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頤
一
1954年夏在北戴河,毛澤東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曹操是個了不起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是個了不起的詩人”,“說曹操是白臉奸臣,書上這么寫,戲里這么演,老百姓這么說,那是封建正統觀念所制造的冤案,還有那些反動士族,他們是封建文化的壟斷者,他們寫東西就是維護封建正統。這個案要翻”。
1957年4月10日,毛澤東在與人民日報社負責人談話時說:“歷史上說曹操是奸雄,不要相信那些演義。其實,曹操不壞。當時曹操是代表進步一方的,漢是沒落的。”(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中央文獻出版社版《毛澤東著作專題摘編》)據翻譯李越然回憶,1957年的11月2日,正在莫斯科訪問的毛澤東將胡喬木、郭沫若等召來共進晚餐,縱論三國歷史時興致勃勃地說:“諸葛亮用兵固然足智多謀,可曹操這個人也不簡單。唱戲總是把他扮成個大白臉,其實冤枉。這個人很了不起。”
“大躍進”時期,毛澤東對曹操的公開贊揚更多。1958年11月初毛澤東召集部分中央領導人和部分地方負責人在鄭州舉行工作會議,即“第一次鄭州會議”,他在講話中專門說道:“把紂王、秦始皇、曹操看做壞人是完全錯誤的。”從1958年11月第一次鄭州會議到1959年4月的上海會議,毛澤東一直在精讀《三國志》,并反反復復向黨的高級干部推薦《三國志》中的曹操。
二
由于毛澤東再三再四地提出要為曹操“翻案”,郭沫若自然積極響應。
1959年2月初,郭沫若終于寫完了歷史劇《蔡文姬》,于4月中旬在《羊城晚報》連載;幾乎同時,3月23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他的《替曹操翻案》一文。在這些文章和戲劇中,他熱情謳歌了曹操的文治武功,引發了對曹操的熱烈爭論。一時間,文史學界出現了討論“為曹操翻案”的熱潮,如翦伯贊也發表了《應該替曹操恢復名譽》的論文。
在這篇文章中,郭沫若為曹操做了系統的辯護和“翻案”。因為毛澤東詩詞中有“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之句,肯定了曹操,所以郭沫若寫道:“毛主席在寫詞時因種種客觀事物的相同而想到曹操,想到曹操的東征烏桓,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他認為曹操雖然鎮壓了黃巾軍但卻承繼了黃巾軍的事業,平定烏桓是得到人民支持的反侵略戰爭……對曹操的殺人行為,他也辯解說:“當然曹操是殺過人的,不僅打仗要殺人,和他的法令相抵觸的人他也殺過。大家喜歡指責他殺了孔融(建安七子中的一子)。孔融是孔夫子的后人,這位先生的性情和主張,其實都是相當乖僻的。例如曹操禁酒,而孔融偏要嘲笑他,說 ‘桀紂以色亡國,今令不禁婚姻。”在郭沫若看來,不僅與曹操的法令“相抵觸的人”該殺,而且性情和主張的“乖僻”竟也能成為應當被殺的理由!在文章最后,郭沫若提出不僅要替曹操翻案,還要替殷紂王、秦始皇翻案:“總之,我們今天要從新的觀點來追求歷史的真實性,替曹操翻案;而且還須得替一切受了委屈的歷史人物,如殷紂王,如秦始皇,翻案。”與毛澤東的原話幾乎完全一樣。
對寫《蔡文姬》的目的,郭沫若明確說道:“我寫《蔡文姬》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替曹操翻案。”曹操在準備起兵反董卓時曾和工人一起打刀,郭沫若也贊揚說:“我是特別重視這件事的。因為在一千七八百年前的知識分子就能夠重視體力勞動,實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請想想看吧,我們今天有些比較進步的知識分子,就在一年以前,不是都還在輕視體力勞動,看不起勞動人民嗎?”(郭沫若著文物出版社1959年版《蔡文姬·序》)曹操在劇中被塑造成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公無私的人民領袖,國家在他治理之下呈現出一派太平景象。郭沫若借劇中人之口反復頌揚道:“曹丞相愛兵如命,視民如傷”,“曹丞相為人是蠻好的。別人都說他很厲害,其實他非常平易近人。”劇中還有一個場景是曹操的夫人卞氏一邊縫補被面,一邊對曹操說:“這條被面真是耐用呵。算來用了十年了,補補縫縫,已經打了好幾個大補丁。”曹操說:“補丁愈多愈好,冬天厚實,夏天去了棉絮,當被單蓋,剛合適。”卞氏說:“你真會打算。”曹操對曰:“天下人好多都還沒被蓋,有被蓋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
1959年正值大辦“人民公社”,《蔡文姬》中也將曹操當年的“屯田”比附稱贊。最初在《羊城晚報》發表的劇本中,還有男女農民齊唱“屯田歌”:“屯田好,屯田好,家人父子團圓了!團圓了!兵也耕,民也耕,兵民本是一家人。天下英雄誰最好,為民造福丞相曹!丞相曹!”
《蔡文姬》上演后,媒體上自然是好評如潮。不過,這出戲先在中南海懷仁堂上演,看完戲之后,大將陳賡在休息室中看見郭沫若,郭請他談談對該劇的看法,陳賡說:“我看曹操可以填寫一張入黨申請登記表了,郭老可以做介紹人嘛。”聽者無不哄堂大笑。
不幸的是,主張為曹操翻案、頌揚曹操專斷的史學家幾年后卻未能幸免“文革”狂暴的迫害。
【原載2010年第8期《中外文摘》】
插圖 / 翻身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