護車送往了醫(yī)院，洪大福這才知道瘦漢名叫張正奎。這時，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兩人一塊躲進路邊的瓜棚里避雨，便扯著剛才的事幾聊了起來。張正奎問洪大福，見著人家出車禍了，咋會是那個態(tài)度?洪大福就把今天胖子在集市橫行霸道的事說了一遍，接著問張正奎：“看樣子，你認識這開寶馬車的?”張正奎點了點頭，說：“從前，他是給我看大門的；如今，我給他看大門。”

洪大福一聽，覺得有點意思，就問：“這話咋說呀?”

張正奎嘆口氣說：“以前我做過老板，那時公司很紅火……可我不善經(jīng)營。不久，又出了一場意外事故，死了幾個人，我被判了刑，去年才出來。”

見洪大福還有些不明白，張正奎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接著，他就說起了多年前遇上的一樁事情。

那天，縣醫(yī)院來了一個病人，是個摔傷的鄉(xiāng)下漢子，由于失血過多，生命垂危。可不巧，那病人是罕見的“熊貓血型”——B型RH陰性血型，血庫里根本沒有，一時也難以找到血型相同的人。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一個瘦瘦的小伙子走上前，說自己的血型可能相配，愿意獻血救人。醫(yī)生經(jīng)過查驗，果真是。于是，小伙子當場獻血，隨后他就悄悄地離開了。當病人脫險后，有人才發(fā)現(xiàn)，那個獻血的小伙子由于體質(zhì)虛弱，暈倒在醫(yī)院的大門外……

聽到這里，洪大福突然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張正奎，問：“你說的這事，是哪年?”

“是八年前的事了。”張正奎想了想，又說，“是十二月九號。那天下了一場多年不見的大雪，晚上特別冷，我去醫(yī)院看感冒的……”

洪大福幾乎跳了起來：“那天，就是因為雪下得太大，我爬上屋頂去清掃積雪，結(jié)果從上面摔了下來，被人送到縣醫(yī)院搶救……”

張正奎也意外地瞪大了眼：“這么說，那個‘熊貓血型的病人……就是你?”

洪大福點了點頭，一把抓住張正奎：“獻血給我的那個小伙子，他在哪?”“你聽我說完吧。”張正奎沒回答，卻把剛才說的那件往事接了下去——后來大家才知道，獻血的那個小伙子因為下崗失業(yè)，萬念俱灰，當晚他去縣醫(yī)院，原本是想買安眠藥自殺的……得知這事，身為老板的張正奎心里一熱，第二天就把那個小伙子招到自己的公司，先給了他一份門衛(wèi)的工作。不久，看這小伙子聰明肯干，又讓他做了一名銷售業(yè)務員。經(jīng)過幾年的闖蕩和摔打，后來小伙子自己開了公司，當了老板，還開上了寶馬……

聽到這里，洪大福看了看張正奎，又朝剛才翻了寶馬車的溝坎看看，問道：“你說的就是剛才這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劉二晃?”

“沒錯，就是他。”張正奎笑了笑，“嗨，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呀!”

洪大福愣怔半晌，摸了摸腦袋：“當年，我沒見著這個劉二晃的面，后來，我按醫(yī)生那里留下的姓名和地址去找過他，當?shù)厝苏f他搬了家找不到人了。沒想到今天趕集遇上了……唉，也怪我這個人，心眼兒窄，看著有錢人，心里就別扭，看來，我也得改改了。”

張正奎說：“可不是，我早想通了，現(xiàn)如今的窮人和富人，其實都在一條道上奔，只不過有的跌了跟頭，有的先跨了一兩步……”

這時，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張正奎說他還要趕到城里去，自個兒就先走了。走了老遠，他發(fā)現(xiàn)洪大福跟在后面追了上來。

張正奎朝對面的方向指了指：“哎，你不是要回家的嘛，咋又掉頭往城里走了?”

“我也要去趟城里。”洪大福索性將那擔芋頭朝路邊一扔，說，“劉二晃受了傷，一定也要輸血的，有我在，正好呀!”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