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全京
上世紀八十年代,魏明倫以戲曲成名于前,以雜文轟動于后。加之兼寫變體駢文(有人稱之為碑銘體雜文),可謂左手雜文,右手戲曲,左右開弓,三箭齊發。二十多年來,他不僅在中國當代戲曲史上推出了九部大戲,也在中國當代雜文史上演繹了一番魏明倫筆法。
魏明倫筆法貫串著一種基本的東西,那就是反叛。這里所說的反叛,是一種改革的愿景。當八十年代后期,魏明倫應《人民日報》之約開始寫作“怪味雜文”時,人們就發現并驚嘆于他的尖銳、大膽、辛辣。尖銳也好,大膽也罷,凡此種種,都是一種與那個時代合拍的精神狀態的表現。那種精神狀態就是反叛。反叛源于不滿,不滿于傳統,不滿于守舊、世俗與時弊。不滿,作為人類精神狀態渴求的一種表現,人類為什么會有諸多不滿?羅素說得很清楚:“歷史使人意識到,人類事務中沒有定論,不存在靜態的完美和將被我們得到的最高智慧。”魏明倫寫作雜文時的那種不滿的精神狀態,正與這種認識相通。
魏明倫的不滿,首要的也是根本的,是朝向當代社會生活中若隱若現地存在著的封建、愚昧和腐敗。封建思想、愚昧行為、腐敗現象,三者都是專制主義孕育的怪胎。他寫于1988年的《毛病吟》、《雌雄論》、《半遮的魅力》,堪稱三支犀利的投槍。他提出的“反封建大功告成否”的質疑,至今警策人心。九十年代初,他又以一篇《帥才不及帝王術》和它的附錄,再次敲響警鐘。到新世紀揭開帷幕之后,眼看一些人沉醉于帝王崇拜和封建權謀權變的敘事潮流,迷亂于五彩斑斕的消費泡沫、娛樂泡沫和奢侈泡沫,魏明倫第三次用警世的鐘聲打亂了浮華的舞步:在《勸君少刺秦始皇》一文的最后,他坦率地說出,“中國的前景必須徹底拋棄帝王術,促成張良風骨與華盛頓精神的結合。必由之路,豈有它哉!”在《多務實,快扶貧,緩稱“盛”》一文中,清醒地提出:“過早稱盛,恐不利于全民增強憂患意識!”請注意總題為《鼠年筆記》的五篇雜文,尤其是其中的《威海憂思》、《蓬萊烏托邦》、《工人群眾等于幾》三篇,處處透露出一種因腐敗現象而引起的焦灼情緒,處處流溢著一種中國平民的草根情懷。上述魏明倫的有代表性的雜文,都與他的精神狀態有關。精神是自由的。
魏明倫筆法的另一個突出之處是“戲”說。此“戲”說非彼“戲說”。從小被梨園始祖“太子菩薩”“摸了腦殼”的魏明倫,愛戲、懂戲,及到提筆為文,便有意識地將“戲”的因素引入文中。戲曲,尤其是川劇,講究命題。或舉一反三,或境生象外,或收放均淋漓,或雅俗皆上口。魏明倫對自己的雜文命題所下的功夫,絕不在對自己的大戲命題之下。既簡潔、含蓄,又尖銳、潑辣,如《毛病吟》、《雌雄論》;鮮明、真誠、率直,如《帥才不及帝王術》、《生不入志,活不入祠》、《悲憤投“海”,佯狂經商》;出入駢體、題似韻文,如《仿姚雪垠法致姚雪垠書》、《尋找關漢卿,呼喚成兆才》等等。正是:標題如劇名,長短皆有魂,一字安停當,滿臺活氣生。戲曲講究結構,所謂“起伏轉折,獨辟境界”(孔尚任),所謂“編戲有如縫衣”,“湊成之功,全在針線緊密”(李漁),說的都是戲的結構,或稱布局。魏明倫深得個中三昧。他的雜文重在營造——營造意境,營造結構,營造氛圍。你不能不承認,結構在這里發揮了戲劇之神在舞臺上的作用。戲曲講究辭采,在川劇創作中,魏明倫繼承了歷代川劇作家重視文學性的傳統,他又把這種傳統嫁接到了雜文創作之中。他的唱詞寫得好,便將這種寫唱詞的功夫引入到雜文寫作,使他的雜文更顯得靈動跳脫,別具一格。
魏明倫筆法,演繹的是一部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自傳。從建國以來歷次政治運動尤其是“反右”和“文革”中走過來的知識分子,都程度不同地有著“文革”情結,即以巴金為代表的希望建立“文革”博物館的情愫。您不妨將這本雜文集讀作知識分子心靈的鏡像。書中的反封建、反愚昧、反腐敗,都是反專制、反“文革”的精神延伸。他的焦慮、他的彷徨、他的痛苦、他的內心沖突,歷歷可見。從這個意義上說,魏氏雜文隨筆為我們狀寫了理想中的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受到真理、正義、良知的感召,勇于斥責腐敗,敢于反抗權威,樂于保衛弱者,更樂于解剖自己。從這本精神自傳里,我再一次讀到了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向往和追求。也許,這就是魏明倫筆法的價值。
【選自魏明倫著《魏明倫隨筆選》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版,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