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川
說起近代意義的新聞報紙在中國的出現,如果從葡萄牙人1822年9月在澳門出版的《蜜蜂華報》算起,到現在已將近兩百年了。這當中無數的報紙生生息息、此起彼伏?!懊枴绷鱾髦两癫蛔?、仍在出版、年齡最大的,當屬上海的《文匯報》?!段膮R報》的特色是“文化”,從它可以了解到若干重要“文化事件”,比如抗日戰爭初期的1938年,在《文匯報》等報紙發生的一場關于雜文創作的激烈爭論,現在看來,就令人感慨不已。這種貨真價實的爭論,已經是非?!斑b遠”了!
爭論源自于阿英的一篇評論《守成與發展》。作者在文章中表示:“魯迅風”雜文是過去時代的產物,現在處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時期,雜文不要諷刺,不要隱約晦澀。并對雜文家王任叔的雜文《捫虱談》等提出了批評。王任叔不同意他的意見,立即在自己主編的《文匯報》副刊《世紀風》發表了《有人,在這里》,對阿英的說法予以反擊。以此為開端,分別以王任叔和阿英為首的一大批作家連續發表文章,引發了一場大爭論。由于王任叔和阿英都是中共黨員,引來了中共上海地下黨文委書記孫冶方表態,一方面肯定了“魯迅風”,同時也要求雙方“鳴金收兵”。最后,《譯報》召集雙方作家、編輯三十多人座談,達成了一致結論:一、停止爭論;二、魯迅雜文的幽默諷刺風格和“魯迅風”的雜文,不僅過去,就是現在和將來,都有偉大的價值。
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再來看這次“爭鳴”的意義,我以為首先在于它的“結論”中充分肯定了魯迅和“魯迅風雜文”,肯定了幽默諷刺的長遠價值。
不過那次爭論最叫人懷念的地方,還在于它是一次“真正的爭論”:爭論的雙方地位平等,文章都可發表。且指名道姓、針鋒相對,任何一方都不擔心戴帽子、受處分、“裝檔案”,以及突然變成了什么可惡的“分子”或“敵人”。
從那以后,至少到1978年,整整四十年的時間里,在雜文界,這樣的“爭論”不見了蹤影。
其實,在1942年“文藝座談”以前,在延安還有過一次關于雜文的“議論”。丁玲、羅烽、艾青、王實味等人發表文章,認為魯迅式雜文并未過時,雜文抨擊現實的弊端“甚至更重要”。從后來丁玲的受批判,羅烽的“挨整”,王實味被殺的悲慘下場,可知這絕不能說是一次“平等的爭論”,只能說是有“論”無“爭”。1949年以后,雜文家們戰戰兢兢,不要說“魯迅風雜文”,就是一般的批評性雜文“此時更是銷聲斂跡”。1956年下半年到1957年初期,空氣稍稍和緩,報刊上雜文漸多,徐懋庸以“回春”的筆名于1957年4月11日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小品文的新危機》,為小品文(雜文)請命,認為小品文(雜文)正出現“消亡的危機”。這篇文章在當時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也有人反對,好歹算是“討論”了一下。遺憾的是,“反右”風一起,鼓吹“干預現實弊端”的雜文立馬成了“罪狀”?!度嗣袢請蟆吩?957年11月26日發表關鋒的《徐懋庸的“小品文的新危機”是反黨的號角》,只從這氣勢洶洶的標題就可知徐懋庸們的下場之不妙。須知當年《人民日報》重頭文章的殺傷力是遠超“人民法院”的判決的。于是,一場剛剛開始的“論”,還來不及怎么“爭”,就又不得不收場。以后到了“文革”,一開場就拿鄧拓、吳晗、廖沫沙的雜文《三家村札記》做“祭旗”,光這三位作者就被整得兩死一傷。其他“魯迅風雜文”及其作者們的遭遇,當然也不堪回首了。
1978年以后,說老實話,“裝檔案”的威脅倒是逐漸淡化——除了少數人曾經被指為“自由化分子”,怕了一下——而且在八十年代對所謂“新基調雜文”的討論,基本上也可以算是比較平等。但總體說來,當年發生在“孤島上?!钡哪菢右环N生動活潑的“大爭論”,現在卻很難得再見了。
這說明還是有點“怕”。怕什么呢?——這不能不令人更加懷念七十多年前的那場爭論。
【選自《新浪·博客》本刊有刪
節】
題圖 / 危險之爭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