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作用

李家同

作為一位心理學教授，難免會遇到有人要來找你，卻又不肯到醫院去的情形。這種人往往都是社會上的知名人士，他們心理上如有問題，當然不愿意讓別人知道。這時，他們就會悄悄地來找我這種人了。

這次來的這位是社會上家喻戶曉的工業家，當年從我們學校畢業的時候，就以有領導能力出名。不到幾年，他的事業就扶搖直上。一般人對他的評價是特別冷靜，從不慌亂，判斷力更是相當強。他的成功，一直是暢銷書津津樂道的。誰都羨慕他，中小學生都暗暗地希望能像他那樣，白手起家，建立一個巨大的工業王國。

這位名人進來的時候，卻流露出一種非常嚴重的焦慮情緒。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自殺。”對我而言，這當然是沒想到的——這位被很多人羨慕的社會名人為什么如此沮喪呢？

他告訴我他之所以想自殺，是因為他有一個毛病——無法愛人。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怪病。這年頭，大多數人都會埋怨沒有被人愛，感到社會的冷漠。自己承認無法愛人，甚至想自殺，這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于是他告訴我他的奇遇。

他在上大四的時候，已是同學中功利心非常強的一位。有一天，學校心理學系的一位名教授把他叫去，問他肯不肯參與一個秘密的實驗。這位名教授可以給他一種自己發明的藥，吃了藥以后，他的判斷力會更強，人也會更加冷靜，觀察力會相當敏銳。以他現有的學問，加上這些特別的能力，將來事業一定可以成功。

他雖然對這種藥有興趣，可是他也知道任何藥都會有副作用，所以他立刻問那位教授這種藥有什么副作用。教授告訴他，他只要吃五粒就夠了，在生理上幾乎沒有影響，可是這種藥卻有一種奇怪的副作用——吃了藥以后，就會喪失愛人的能力。

我的病人當時對于無法愛人不太在乎，他認為這好像沒有什么關系。他問教授他會不會仍有被愛的能力，教授說他仍會感到別人對他的愛，只是不能愛人而已。

他覺得似乎值得一試，因為他知道所有成功的人不僅工作非常努力，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觀察力特別敏銳，判斷力也特別強。他當時一心一意要出人頭地，心想吃了藥以后，雖然不能愛人，卻仍能感到被愛，于是他答應了。

教授卻非常小心，一再問他對藥的副作用了解了沒有，他說他了解了，而且也愿意冒這個險。于是教授給了他五粒藥，他照指示在五天內吃了這五粒藥。

藥果真很靈，他進入社會以后，大家都稱贊他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他的決定十有八九都是對的，難怪他的事業蒸蒸日上。

可是他終于發現藥的副作用非常可怕，因為他變成了一個十分冷漠的人：他從不同情任何人，對任何人都沒有什么感情。就連他的母親去世，眼見弟弟悲痛欲絕，他卻什么感覺都沒有。太太和孩子都知道他對他們毫無感情可言，部下更是感到他是世界上最冷漠的人。

他開始發現自己失去了世界上最大的快樂，他的理智告訴他，付出比得到更有意義。他冷眼觀察社會上真正快樂的人，發現他們都是對別人充滿愛心的人，這些人事業上都比不上他，可是他們能夠關懷別人，因此內心充滿愛的他們很快樂。他雖然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可一直做不到，大概藥性太強了。

他雖然號稱可以感到別人的愛，可是因為他不愛人，也沒有什么人真正愛他。最糟糕的是，給他藥的教授已去世了，他無法去問他要解藥。他知道我是這位名教授的親傳弟子，也已是大牌教授，所以來找我，希望我替他弄到解藥。

我覺得這件事情實在古怪之至，因為我從未聽過這種藥。我本來想立刻拒絕他的，可是看他很痛苦，很真誠，只好答應為他試試看。

我利用電腦進行了大規模的文獻搜索，發現從未有人提到過這種藥。我仔細回憶，這位名教授也從未向我提起這個秘密的實驗，我更沒有聽說過人的愛心是可以受藥物控制的。

多虧我想起一件事，這位名教授去世以后，校方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曾經請他的遺孀捐出他的所有工作日志，將其保存在學校圖書館。我于是申請進入保存他日志的特別房間。我發現他的日志是按日期順序排列的，于是算了算那位病人在本校畢業的年份，一頁一頁地看，果然我找到了這個秘密實驗的詳細記錄。

對我而言，這個實驗實在太有意義了。我看了記錄以后，也做出了解藥。

病人來了，我告訴他我已弄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我可以對癥下藥。吃了我的藥以后，他可以恢復愛人的本能。可是這種藥也有副作用——吃藥以后判斷力可能不像過去那樣強，觀察力也可能不再敏銳。如果他的事業因此走下坡路，可不能怪我。

我的病人如今對他的事業毫不在乎，他只想能夠愛人，享受愛人的樂趣。

我一再問他是否真的想無私地愛人，他一再回答的確如此。于是我用一個小瓶子裝了五粒藥給他。他謝過我后，匆匆地走了。

三個月以后，病人回來了，他這次好像變了一個人。他說他已經感受到關懷別人所帶來的心靈上的平安。他告訴我，他發現一位下屬的太太得了癌癥，過去他對這種消息完全無動于衷，這一次他主動地表示關心。雖然她仍去世了，可是他從頭到尾分擔了大家的痛苦，他對死亡也有了深一層的認識。

他的另一位下屬有一個兒子在念中學，這位下屬收入不多，無法為兒子請最好的家教。他主動表示愿意幫這位中學生的忙，這位中學生的考試成績果真大為進步，他高興極了。

至于他的事業，他說他的事業似乎并未受影響。

我的病人謝了我，最后還是問了一個我最不愿意回答的問題——這究竟是什么藥？為什么從來沒有人談過藥物可以左右人的愛心？

我只好告訴他，其實我給他的只是維生素而已，當年那位名教授給他的也是維生素，他的工作日志上寫得一清二楚。

人是有自由意志的。行善或作惡都是人自己的事。你如果立志做好人，就可以成為好人；你如果冷酷無情，實在不該怪別人。我的病人年輕時只想成功，即使不能愛人，也在所不惜。那位名教授只是成全了他的意愿而已。這次他已下定決心要愛人，我也只是給了他心理上的維生素而已。

我們也許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可是只要下定決心，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行為。我們都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我的這位病人輕松地謝過我，然后說他有一件禮物要給我。我打開了禮物，發現是我給他的五粒維生素，它們被裝進一個更漂亮的瓶子。他顯然一粒也沒有吃。

我窘得不得了——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次我被他戲弄了。不過好在我說的都是實情。

病人告訴我，這次他非常小心。他將藥帶到一位藥學系的教授那里去，那位教授一眼就看出這是最普通的維生素。

病人是個有智慧的人，他終于想通了。過去他是自己功利心的奴隸，只要他將自己從強烈的功利心中解放出來，他就會恢復自由的。

人最大的快樂來自給予，而非得到。我的這位病人是個聰明人，他雖然很晚才悟到這個道理，可是他倒是覺悟得透徹。

我看到他那漂亮的捷豹車停在樓下。他上次來時有一位司機開車，這次他自己開車了。大概他已經意識到司機晚上是要休息的。

（岳明華摘自聯經出版公司《讓高墻倒下吧》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