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婧



這個25歲的女孩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扔出的那一袋垃圾,正怎樣悄然地攪動著這座城市。而圍繞垃圾處理,有必要展開更為廣泛的公共參與。
賀蓉欣把手一揚,一袋垃圾劃出一道弧線,“啪”地一聲,穩穩地落進小區內那個大大的垃圾桶。她甚至不用停下腳步,就繼續匆匆地趕去上班。
這是她每天的習慣,早上出門上班時,都會隨手把家里前一天的垃圾帶下樓扔掉。有時是一個垃圾袋,有時是兩袋,甚至三袋。
這個25歲的女孩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扔出的那一袋垃圾,正怎樣悄然地攪動著這座城市。
垃圾增長與GDP一樣快
這是位于北京市西二環附近的展覽路小區,1998年興建的6層樓房已經略顯陳舊。賀蓉欣丟出的那一袋垃圾,很快被別的垃圾淹沒,沉到了垃圾桶的底部。隨后,環衛工人到來,把這桶垃圾裝上垃圾車。
這天她扔出的是空可樂瓶、舊皮鞋、頭天吃剩的大白菜,還有一個禮品包裝盒。它們與這座城市近1800萬常住人口丟出的其他垃圾加在一起,將共同打造出“北京日產垃圾1.8萬噸”的驚人數字。
這些垃圾日益對北京形成合圍之勢。在自由攝影者王久良精心制作的“北京垃圾地圖”上,400多個超過一萬平米的垃圾場被標成黃色,這些鮮亮的黃色密布在北京五環和六環附近,像巨大的包圍圈,緊緊箍著這座城市。
“垃圾圍城”,這是王久良給這個仍在繼續更新的“北京垃圾地圖”項目的命名。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像賀蓉欣這樣的外來者懷抱夢想來到北京,城市便像大餅一樣逐漸攤開,直至逼近那些垃圾場。1990年北京一年的垃圾總量還不到200萬噸。那時,城市規劃者們非常清楚,對于垃圾填埋場這類公共設施,一定要遠離居民區,遠離城市中心。
然而城市擴張速度之快似乎超出了他們的預期。2004年,《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04-2020)》稱,到2020年,北京市總人口規模規劃將控制在1800萬人左右。但北京已經提前十年突破規劃,隨之而來的是,北京的年垃圾總量猛增至672萬噸——這些垃圾足以形成一座占地36公頃、高40米的垃圾山。
在這個飛速城市化的國度,垃圾不僅僅包圍北京,也在包圍全國各大中小城市。2007年,中國655個城市的垃圾總量達1.25億噸,這個數字每年還在以8%~10%的速度增長,其增速幾乎與GDP增速比肩。消化這些垃圾,成為亟須解決的難題。
焚燒突圍?
接下來,賀蓉欣的這袋垃圾將被運往15公里外的大屯垃圾轉運站。那雙舊皮鞋和白菜葉與其他垃圾一起被倒入一個送料系統。大約10多分鐘之后,它們就被壓縮成了“垃圾塊”,再被送入另一個轉運車中。這個目前國內日處理垃圾量最大的轉運站,每天可以處理垃圾1800噸。
北京市目前共有23座生活垃圾處理設施,日處理能力1.04萬噸。這意味著,這個城市每天都有8000噸的垃圾無法處理。在中國,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城市生活垃圾累積堆存量已達70億噸。
更多的地方沒有垃圾轉運站。在郊區,經常一夜之間就會冒出好幾個零星的垃圾堆,也許就逐漸成了附近居民固定的“垃圾場”。
焚燒,似乎是讓如山的垃圾從眼前消失的最快捷方式。這種“減量快”的方法,早在50年前,就已經被人多地少的日本率先使用。上個世紀60年代,在日本一哄而起建起了6000多座垃圾焚燒爐,隨后,是德國和美國。
但在中國,目前最常用的是垃圾填埋法,這是一種簡易、隨意、低廉、省工的方法,因無須太高的技術含量而極易被采納。北京環衛集團的一名負責人曾回憶,“過去我們業務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尋找下一個露天堆放場,堆滿一個坑再找下一個,就這樣一直從二環堆到三環、四環、五環……”
然而在土地越來越稀缺的大城市里,要找到這樣適合垃圾填埋的大坑,已經越來越難。此外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垃圾排放的滲濾液可能對土壤和地下水帶來污染。
2001年前后,受北京市政管委的邀請,國家環保部環境工程評估中心專家組成員、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章元曾帶隊對北京市的大型垃圾填埋場做過地下滲漏污染檢測,當時向市政管委報告的實測數據就已顯示,“垃圾填埋滲漏污染的后患不可低估,可能會影響到周圍民眾的健康?!?/p>
垃圾焚燒爐最早進入中國是在1986年11月。那時,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深圳市已經以舉世矚目的“深圳速度”發展了6年,然后,垃圾焚燒爐就成了這個超常規發展城市的必需品。
政府似乎傾向于引進垃圾焚燒爐。國家發改委發布的《中國應對氣候變化國家方案》明確指出:鼓勵“在經濟發達、土地資源稀缺地區建設垃圾焚燒發電廠”;“大力研究開發和推廣利用先進的垃圾焚燒技術,提高國產化水平,有效降低成本,促進垃圾焚燒技術產業化發展。”
一時間,神州大地上大規模的垃圾焚燒項目紛紛上馬。截至2008年,中國的垃圾焚燒廠達86個。超過70%的生活垃圾焚燒廠集中在中國經濟最為發達的東部地區;80%以上的生活垃圾焚燒廠建于最近五年。
而根據一份《2010年中國能源重大新開工施工項目縱覽表》的統計,僅2010年,中國擬建設的垃圾電站項目就多達41個。
燒還是不燒
對賀蓉欣而言,如果垃圾焚燒廠與自己相隔十萬八千里,那么,建還是不建,建在哪里,“那是政府應該關注的事情,與我無關”。甚至,她會說,“這是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換來絕大多數人的利益?!?/p>
“如果偏偏建在你家附近怎么辦?”
“那我換個地方租房子唄,我可不想住在垃圾廠旁邊。”
此時,這個女孩丟出的那袋垃圾,已經被壓縮成塊,運往離40公里外的阿蘇衛垃圾填埋場。
垃圾轉運車載著賀蓉欣的那袋垃圾,盤山上到頂層正在填埋垃圾的位置,傾倒下滿載的垃圾,驚起一片正在覓食的烏鴉和麻雀。在這個填埋場,垃圾已經在地面上形成了約50米高的梯形堆體,垃圾堆四側的膜上還鋪上土層,種植了綠草、月季等植物,一邊架上了巨大的鐵絲網。
這個于1994年投入使用的填埋場,目前已是超負荷運行。北京市政府正打算要在這里建一座垃圾焚燒廠,以提高垃圾處理能力。但燒還是不燒?政府有關文件里明確鼓勵的措施在民眾這里遭遇了強烈的質疑和抗議。
一項研究結論給垃圾焚燒廠附近的居民帶來某種恐慌:“焚燒垃圾會排放大量的二惡英類污染物?!边@種可導致胎兒畸形的一級致癌物難以降解,是持久性污染物,據說一旦進入人體,10年都難排出。
國際綠色和平組織發表的《焚化爐與人類健康》報告指出,“焚化爐特別是固體廢物焚化爐,已被發現為排放二惡英的主要源頭,估計約占各工業國二惡英總排放量的四至八成?!?/p>
盡管專家們解釋,只要焚燒溫度高于850攝氏度,二惡英就不會產生,現有的垃圾焚化技術完全可以達到這一點,排放是可防可控的,安全是有保障的。但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反燒派”專家趙章元說:“現在世界各地焚燒都表現出理論上和設計上沒問題,但在實際操作中根本無法保證。日本焚燒確實摸索出些經驗,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很慘痛的,被焚燒污染的多項數據都居世界最高值?!?/p>
一個明確的事實是,2006年中科院環科中心調查了中國4座近期建立的垃圾焚燒爐,這些“最現代化”的焚燒爐在運行了短短2~5年后,焚燒廠區半徑500~ 2000米的土地上,二惡英含量均出現了大幅上升,其中3個焚燒廠區內二惡英濃度均嚴重超標。
這是賀蓉欣每天早上隨手扔出一袋垃圾時所沒有意識到的可能性后果。
一場場反垃圾焚燒運動隨之在各大城市輪番上演。2008年10月,在江蘇吳江平望鎮,數千居民聚在吳江垃圾焚燒發電廠并點火,一度擁堵了國道。最終這個投資3億人民幣的垃圾焚燒發電廠被緊急叫停。
類似的,重慶長生橋,上海江橋,南京天井洼,廣州李坑、花都、東莞、佛山,深圳白鴿湖,武漢盤龍城,蘇州平望……各地民眾均采取“散步”、上訪、堵路、車隊游行等方式,表達他們對于垃圾焚燒項目的質疑乃至反對,涉及人口達數百萬人之多。
焚燒的利益鏈
如果按照北京市政府的規劃,來自賀蓉欣所在小區的垃圾將有機會進入垃圾焚燒廠。
市政府原本打算在2015年前投資100億元興建40座垃圾處理設施,其中包括9座垃圾焚燒廠。阿蘇衛垃圾焚燒廠,就是其中之一。
但這個計劃看起來需要暫緩。同樣暫緩的,還有江蘇吳江、廣州番禺等地的垃圾焚燒項目。
“主燒派”專家的種種解釋,沒能夠獲得民眾的普遍信任,甚至他們被發現其專家之外的種種身份“與垃圾焚燒項目有直接的利益關聯”——比如,北京市政府技術顧問聶永豐是“立轉爐式生活垃圾熱解氣化焚燒爐”的專利申請人,而聲稱“烤肉產生的二惡英比垃圾焚燒高1000倍”的舒成光是全球最大的垃圾處理企業之一美國卡萬塔的中國區副總裁、首席技術專家。
垃圾焚燒超越了技術之爭,使政府和專家們面臨一場更大的信任危機。民眾甚至進一步質疑,打著公共設施的牌子,垃圾焚燒項目是否以贏利作為第一目的。
由于垃圾焚燒廠在部分官方語境中始終是環保項目的典范,幾乎等同于“垃圾的資源化利用”,為此,各地政府給予垃圾焚燒廠一定金額的補貼,一般是50~140元/噸。業內人士稱,只要補貼在每噸60~80元,企業就有贏利的空間。此外,垃圾焚燒廠還可從發電業務中獲得收入。根據有關規定,國家為扶持再生能源項目,除保證垃圾發電的電量全部收購上網外,每度電還補貼0.25元,同時免征增值稅、減免所得稅。
垃圾處理費補貼和上網電價收入成為垃圾焚燒發電廠成本補償和利潤的主要來源。有人曾計算,廣州李坑垃圾焚燒處理廠每日處理垃圾1040噸,每噸垃圾可獲運營補貼124元。僅此一項,李坑垃圾焚燒發電廠年利潤額高達1.2億元。
人們還試圖厘清垃圾焚燒背后更多的利益鏈條。
有人檢索資料,試圖證明垃圾焚燒在國外已經成為“夕陽產業”。比如1999年《日本時報》報道:由于多年的垃圾焚燒,日本大氣中的二惡英平均水平,已經是其他工業化國家的10倍以上。正因為其對環境的巨大危害,日本高峰期建設有6000多座垃圾焚燒設施,但到目前僅存1280座,已經有4720座垃圾焚燒發電設施停止使用。德國、荷蘭、比利時、意大利等都早已相繼頒布了“焚化爐禁建令”或部分禁建令。于是“那些在國外賣不出去的垃圾焚燒設備商開始轉戰中國,利用中國專家來游說政府,從而形成一個巨大的利益鏈?!?/p>
一個佐證是,綜觀中國現有的及正在建設中的五十余座垃圾焚燒廠就會發現,大量設備和技術確實來自外國公司。而根據《2009-2012年中國垃圾發電行業投資分析及前景預測報告》預估,到2010年,中國垃圾發電行業的年投資額可達800億人民幣。
“垃圾運動”
由垃圾引發的爭論并沒有至此打住,人們進而質疑政府的決策程序。反對興建垃圾焚燒發電廠的民眾不依不饒的另一個焦點是:政府信息透明不夠,征詢民意不夠。
“專家論證,政府拍板”的傳統決策方式,如今在轟轟烈烈的幾場“垃圾運動”過后,似乎有所轉變。
在廣州番禺,當地政府高層如今連番表態市民是選址何處的第一決策人,承諾環評不通過絕不開工;接著又出臺五條意見,其中包括垃圾焚燒廠選址擬進行重新審視和論證,建立科學、民主的政府決策機制,“不排除進行全區群眾投票”。
在北京,最堅定的反燒派的居民代表被納入政府考察團,前往日本考察垃圾焚燒。當地政府還表示,論證過程中將廣泛吸取市民意見,不排除吸納市民推薦專家的可能。而民眾自己的調研報告最終被轉交到了政府的案頭上,可能成為政府決策的重要資料。
通過這些“垃圾運動”,民眾也在完成自我教育。不少人惡補化學知識、醫學知識和法律條文,“個人地”收集垃圾處理方案,了解垃圾焚燒的專業知識。
人們發現垃圾分類可以大幅降低污染,在廣州番禺,一些小區業主們已經主動提出以后在自己小區實行垃圾分類回收試點。他們建議政府加大在垃圾分類上加大投入,學習歐盟垃圾管理的三個層次——“垃圾產生源頭減量化、再生循環資源化,最終處理處置”。
資深媒體人長平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得益于全國這些反垃圾焚燒運動,他自己對丟棄的垃圾變得敏感了。而在他居住的小區網絡論壇上,就能看到關于家庭垃圾分類方法的熱烈討論。
“作為環保運動的公民社區運動的發展,使社區內的公民意識有了很大的提升”,長平說,“這讓我們從身邊的事情出發,關注垃圾分類,關注政府決策,也促進政府更好地處理這個事情。”
“垃圾運動”還有望向更深層次發展?!吨袊侣勚芸帆@悉的最新消息是,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由雅昌董事長萬捷、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鳳凰衛視董事局主席劉長樂等20位全國政協委員聯名提案,呼吁政府在全國推行垃圾分類。
提案由這些政協委員們委托阿拉善SEE生態協會完成。這家NGO組織的秘書長楊鵬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進行垃圾分類處理是科學利用垃圾資源,包括焚燒發電的重要基礎。
這位曾擔任國家環保局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的學者稱,在中國的生活垃圾中,廚余垃圾占60%~70%,含有大量水分,因此一定不能焚燒,而應采用制肥等方式處理,回歸自然。塑料占10%左右,這部分垃圾應該回收利用。再把有毒的垃圾分離出去,“剩下的垃圾就只有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能達到日本那樣的焚燒水平,我也不反對把剩下的那一丁點兒拿去燒掉。”
有評論認為,圍繞垃圾處理這一事關民眾切身利益的問題,有必要展開更為廣泛的公共參與。而這究竟會給這個多少年來習慣了“大政府、小社會”的國度帶來怎樣的變化,賀蓉欣是意識不到的。
這個湖南女孩依然每天丟出一兩袋垃圾。在這座還未普遍實行垃圾分類的城市,她從未注意過,樓下那一排垃圾桶,其實分為藍色和黑色兩種,上面標示著“可回收垃圾”和“不可回收垃圾”的字樣,只不過目前還形同虛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