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磊
波濤洶涌的海邊,打撈出一塊石頭、一條履帶、一根鋼條、一袋涂料共四具“遺體”,它們還各自有一份遺書。
石頭的遺書:我1987年從采石場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河南的一個小村莊工作,很快得到了領導的賞識,被調去參加了村口大橋的建設,成為了橋基的一分子。在這個重要的崗位上,我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漸漸感到力不從心,皮膚的色澤慢慢褪去,腰桿一天天彎曲,腿腳也站不穩了。后來,公路交通部門派人對大橋進行了一次整修,我想我也到了該退休的時候了。可奇怪的是,維修人員為橋面增加了漂亮的漢白玉欄桿,又鋪設了嶄新的柏油路面,惟獨沒有對我們這些老態龍鐘的橋基進行加固。要知道,二十多前年由于條件所限,我身體里可是連鋼筋都沒加!維修隊走了,我每天惴惴不安,一有人從橋上過,我就提心吊膽。不祥的預感陪伴了我一年多,終于成為現實。連日暴雨引發了洪水,轉眼間,橋上的六十多位村民隨著支離破碎的大橋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湍急的水流中我無力反抗,鋒利的棱角砸中了好幾個人,他們再也沒有浮上來。一想到那幾十位鄉親遇難、失蹤都是由于我的能力差和不作為引起的,我頓時覺得自己這一生實在失敗,活著已經了無價值。
履帶的遺書:作為一條參加過朝鮮戰爭的革命履帶,我的身上蘊藏著一股與眾不同的英雄氣質。戰爭結束后,我幾經輾轉,被拆裝到一輛挖掘機上,繼續為“四化”建設服務。那天,村委會副主任指示他的外甥程凱帶了五六個打手,開著挖掘機去和村民爭搶挖土工程,那陣勢比當年美軍的突擊小分隊還兇悍。爭執中,程凱對一名婦女拳打腳踢,又開動挖掘機朝村民們沖過去,結果將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漢壓住了,他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大油門繼續碾壓。那一瞬間,我驚呆了,戰場上殺紅眼的敵人也沒他這么狠。我拼命往后退,但發動機強勁的動力毫不留情地將我拖進了罪惡的深淵,我掙扎著壓過老漢單薄的身軀,不敢看他痛苦絕望的表情。我實在無法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骯臟環境里生活,又自責于當了謀殺的幫兇,惟有以死謝罪。
鋼條的遺書:我曾經就職于一座小煤礦,在一塊寫著“生命至高無上,安全責任為天”的安全警示牌上從事支架的工作。后來一次山體滑坡把警示牌沖散架了,我也被沖進了坑道,成為了一根無人問津的廢鋼條。前幾天,礦場的采礦許可證到期,新證還沒辦下來,鎮里按規定斷了礦上的電。可場長哪里舍得停工,叫人偷偷啟動了自備發電機,并親臨工地,這可是他自一個月前上級明文規定“領導不下井,礦場不開工”以來,頭一回下井。他戴上兩頂防護帽,戰戰兢兢地跟著礦工們進了坑道,爬到我面前時他已是大汗淋漓、眼含淚花。他坐在地上,目送著礦工們消失在黑暗盡頭,點了支煙抽起來。大約半小時后,坑道深處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隱約有人在喊:“快跑啊,起火了。”場長肥胖的身軀箭一般地朝井口射去。緊接著坑道抖了一抖,一股巨大的氣浪從井下涌出,我被沖得飛了起來,直指場長的后背。一名親弟弟被困在井下的礦工歇斯底里地往井里沖,恰好擋住了場長的去路。場長急得大吼:“我是場長,讓我先走!”在場長推開礦工之時,不料我竟“噗嗤”一聲,直直地插進了那名礦工的胸膛。從那天以后,每個夜里我都會被礦工兄弟那充滿吃驚、怨恨與無助的眼神所驚醒,精神幾近崩潰,心理醫生也束手無策。此刻的我只想用海水來洗滌我的罪惡。
涂料的遺書:這幾位難兄難弟都很悲慘,但他們好歹經歷了由好變糟的過程,而我自出世至今就沒干過一件好事。兩年前的某一天,我被人放在一間寬大的廠房里,準備用來粉刷一條奶粉生產線上銹跡斑斑的機器。一位領導焦慮地說:“唉,蛋白精又用光了,大半夜的上哪弄去?”技術人員一低頭看見了我,如獲至寶:“您看這不就有現成的嘛!”我就這樣被分成一瓢一瓢,倒進了原料奶之中。后來,我帶進奶粉體內的三聚氰胺被曝光,一時間人人喊打,當我知道有許多嬰兒因為吃了被我污染的奶粉而生病或死亡時,恨不得當時就來跳海自盡。但奶粉廠領導沒給我這個機會,他搖身一變,成了區畜牧局的乳制品安全顧問,我也被重新加工、包裝,換了個新“身份證”,閃亮登場。隨后,全國各地的同行們紛紛效仿,爭相推出“整容”后的毒奶粉,頓成燎原之勢,令人眼花繚亂。臨死前,我只想向所有被我傷害過的孩子們說一聲:對不起。
打撈者看完“遺書”,不勝唏噓:“這幫家伙,怎么比人還知羞恥呢?”
插圖 / 自斷生路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