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春天回山東單縣鄉下,發現村頭的小學校大門緊閉,一個學生也沒有了。問父母,說是經過這些年的計劃生育,學生減少,村校規模太小,被其他小學合并了。說完便連連搖頭。
鄉村小學的消失,對村民們來說是個大事件。以前,幾乎村村都有小學,其功能,一是村民們讓后代求學上達、改變命運的惟一窄門;二是鄉村繁榮的標志,上對祖宗,下對子孫。鄉村小學沒有了,整個鄉村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那改變命運的火種,也似乎一下子暗淡下來,人心都覺得怪怪地,空落。
我是從那所村小學校層層肉搏出去的。進城以后,就很少回鄉下了。
其他的同齡人,也大多走出了鄉村,但他們是另一種軌跡:打工。打工者大多是一個人出去,而家依然在鄉村,根依然在鄉村。往往是過年時回來一趟,播下顆種子,再出去謀生路。那種子生根、發芽,而父母已不在身邊。
每次看到那些光腚游戲的孩子,那些彎腰駝背的白發老人,心中就會有隱痛。誰來教育這些孩子?誰來傳承鄉村文明?
面對1914-1918年的戰后一代德國人,本雅明曾慨嘆,那些在壁爐前為子孫們講故事的人徹底消失了,“哪兒還有正經能講故事的人?哪兒還有臨終者可信的話,那種像戒指一樣代代相傳的話?”本雅明痛感一代人經驗的貧乏,并稱之為一種“新的無教養”。如本雅明所說的那“在壁爐前講故事的絮叨者”,如今又在哪里?是那些留守鄉村的祖父祖母們嗎?他們終日勞碌、奔波與蒙昧,又如何充當一個“講故事者”?于是,我們這里的“新的無教養”出現了,新的“經驗的貧乏”出現了。“我們變得貧乏了。人類遺產被我們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價值押在當鋪,只為了換取‘現實這一小塊銅板。”
而作為從鄉村出去的知識分子,我的責任與承擔又在哪里呢?我甚至很少回到鄉下!在空虛的鄉村,我成了一個新的“抽取者”,只有抽取,沒有回報。
而古之為士者,對鄉村世界是極盡關注的,那時候的鄉村不僅有生員、秀才和員外,官員們老了,也還要“告老還鄉”。近讀羅庸先生的《鴨池十講》,講到為士之道。在羅先生眼中,士大夫“實在是中國文化的軸心”。在“禮崩樂壞”的東周時期,所謂王官失守,學在私門,有心的士大夫們以在野之身,積極推進文化運動,孔夫子便是一例。戰國時,士大夫學商人模樣,“挾策求售,曳裾王門”,讀書人商業化的結果,造成了游士之風。最好的時期是兩漢四百年,特別是東漢,“讀書人以居鄉教授作處士為榮,東漢的氣節,在士的歷史上造成了空前的好榜樣”。隨后,奸雄當道幾百年,“處士一變而為黨錮,再變而為文學侍從,三變而為世族的門客。讀書人的生活,從居鄉教授到運籌決策,再到做勸進表,加九錫文,最后到應詔詠妓,南朝士人的身份降到無可再降”。而到了明清兩代,士子們與胥吏政治相因緣,“出則黷貨弄權,處則魚肉鄉里”,士大夫的意義,似甚少有人顧及。
如今,教育成了一項投資,好不容易逃出了鄉村,成本尚未收回,誰還愿意再回去呢?于是,一代代鄉村士子們繼續在掏空鄉村,那“成己成物,立己立人”的承擔精神,早已棄之如敝屣。
【原載2010年7月21日《南方周末》】
題圖 / 最后的清泉 / 讓·托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