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從《水滸傳》里懂得有“交椅”一說,但究竟是張什么樣的椅子,為什么叫“交椅”而不叫別的,人們通常模糊地帶過,并不會作過多考究。其實,交椅的交,即交叉;而交叉的目的,為了折疊,不過如此罷了。所以,有些事情,朦朧著,倒好,弄明白了,不免掃興。
后來,我才恍然大悟,為什么玉麒麟盧俊義說啥不當第一把手,為什么豹子頭林沖對把他排到什么名位上不在乎,為什么小旋風柴進推三阻四地不肯貿貿然地入伙?敢情這些人,雖然上了山,對于交椅的感情,卻并不如那些農民弟兄看得重。說來說去,若按毛澤東的階級觀點分析,大概這幫北宋時期的有產階級,頗不把那些出身好、成分好的工農同志放在眼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肯定不屑于跟草莽英雄為伍。他們曾做過大官,曾當過貴族,曾帶過兵馬,見識過帝王排場、皇家氣象,難免會覺得這種小兒過家家式的排座次、爭交椅,不過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大老粗們的自得其樂罷了。
所以,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交椅情結,具有農民意識的人更熱衷些,當不會錯。
這樣,便能理解黑旋風先生發現一張折疊椅上面貼著的紙條上寫有“李逵”二字后的那份興高采烈了。雖然他尚未脫盲,但自己的名姓依稀能夠辨認,當然要在忠義堂上手舞足蹈,表現出分田分地后翻身農民的歡樂了。試想,昨天還面朝黃土背朝天,今天就過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能不鐵定一顆心,跟著宋江哥哥干革命嘛!因此,那第一把交椅,是黑三郎坐,還是盧大官人坐,對他來說,便十分關心。歷史上,凡處于文化弱勢的統治階層,無不對知識分子存有先天的拒絕和排斥心理。所以,苦大仇深的他跳出來,擔綱主演了一出交椅保衛戰,一點也不奇怪。
到現在也弄不清梁山泊為什么下決心,要把河北大名府第一長者、人稱河北三絕的盧俊義給弄上山來?是從什么算盤、什么策略考慮的結果?也許宋江他到底是小吏出身,身份卑下,意識到革命成功,光靠沖鋒陷陣的勇敢,靠無法無天的痞子精神,靠“分田分地真忙”吃大戶的物質滿足,是難以維持政權的。需要文官,需要謀士,需要智囊,需要專業人士,需要知識分子,尤其需要一位招牌人物來撐場面,也是山寨漸成氣候的必然。但真的想放手讓盧俊義坐第一把交椅,建立正規的政權機器,馬上遭到一百單八將中大多數農民好漢的抵制。三打祝家莊后,按晁天王彌留時的約定,應該是捉住史文恭的盧俊義為寨主才是。可真到了關鍵時刻,初嘗頭把交椅甜頭的黑三郎自己也變卦了,看來,古往今來的交椅情結,無不與個人利害有關。
我們能夠理解,黑旋風無論從階級角度、從文化層次,還是從膚色認同、從感情因素出發,都只有堅決擁護宋江一途,絕不會贊成玉麒麟。而且馬上得到了武松、劉唐、魯智深一班農民弟兄的堅定支持。最后,吳用等人又裝神弄鬼地從地下挖出一塊石碑,把大家名字刻在上面,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每人發現自己屁股底下都有一把交椅,于是功德圓滿。
外國人好像不怎么講究這方面的學問。在美國南達科他州拉什莫爾山國家公園里,刻有幾個類似中國樂山大佛的總統頭像。這事倘若放在我們這里來做,從立項開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開多少次會,擬出多少套方案,刻誰,不刻誰,先刻誰,后刻誰,誰在誰的前頭,誰在誰的后面,不知要費多少周章。在美國,刻這幾個總統頭像,其中雖因經費和二戰耽誤了不少時間,但人家好幾十個死去的和仍健在的總統,就選了這幾個刻了,也沒有因此定出這幾位是一級總統,剩下的便是二級總統這一說。座位感或第幾把交椅感,沒有我們這里強烈。刻在那兒的是總統,沒有刻在那兒的,也是被美國人尊敬的總統。
由此可見,一定要排出座次的行為,是中國農業社會才有的一種文化現象,也是農民最樂意干的事情。因為歷朝歷代的農民革命,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誰不比誰多一塊,但誰也不比誰少一塊,只有經過造反、起義、失敗、成功、轉戰、流亡、內哄、互斗以后,才逐漸形成領導集體和領袖人物。于是,權力的分配就體現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
有交椅者,怕失交椅;無交椅者,想得交椅;坐在前面交椅者,擔心坐在后面交椅者擠掉他;而坐在后面交椅者,又無時無刻地想干掉坐在前面交椅者;壓根兒沒有坐交椅希望者,也不甘心永遠不得交椅坐,便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奪一把交椅;以為自己應該有交椅可坐者,更是火急火燎地做著交椅的夢。
嗚呼,一把交椅,可把我們這些江湖好漢折騰得天昏地暗而且沒完沒了啊!
【原載2010年7月7日《中華讀書報·家園》】
題圖 / 絞盡腦汁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