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木
某媒體曾有一個“中國夢歷史演進”的節目,主題是:“國家的夢想,是由普通公民的一個個夢想匯聚而成。只有在個體夢想豐富并且有機會實現的國度,國家夢才有可能孕育。”換言之,夢想記錄著國家的成長。
由此忽然想到了1933年的一次有關夢想的大型活動——那年元旦,商務印書館的名刊《東方雜志》搞了一個“新年的夢想”的專欄,這是編輯胡愈之的“創意”,其意在反抗國民黨“文化圍剿”語境下的人們的不自由。胡編輯在征文啟事中“誘導”說:“在這昏黑的年代,莫說東北三千萬人民在帝國主義的槍刺下活受罪,便是我們的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也都淪陷在苦海之中,沉悶的空氣窒塞住每一個人,大家只是皺眉嘆氣消磨各自的生命”,但畢竟“在這漫長的冬夜里,我們至少還可以做個甜蜜的、舒適的夢。夢是我們所有人的神圣權力啊”。
彼時眾人“做夢”,大致有兩個檔次:“夢想的中國”和“夢想的個人生活”。當時上海兩家大學中的山西籍教授——暨南大學的衛聚賢、大夏大學的梁園東,這兩位歷史學家展示了他們的夢。第一個“夢”,衛先生“做”得很平實:各位打內戰的“英雄們”掘戰壕時要留心出土的文物啊——這真是考古家才會說的話,不過語腔里就帶有哭聲了;衛先生“做”的另一個“夢”,如今算來真是“如夢”了:教育,學自然科學的占七成,學社會科學的呢,占三成吧,國學則百有一足矣,是不是衛先生以為如此的人才安排才會是社會的穩態,比如大家都去搞“評法批儒”、當歷史學家就不是社會的常態了?衛先生還說國家如一座寶塔:人民是基礎,由縣、省、中央循至塔頂,基礎堅實則一塔巍巍安然,若予以倒置,自是風雨動搖矣。衛教授說的不過是常識。梁先生“做”的“夢”,或者更“理想主義”,他說:將來吧,中國社會不再是以政府為中心而是以個人為中心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市民社會”和“有限政府”了)、政府也是一個不怕人講話的政府了(又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知情權”或實行了“政務信息公開”或“政治問責制”了)。不是“無政府”而是“小政府”,又是“不怕人推翻”的政府。又如陳平原先生當年寫武俠小說史的研究課題,題目就叫做“千古文人俠客夢”,文人要當俠客,豈不是“夢”,難怪大家當年都抱一本金大俠的武俠小說意淫馳想。衛先生和梁先生,皆是一介書生,北大的周一良先生不是有一本回憶就叫《畢竟是書生》么,于是,書生做“夢”,只能是“怎樣才能有這樣的一個政府,我夢想它”。
以上是第一個夢——“夢想的中國”,至于第二個“夢”——“夢想的個人生活”,衛先生遙想:假如生活能夠安定,自己要寫一部百萬字的《中國通史》,還要在西北考古和游歷南洋和印度,繼而考察古代中外交通,惜乎衛先生的“夢”終未兌現,而且他可能不會想到他的歸宿竟是無法“落葉歸根”;梁先生呢,當年更是書生意氣,他的“夢”越做越小,也許有口拙的毛病,竟“夢想能有一個漂亮的嘴巴,能口若懸河”,不過他后來還是靠嘴巴吃飯(錢鍾書《圍城》中描寫的那所戰時學校以及發生過“第二條戰線”激烈斗爭的武漢大學,梁先生是其中的一位人物),直到他不能講課也不能再“做夢”的風雨如晦的歲月(1957年的人物,此前是山西師范學院院長)。
1933年的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夢想”,已經不是當代絕大多數中國人“集體夢想”的內容了——財富、創業、子女、卓越、知識、行走、公益等等,這是歷史的進步使然。不過,要說到“夢想”的真正實現,可以帶起人們思緒漣漪的,是通過當年的夢想,可以看出中國知識分子慣用的觀察社會的眼光和有限的“夢想”空間始終是在傳統思想和傳統學術給定的范圍之內,他們大多寄望于“圣人出而黃河清”,鮮有具體的制度構想或實踐品格,如梁園東希望出現一個言論自由的民主政府:“必須什么樣的政府才不怕人推翻,因此什么話他也不怕你講,或者他還要你講,以至于他雖要你講,你也無話可講。”或許,那似乎就是孔子所說過的“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的境界了,如何可能呢?梁先生只是“夢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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