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雖然以入夢為主題的電影在好萊塢并不鮮見,但《盜夢空間》的成功之處,在于克里斯托弗·諾蘭集大成地營造出一個呼之欲出的夢幻世界,并且構建出一整套無懈可擊的游戲法則
《盜夢空間》在9月的中國電影院掀動了一場不小的波瀾。一度被洶涌而來卻又濫俗不堪的土產“暑期檔”電影搞壞胃口的中國觀眾,忽然遭遇一部影像華麗而內涵豐富的好萊塢大片,都有些久旱逢甘露似的情緒亢奮。還在影片登陸內地影院之前,網上便已風傳各種先睹為快者“劇透慎入”的觀影指南,各個都透露出高智商的優越感,更有風姿迷幻的電影預告片昭示這部作品與眾不同的氣質。
在如此富于文藝蠱惑性的宣傳攻勢之下,眾多原本對商業電影不屑一顧的資深觀影客紛紛入彀,成為《盜夢空間》最熱心的影迷與最積極的推介者。于是在短短八天之內,這部由克里斯托弗·諾蘭執導、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領銜主演的電影便突破上億元人民幣的票房關口,觀眾也難得地將討論的焦點集中于電影本身,甚少有人去關注參演明星們的緋聞八卦。
《盜夢空間》在中國的熱映,只是延續了它在美國的紅火場面。這部被不少人譽為“神作”的影片一經首映,便成為各路影評人交口稱贊的年度代表作。影片的故事情節說來并不復雜,由迪卡普里奧飾演的科布(Cobb)專長于進入他人的夢境,竊取潛意識層面的商業秘密。作為被控殺害妻子的嫌犯,他無法回到美國看望年幼的子女。科布接受了一名日本商人的任務,率領專業團隊,潛入法國某石油巨頭之子的夢中,力爭將解散家族公司的念頭植入這位繼承人的潛意識,為日本商人的企業發展排除障礙;作為回報,科布可以無礙地入境美國與家人團聚。《盜夢空間》的主要線索,便是表現科布及其同伙如何層層遞進地深入盜夢對象的夢境深處,一方面引誘受害者確信其解散公司的行為純粹出于自愿,另一方面,科布也要勇敢地面對并徹底化解與過世妻子之間的恩怨情仇。
開創性地建構夢境
曾經以《蝙蝠俠之黑暗騎士》令全球電影觀眾震撼的克里斯托弗·諾蘭,是近年來在好萊塢大放異彩的新生代導演。這位生于英國倫敦的“70后”導演自上世紀末登上電影舞臺后便迅速走紅,接連拍攝出《記憶碎片》《白夜追兇》和《致命魔術》等心理懸疑色彩濃郁的作品;同時,他還讓日薄西山的《蝙蝠俠》系列電影枯木逢春,在口碑與票房上獲得雙贏,并塑造出“小丑”這樣一個經典的銀幕形象。有人稱他是一個電影界的建筑師,因為諾蘭熱衷于在他的影片中構建復雜的敘事結構,時間與空間都是他分割切換以營造銀幕世界的建筑材料。在影片《盜夢空間》中,諾蘭同樣展現出他駕馭電影時空的純熟技巧,只是空間被設置為夢境之中的虛擬場景,而時間則在逐層陷入的夢幻世界里愈見漫長,真實世界的一秒鐘甚至成為夢鄉深處的大半生。
與11年前全球電影觀眾面對《黑客帝國》瞠目結舌的情形相似,《盜夢空間》也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了眾多影迷的解讀激情。從數理邏輯到核磁共振,從集體無意識到格式塔心理學,諸多可以用于分析這部影片的學科概念都被投擲到影評界的前沿陣地。
諾蘭用這部探索人類精神世界的影片,為類型各異的電影觀眾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和樂趣:海枯石爛的愛情、槍林彈雨的戰斗、野心勃勃的商業謀略、思想被竊取或植入的現實可能……其中最引人入勝的莫過于對夢境的建構與呈現,這或許也是《盜夢空間》在當代電影史上的一份藝術貢獻。
其實夢境之于人類,自古以來便是不可小覷的重要內容,從古至今,做夢與釋夢總是和人生的休戚甚至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在中國,兩千多年前的大哲莊周因為夢見自己變為蝴蝶,醒來后竟不知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中文成語又有“黃粱一夢”的典故,折射出人生的荒誕與虛無。數千年來,西方社會同樣以夢為主題,創造出大量思想財富,從《圣經·舊約》到《神曲》再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莫不是“夢想照進現實”的產物。
19世紀末電影藝術誕生,更是讓無形的夢幻成為黑暗中、銀幕上鮮明的影像,有聲有色地演繹著人類的種種隱晦欲望。瑞典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曾經說過:“夢是一種創造過程,我的電影也來自同一家工廠。”正如伯格曼在《野草莓》《第七封印》等影片中再現了其個人的夢境,幾乎每一位現代主義電影大師,如布努埃爾、費里尼、黑澤明等人,也都曾拍攝過夢幻主題的影片。只是在這些藝術電影前輩們的眼中,夢的意義在于對現實社會與人生的象征和隱喻,他們斷然不會設計出盜夢者侵入夢境竊取機密的情節,這種商業色彩濃郁的活計也只能留給好萊塢的電影人付諸實現。
在夢中應該想得更大
作為一名心理學愛好者,諾蘭筑夢的過程借鑒了不少心理學研究的成果。他展示在影片中的多層夢境,多少受到瑞士心理學大師卡爾·榮格的啟迪。榮格曾夢見自己逐層游覽一幢樓房,從最高層陳設精美的書房到底層中世紀風格的廳堂,再到地下藏有骷髏的洞穴,他認為這正是從意識走向潛意識深處的心靈結構圖。如果我們觀察《盜夢空間》中從繁華都市到酒店、古堡再到荒涼海灘的夢境,也會發現其逐層原始的相似性。
另一位法國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毛里則記錄了自己睡眠時旁人加以刺激所引發的夢境改變:水滴額頭使他夢到自己在咖啡館飲酒,古龍香水則讓他在夢中來到開羅的香料市場。或許正是基于這一原理,在《盜夢空間》中喝多了香檳的造夢者令夢境中的城市大雨滂沱。至于睡夢者落入潛意識的深淵難以蘇醒(如影片中的齊藤一般)的實例,在二戰期間日本設置于泰緬邊境的英美戰俘營中便有發生。一些英軍戰俘無法忍受現實中慘烈的生存條件,便遁入近似昏迷的睡夢里與家人在英倫故鄉團聚。令人悲哀的是,這些人再也沒有從長眠中醒來……
雖然以入夢為主題的電影在好萊塢并不鮮見,譬如《入侵腦細胞》《香草天空》各有所得,但《盜夢空間》的成功之處,在于克里斯托弗·諾蘭集大成地營造出一個呼之欲出的夢幻世界,并且構建出一整套無懈可擊的游戲法則。他賦予更深層的夢境以更漫長的時間維度,并以特殊的信物辨別當事人所處環境的真幻與否。諾蘭還巧妙地將愛情副線植入撲朔迷離的故事情節中,令觀眾在緊張跟進劇情之余,不忘回味地老天荒的愛情童話——或許每一個人都暗自冀望能夠在潛意識的最深處擁有一個與愛人獨享的美麗天堂。
不過,對于一些期待看到華麗場面的電影觀眾而言,本片在夢境中的幻化的景象仍流于平淡。雖然卷曲的巴黎市容與坍塌的海濱建筑令人稱奇,但每一層夢境與真實世界之間的差異卻難言巨大——這或許是由于影片中盜夢任務的商業目的禁錮了“筑夢師”想象力的自由舒展——科布等人身處的夢幻情境基本是現實世界的復制品,而他們的行為準則也只是照搬物質生活的慣例:在公路上追車、在古堡中槍戰、在雪地里伏擊……直到某位隊員用非常規的大口徑武器摧毀了一個敵人的哨位,我們才聽到一句久違了的心里話:“在夢中,你應該想得更大一些!”其實,過于理性的夢境其實并不符合我們的睡夢經驗,因為“夢讓感官逃避了智力的控制,我們直接訴諸感情,然后我們的智力才開始工作(伯格曼語)。” 如果每一重夢境都必須一一對應于邏輯嚴謹的現實世界,那么夢幻的超現實色彩和非理性迷狂又該去哪里找尋呢?
長達近兩個半小時的《盜夢空間》毫無滯澀地看完,令人驚訝于觀影時間同樣也存在著相對性。雖然不少人繼續糾纏于科布在影片結束時到底蘇醒了沒有,但這個問題本身已不足道,因為比電影更真實的是我們離開座椅,走出影院的散場行為——如果以此為觀察點,科布依然只存在于我們的“夢境”中,永遠也不會蘇醒。莊周夢蝶,還真是一個千古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