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強的狡辯中也有大實話

鄢烈山

關于重慶市司法局原局長文強的悔罪書,我本來是不想發表議論的,看了相關的評論,又忍不住想站出來說幾句。

你看這些評論的標題:《文強“不升官就腐敗”的混賬邏輯》(《中國青年報》),《貪官悔過,不娛樂又當如何》(《東方早報》)、《腐敗借口,不過是徒增笑耳!》(《紅網》)、《貪官悔罪實為撒嬌》(《南方都市報》)、或《文強“升官不成便腐敗”是一種赤裸裸的政治訛詐》(《南方網》)……觀點幾乎一邊倒,言論一律義正辭嚴。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八府巡按審案,驚堂木一拍,斷喝“不許狡辯”;又似聞三十年前批斗會場,群眾舉著森林般的拳頭高喊:“××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倒不是在這里摳法律程序,文強案并沒有定讞,臉上早被烙上“貪官”的無形金印,而是覺得這些義正辭嚴的話太熟悉了、太正確了、太高調了,比文強的話還讓我不舒服。恰如中考、高考的政治和語文科目閱卷老師,如果考生寫的是正確的套話,哪怕明知他在編故事、說假話,也多少給他些分;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但不合主流,政治不正確或道德不高尚,那就給他零分。長期的訓練,使我們很多人,不論是官是民,都不習慣聽真話,盡管我們一直在號召或呼吁“講真話”。諸如“你們這些人算個屁”、“你是為黨講話還是為老百姓講話”等所謂“雷人”的官話,眾網友一聽就火冒三丈,對出言不遜者大加撻伐。其實,我們應該感謝他們說出了真心話,道出了某些地方的某種社會真相,進而分析他們何以會這么想,而且敢無所顧忌地說出口。我們應尋根究底有針對性地變革現實,而不應堵住他們的嘴,讓這樣想、這樣做的人都講官話來敷衍我們、糊弄我們。試問,我們到底是不滿這樣的現實,還是不愿面對真相,像那個不想聽戰敗壞消息的埃及女王或花喇子模國王?

據報道,文強在悔過書中寫道:十多年來一直在公安局擔任副局長,總覺得自己業務熟,有能力,付出的多,取得的成績也不少;尤其是看到比自己資歷淺、業務又不熟悉,甚至還是自己過去“下級”甚至“下下級”的人,都提拔到與我同一級的職務、甚至更高的職務后,思想上不能正確對待,產生不滿情緒,升官不成,就亂用權……對于文強心路歷程的這個描述我覺得非常真切、非常符合邏輯。你要說他是“混賬邏輯”,要么,你是聽慣了高調——當官就應當“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應當“立黨為公,執政為民”呀!不要說古圣、洋賢,也不要說共產黨人,單是從孫中山到馮玉祥,“做官是為了做事”之類的美言,我們就聽過不少。不過,有句古訓說得好:“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你不能把理想標準混同于現實標準。不然,用“執政為民”等標準,你怎么解釋,為什么在中國官衙越來越豪華,“公務員”越來越吃香?要么,你用的是平民思維,說什么“不升官的人多了,大量生活在基層、工作在基層的農民、工人,一輩子連個官的影子也摸不著,按照上述邏輯……”這叫以己度人,不能設身處地站在他人的角度著想。他是官,當然按官場邏輯與官比。若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兵”,那么,既有志從政而不想當大官一展鴻圖的官員不是“好官”,也有一定道理吧?

明代思想家李贄反對假道學,在《答耿司寇》中直斥高官耿定向說:“試觀公之行事,殊無異于人者,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居官而求尊顯……”主動辭去四品知府的李贄并非官迷,但他認為“居官而求尊顯”是十分自然的,用不著巧言諱飾,定要說自己是為天下蒼生。當官肯定自有當官的好處,否則當過美國第一夫人的希拉里費那個勁競選干什么?當年紅衛兵批劉少奇,主要批兩條:一是“馴服工具論”(要鼓勵造反嘛),二是“吃小虧占大便宜”(革命動機不純嘛)。其實劉少奇就是講了大實話,你好好為人民服務,官越做越大,享受你按級別“應有的”待遇,還用得著貪小利嗎?

反過來說,覺得自己付出了很多,按貢獻和能力應當得到提拔,卻被莫明其妙地堵塞了升遷之路(也就得不到相應的地位和待遇了),心理不平衡,轉而意志消沉,甚至自暴自棄,撈現錢……這不是很符合“人性”的邏輯嗎?現實中,這樣的官員太多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自古以來,中國的政治文化一是強調選賢授能的重要性,二是強調賞罰分明的重要性;現代政治中這兩條仍然十分重要。中共中央文件講的“四大民主”的第一條就是“民主選舉”,干部的選拔與任用對官員的政治思想導向作用有關鍵意義。而文強的牢騷和不平,對于他個人是否可信可以不論,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而他對官員選拔制度的這種不服氣,我敢肯定,在干部隊伍中相當普遍。買官賣官案的層出無窮就是明證;領導身邊的人包括秘書提拔快,“空降”干部比例越來越高,基層干部上升通道小等問題,也是中組部已提出要改變的現狀;“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這樣的段子肯定是出自官場中人的不平之感。

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強表達的不滿難道不是切中了時弊,值得我們深思,進而盡快改革官員選拔的游戲規則嗎?只有公開公平的競爭,才能讓人輸得有悔無怨。

由這個文強我想到毛澤東的表弟文強,他在自傳中寫了他從共產黨的高級干部到國民黨的軍統特務、將軍、國民黨戰俘的一生。人性是多么復雜呀,社會環境和個人遭際對人的影響力絕不可低估。

【選自《南方網》】

題圖 / 悔過書 / 李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