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權錢尊嚴”

林永芳

某次路遇一人,只覺眼熟但未敢確認,正猶豫該不該打招呼,對方已開口叫我。果然是他,N年前叱咤風云的人。可,真是他嗎?當年他意氣風發(fā),舉手投足不怒而威,氣度非凡恰似三國周郎赤壁。但此刻看著眼前這位須長發(fā)亂、容顏憔悴的先生,我不禁疑惑:難道,權力真是男人的偉哥,而退休則可以像抽魂術那樣,將周郎變成武大郎?

無獨有偶。一位朋友應邀去某鄉(xiāng)做客,回來后感慨萬千。該鄉(xiāng)鄉(xiāng)長是她同學,作為東道主,從頭到尾只和她說了兩句話,此外一直穿梭于與她同去的三名官員和一名大款之間,哪怕只能陪笑聆聽而插不上嘴,也不肯抽空對平民同學展示一下自己的平易近人。我安慰她:“算了吧,這事兒一點也不新鮮,沒讓你拎包斟酒就夠客氣了。”

有高人將上述現(xiàn)象歸結為“中國式權錢尊嚴”,令人叫絕。一個人的“尊嚴”,不是取決于此人本身,而是取決于他目前所占據(jù)的權錢資源有多少;一旦錢財散盡、烏紗摘去,尊嚴也就戛然而止。更有人據(jù)此論證:誰說當代國人沒有信仰?分明緊密團結在權錢——而不是基督、真主、儒釋道——的旗幟下。

因為權錢之外無尊嚴,所以杜魯門母親那樣的故事在這里水土不服。杜魯門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有人向他母親祝賀:“您有這樣的兒子,一定十分自豪!”老太太回答:“是的。不過,我還有一個兒子,同樣讓我驕傲。他現(xiàn)在正在地里挖土豆。”

因為權錢之外無尊嚴,所以那么多人將獲取權錢視為人生唯一的目的和價值所在。無奈權也罷、錢也罷,都注定只能是稀缺資源,不可能見者有份,于是就有了根深葉茂的厚黑術、權謀學,有了那么多自稱失意、倍感空虛的人。他們退出權錢角斗場后,要么放浪形骸于酒桌牌局,沽得浮生一醉;要么低眉諂笑認命做跟班,換取殘羹一杯;要么萬念俱灰,拔刀傷人或自戕。唯獨鮮有人去做第二個盧安克,將空茫的目光、過剩的心力投向那些急需幫助的人群,以換取內(nèi)心寧靜。這,或許可稱之為“權錢拜物”綜合癥?

有“海龜”說起域外見聞,說自己出國之初到餐館打工,言語不通,只好時刻準備著被白眼相加呼來喝去。誰知客人似乎不曉得什么叫盛氣凌人。有幾次不慎把湯汁灑到人家筆挺的西服上,客人還微笑著寬慰他:“沒關系,別記在心上!”

另一朋友讀完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之后總結道:越是普通人都有尊嚴的地方,就越多人以“挖土豆的兒子”為榮;越是普通人沒有尊嚴的地方,就越多人憋著勁兒去謀官。信哉斯言。

而“見者有份”的尊嚴,其實來自“見者有份”的公民權利。在政客必須討好平民、富商必須討好顧客,否則就有可能被淘汰出局的國度,在視“平等”、“民權”為天經(jīng)地義的國度,除了權錢這等稀缺資源外,還有“權利”這種普惠資源,無需借助于出身、長相、財富、職位等等身外之物而存在。否則,“尊重”二字,還會這么普遍、這么牢靠嗎?

或許,正因為參透了這一點,無數(shù)正在叱咤風云的周郎們,才會不約而同地一邊高喊愛國愛鄉(xiāng)愛媽媽,一邊悄然把妻兒老小遷往境外,將“中國式權錢尊嚴”大把大把地兌換為那個“萬惡”世界的“普惠式尊嚴”。這,是否算得上本世紀一大趣事?

題圖 / 權力與尊嚴 / 揚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