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為你厚葬

彭霖山

洛市殯儀館的化妝師鞠玉霞原來是一位心地善良,性情溫和的漂亮姑娘。每次給死者化妝,她灑下的同情淚花不會比死者家屬少,所以有人送給她一個名副其實的外號——“善良天使”。

然而,自今年夏天以來,鞠玉霞突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性格突然變得冷酷起來,神情古怪,脾氣暴躁,一張杏臉冷若冰霜,喜怒無常。不知內(nèi)情的人無不感到納悶極了,好端端的一個“善良天使”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原來,鞠玉霞前不久蒙受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恥辱,幾乎讓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那天黃昏,男朋友約她在殯儀館附近的路邊林子里散步談心。這對小情人卿卿我我正談得熱乎,冷不防從背后駛來一輛黑色“寶馬”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他倆后面。鞠玉霞扭頭一瞧,只見從車里下來四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她心中倏地升起一股寒氣,急忙緊緊捏住了男朋友的手。

“嘻,這小娘們看樣子還是個嫩貨哩!”只見打頭的那個滿臉粉刺,身材賊胖的惡棍,肆無忌憚地闖上前來,張開雙臂攔住了這對小情人。

“你想干什么!”鞠玉霞氣得俏臉漲紅,厲聲嬌叱,而她的男朋友卻已嚇得臉色蒼白,渾身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干什么?”惡棍嘿嘿淫笑著:“我要你陪本少爺開開心!”說著竟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撲過來。

“無恥!”鞠玉霞剛罵出這兩個字眼,身子已經(jīng)被惡棍抱得鐵緊,她拼命掙扎著叫喊著。而她的那位男朋友瞧著另兩個歹徒掏出了明晃晃的刀子,竟嚇得雙手蒙面大哭起來……

就這樣,鞠玉霞被這惡棍糟蹋了。事后,她含悲帶淚地在鄰近派出所報了案。警察調(diào)查事實后當即將這惡棍捉拿歸案。誰知兩天之后,惡棍卻又挺風光地從拘留所里放出來了。

鞠玉霞聞訊后急忙趕到派出所責詢,所長攤開雙手苦笑著回答說,人家還未滿18歲,屬于未成年人,而且上面領導發(fā)了話,我們只好罰點款放人了。鞠玉霞一聽氣得說不出話來,回家躺在床上,連著三天沒上班。

后來有人告訴她,這惡棍叫鄭富生,是洛市億萬富翁鄭老板的兒子。這小子仗著家中有錢有勢到處橫行霸道,調(diào)戲婦女,吃喝、嫖賭、吸毒,無惡不作,人稱“鄭衙內(nèi)”。每當他惹出是非,進了局子,總是由他的老子出面擺平,而且慣用的庇護手段是隱瞞實際年齡,以“未成年人”取保。這次鞠玉霞受害報案,鄭家又是故伎重施。

鞠玉霞打聽到這一內(nèi)幕后,頓時悲憤交加,仰天長嘆,老天爺啊,老天爺,想不到人世間如此險惡,難道就沒有善惡美丑之分了么?

從此,鞠玉霞心中便滋生了一種“仇富”、“仇官”的心態(tài)。以后凡有官家、富家的死者遺體送入殯儀館,盡管其家屬哭得驚天動地,鞠玉霞卻心硬似鐵,再也不會陪著落淚,而且替死者化妝時,也再不會像過去那樣精心描畫,將遺容打扮得漂漂亮亮。現(xiàn)實本身就是這樣丑陋,何必去美化它呢?鞠玉霞心如死灰,竟將這股怒氣無端發(fā)泄到了死者身上。

就在鞠玉霞郁郁寡歡,一蹶不振,心灰意懶之際,一樁大快人心的事情倏地掀起了她心底的波瀾,使她眼前為之一亮,精神又振奮起來了。

這天下午,殯儀館門前突然駛來了十多輛小轎車,隨著哭聲大作,呼天搶地,從一輛面包車里抬出了一具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尸體,擱在廳堂中央。

不一會,殯儀館領導跑來通知鞠玉霞,鄭老板的兒子死了,尸體進了1號太平間,下午化好妝后明天上午就要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隨即火化送葬。

“鄭老板?是不是那個億萬富翁?”鞠玉霞心中驀地一驚,脫口問道。

領導點了點頭,微笑著朝鞠玉霞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死者就是那個‘鄭衙內(nèi)?”鞠玉霞的心狂跳起來。等領導一轉(zhuǎn)身,她便直奔1號太平間。果然,一張讓鞠玉霞終生難忘的丑陋面孔迅速映入了她的眼簾。那賊眉、那鼠目、那酒糟鼻子闊嘴巴,就是燒成灰,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啊!

鞠玉霞那個氣啊,還真想揮手給這張丑臉兩個響亮的耳光,可她最終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怕臟了自己的手。

“鄭衙內(nèi)”似乎死得很慘,整個臉部變了形,眼球凸出,五官挪位,額頭似乎撞在什么硬物上砸了個雞蛋大的洞,肯定流了不少血,也許正是這重創(chuàng)讓他送了命。

鞠玉霞瞧罷,頓覺心頭掠過一絲快意,雙手合掌,朝天祈禱,默默念誦: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蒼天有眼,善惡有報!“鄭衙內(nèi)”今日終于也遭到惡報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從太平間出來后,鞠玉霞發(fā)現(xiàn)單位上的一大群職工正圍在一塊,嘰嘰喳喳地議論“鄭衙內(nèi)”的死因哩。她也悄悄地擠上前側耳細聽。這一聽,又聽得她心情舒暢起來。

合該“鄭衙內(nèi)”惡貫滿盈,自取滅亡。原來,今天大清早,他又帶著那幾個嘍啰,開著那輛“寶馬”去鄉(xiāng)下“訪美”。途經(jīng)一所中學門口,他竟下車攔住了兩名高中部的女學生,光天化日之下調(diào)戲人家。犯了眾怒,老師、學生一齊蜂擁前來。“鄭衙內(nèi)”一瞧勢頭不妙,急忙鉆進“寶馬”就跑,連著撞傷了好幾個老師學生。就在這緊急關頭,只見一位身手不凡的漢子飛身上前,一把拉開車門將“鄭衙內(nèi)”拖下車來。鄭衙內(nèi)困獸猶斗,竟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直捅漢子胸口。漢子側身躲過,飛起一腳,將“鄭衙內(nèi)”踢出兩米來遠,“鄭衙內(nèi)”的額頭正好撞在墻角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當即血流如注,像一頭死豬似的癱在地上,連哼都沒哼出一聲。漢子正要上前細瞧,冷不防“寶馬”被躲在車內(nèi)的一個嘍啰發(fā)動,徑直朝漢子背后猛地撞去,漢子當即倒在車輪下,流了滿地鮮血……

“鄭衙內(nèi)”隨即被嘍啰抬進“寶馬”內(nèi),急速送往醫(yī)院搶救,終歸回天無力,命喪黃泉。當鄭老板聞訊急匆匆趕來時,“鄭衙內(nèi)”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這位億萬富翁悲傷地撲在兒子的尸體上號啕大哭,聲嘶力竭。這會他就是獻出一座金山銀山,再也買不回自己的寶貝兒子了!

鞠玉霞聽完了“鄭衙內(nèi)”之死的來龍去脈后,覺得舒心極了,痛快淋漓之余竟又無端替那位打抱不平,見義勇為的俠義漢子的安危擔憂起來。不知他被轎車撞翻后究竟傷勢如何,生死怎樣?要是萬一有個好歹,豈不又要讓世人扼腕而嘆!

她正凝神默想間,只聽得大廳里又傳來一陣嘈雜聲。鞠玉霞探身朝外一瞧,只見幾位警察也抬來了一具尸體。頭頭正在向館領導交待:“這是與鄭老板兒子斗毆時,被小車撞死的一個陌生人。我們已經(jīng)拍了照,將在電視臺打出認尸廣告。遺體暫時存放這里保管,三天后如沒認主,再火化了事!”

鞠玉霞聽到此間,心中陡然一沉,滿腔悲憤油然而生,天不佑良善,想不到如此俠肝義膽的好人卻得不到善終啊!她開始坐立不安起來,面前總是晃動著這位見義勇為者的高大形象,深深為他的高風亮節(jié)所感動。終于她忍不住悄悄地溜進2號太平間,想要瞻仰一下這位無名英雄,向他的遺體致敬。

見義勇為者是位年輕的小伙子,雖死猶生,面色從容,神態(tài)安詳,眉宇間仍透出一臉勃勃英氣,大義凜然。

鞠玉霞怦然心動,雙眸含淚。她神情肅穆地朝死者鞠了三躬,嘴里輕輕念叨道:“小伙子,你是一位為民除害的英雄,鞠玉霞將永遠銘記著你,人民會為你伸張正義,祝你一路好走!”念著、念著,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沿著雙頰朝下直掉……

就在這時,館領導突然出現(xiàn)在鞠玉霞身后,輕輕地吩咐道:“小鞠,明天上午鄭老板家有好幾百人要來向他兒子遺體告別,聽說還有市領導參加,你必須下午先替死者化好妝,這樣我們明天就不會顯得被動了!”

鞠玉霞突然石破天驚般吼出了一聲:“我絕不會替這惡棍化妝整容!”

領導驚愕地盯著自己的下屬:“小鞠,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鞠玉霞頓時淚如泉涌:“我心上的傷口還未愈合,怎么能為仇人服務?”

領導沉默片刻,只好用沉痛的語氣安慰道:“小鞠,你的心情我理解,單位上要是有多一位化妝師,我也決不會讓你遭遇這種尷尬。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仇人已死,何必再去計較?應當寬大為懷,包容為貴。”

領導這么一番通情達理的話語,還真讓鞠玉霞再也不好開口了,只是一個勁地哽咽著。她還真想不通,一個在陽間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惡棍自取滅亡之后,仗著家里財大氣粗勢力大,竟然還要大擺排場地厚葬;而一個見義勇為,為民除害的無名英雄被歹人暗害后,遺體反倒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間,而且三天后還要當作無主尸體火化,悄無聲息地離去。這是多么不公平的差別啊!

鞠玉霞咽不下這口氣,越想越悲憤,氣得幾乎將銀牙咬碎。情急之中,倏地一個念頭閃過腦際,她若有所思地凝神片刻,終于拿定了主意。然后,她胸有成竹地面對躺在地上的這具無名英雄的尸體,發(fā)出了斬釘截鐵的誓言:“好漢,英雄,鞠玉霞一定會為你伸張正義,將顛倒了的歪理重新顛倒過來,為你討還一個公道,讓你得到厚葬!”

次日大清早,殯儀館便開始熱鬧起來了。鄭老板的親信為討得主子歡心提前行動,送來了一個個花圈,一副副挽聯(lián),還有煙花、爆竹。將靈堂布置得十分闊氣堂皇。一口玻璃棺材安放在廳堂正中,遺體就躺在里面。一床紅毯子覆在死者的身上,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10點鐘左右,前來吊唁的來賓開始陸續(xù)步入靈堂。殯儀館門口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在一陣呼天搶地哭嚎聲中,鄭老板夫婦在親屬的陪同下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死者靈前繞棺一圈,向遺體告別。

就在這時,有位親屬向鄭老板悄悄提出,躺在玻璃棺材中的死者有點不像鄭公子。鄭老板頓時犯疑,正要盤問。只見殯儀館的領導在一旁解釋道,由于昨晚停了兩個小時電,遺體有點變形,再加上死者化了濃妝的緣故,所以看上去似乎有點失真。

鄭老板聽罷點了點頭,仿佛相信了,然后揮揮手,讓主事人繼續(xù)主持吊唁程序。就這么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然后開始火化遺體。半個小時后,一個價值數(shù)萬元的碩大骨灰盒盛著死者的骨灰,由兩名壯漢抬著,在一陣吹吹打打和鳴放的爆竹聲中步出殯儀館,安置在一輛披著黑紗的小轎車上。前面花圈、挽聯(lián)引路,裝著骨灰盒的轎車隨后緩緩前行。送葬的來賓一律白衣素服,排成了長龍似的隊伍,綿延好幾里。沿途哀樂陣陣、爆竹喧天,驚得路人紛紛駐足圍觀,全都搖頭咋舌,無不贊嘆,這葬禮好大的排場!如此隆重,十分氣派啊!

鞠玉霞獨自站在殯儀館的樓頂處,目送著這支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逐漸遠去,嘴角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欣慰笑容。

兩天后,當?shù)毓才沙鏊乃L陪著兩位身材高大的武警和幾位鄉(xiāng)下人來到了殯儀館,向館領導解釋說,無名死者的身份有了下落。他是鄰縣一名回鄉(xiāng)探親的武警班長。那天他身著便服在走親戚途中,剛好在校門口碰上了這慘無人道的一幕,頓時怒火中燒,義憤填膺,便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及時制服兇徒,阻止了犯罪。然而想不到自己卻遭了歹徒暗算,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的親屬是從電視廣告中認出了親人,及時報告了他所在的武警部隊。部隊即刻派出領導和其親人前來殯儀館認尸。

殯儀館領導于是急忙領著這群人來到了2號太平間,可是開門一瞧,躺在里面的并不是這位武警班長的遺體,而是另一具尸體。殯儀館領導驚得張大了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已認出,這尸體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花花公子“鄭衙內(nèi)”!

天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當殯儀館領導再打開1號太平間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于是,他才猛然醒悟過來,有人做了手腳,暗中將這兩具尸體調(diào)換了!

就在這時,鞠玉霞突然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向大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平靜地敘述了這事發(fā)生的前后經(jīng)過,并闡明了自己之所以這樣干的目的:“我做這一切不為別的,就為這位見義勇為的死者伸張正義,討還公道!如果說干錯了的話,我愿承擔所有的責任,決不連累他人!”

眾人聽罷,都愕然了,相繼陷入了一陣深沉的思索之中…… ■

(責編: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