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火


7月第一個工作日,在長沙黃花機場北側的隔離區內,南航湖南分公司飛機維修廠一片沉寂。南國烈日下,刻在三層樓高的停機庫外墻上的公司名字跡斑駁。
此時,在這座員工不足百人的維修廠,機務、技術工和工程師多數在隔離區內值班。他們的工作,主要是面對每日起降數十次的南航客機,進行航前、航后短停飛機的排故維護。
在這里,面對客機最多的機務人員均是20歲出頭的湖南年輕人。他們年復一年面對著南航越來越多的客機,工作緊張而復雜。在他們之中,只有技術水平高的會升職為工程師,可以抽身專注于飛機維修的后臺指導工作。如果得到分公司領導的提拔,還可以逐步進入公司的行政班底,晉升管理層。
2010年6月9日才被湖南檢察機關以涉及與廣東湛江日美航空的“包機案”而逮捕的南航原總工程師張和平、南航子公司重慶航空原總裁周英里便從這座并不起眼的維修廠進入南航系統。
30年前,不到20歲的張和平和周英里,幾乎每天都要出入隔離區,解決老邁的蘇式飛機的各種問題。30年后,他們分別躋身于南航公司的高層,卻也在同一天走進了看守所。
民航人的成長軌跡
南航湖南分公司維修廠緊鄰黃花機場的貴賓通道,與維修廠停機庫一街之隔的是一座五層的辦公樓。雖然外墻破舊,但辦公樓內部最近剛進行了翻新。過道里,南航的工作守則和各種類型的標語用招貼畫張貼在墻上,顯示著國有民航企業的威嚴。
辦公樓的五層是廠長、黨總支書記辦公室,這也分別曾是周英里、張和平每天工作的地點。二人均是在1980年前后,從這座維修廠進入南航系統。
張和平是湖南永州人。19歲便走進民航系統,并分別在民航沈陽、廣州管理局機務大隊和湖南省局擔任電氣師,負責電的送配的日常安裝和維護。
“我們都是十幾歲就一起進廠的。大家的起步差不多。”一位熟悉張、周二人的湖南籍維修廠員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有意思的是,在湖南分公司員工的眼中,張、周二人的口碑都不錯,一位員工還用“踏實、樸實”形容兩人的作風。對于如今他們的鋃鐺入獄,員工們紛紛表示“不可理解”。
和來自湖南瀏陽的周英里一樣,張和平也是從技術工人做起。據稱,兩人在業務上都肯于鉆研。
或許正因為此,兩人在維修廠的提升可謂順利。張和平從技術科副科長、車間支部書記,隨后晉升為維修廠黨總支書記,周英里也幾乎同時被任命為維修廠廠長。
被問及張、周為何能在短期內得到提拔,維修廠的員工們認為是他們高于常人的業務能力和與出色的溝通能力。“能力更強,就升得快”。
員工們還特別提到張、周二人的合作關系。據稱,兩人的工作關系便十分密切,并一直持續到在湖南分公司任正、副總經理期間。
熟悉他們的員工回憶,張和平、周英里在工作上互相參謀,一起做決定,“勁往一塊用”。在他們的合力促成下,維修廠在飛機配件維修上取得了突破,并具備了維護波音飛機的技術能力,這直接令波音飛機能夠進駐南航位于長沙機場的基地,提升了航空公司的地區運力。
張、周二人的工作得到了南航高層領導的欣賞。二人也成為少數能從湖南分公司起家,并一舉成為分公司高層的湖南人。
“分公司歷任領導,多數是總公司委派的。能做到張和平、周英里這樣的,在我們湖南不多。”一位資深員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自2000年開始,張、周逐漸成為了南航公司內部“湖南幫”的代表人物。
2000年前后,周英里開始擔任湖南分公司副總經理,開始操盤湖南地區的整體業務。隨著對南航區域業務的熟悉,他的關注點逐漸轉移到航班和運力的調配,以及如何讓有限的航班和運力為公司實現最大的效益上面。2002年,周英里又被調至南航海南分公司,先后擔任維修廠廠長和分公司副總經理。在擔任了南航汕頭公司總經理之后,2009年初,周英里被調至南航控股的子公司重慶航空任總裁。南航在國內的17個基地,周英里掌控過其中三個。
與周英里相似,張和平在短暫地成為南航貴州分公司副總經理之后,于周英里離開湖南一年后,被任命為湖南分公司總經理,并一直在這個主管南航在湖南客運和貨運業務的崗位上工作到去年5月。
與此同時,另一位湖南籍的南航員工顏光雄,也在短期內被提拔擔任湖南分公司副總經理。這位從飛機遣派部門起家的年輕人,留給南航員工的印象“很一般”。
“他沒什么背景,平時話都不說,但就是提拔得很快。”一位資深員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2008年,顏光雄調任廣東,開始擔任南航深圳分公司副總經理,直至6月9日被湖南檢察院與其他人一同帶回湖南。
職務的晉升給張、周、顏這三個湖南人帶來了名聲地位和財富,也同時帶來了事業上的“身不由己”。由于業務內容的改變,三人不再是業務骨干,而逐步成為公司行政運作中的棋子。
有消息透露,張、周、顏三人與日美航空總裁龐漢章進行了包機的協商和交易,兩方一直把持多條航線的經營。但關于此四人如何進行幕后操作的細節,記者多次聯系湖南省檢察和公安部門,均無所獲。《中國新聞周刊》被告知,案件尚屬于保密階段。
躲不掉的規則
南航湖南分公司的辦公樓位于長沙市北部的主干道三一大道旁。高16層的南航大廈是附近最高的商用樓。
總經理辦公室位于公司大廈八層。這間張和平原來使用的辦公室,現在屬于總經理張玉會。對于前任總經理張和平的被捕和南航包機案,湖南分公司的中層領導以及員工均拒絕答復。分公司的運作依然照常進行,但禁忌和緊張寫在了每個員工的臉上。
“包機事件的內幕我們并不清楚。我們也不知道張和平等人究竟為何犯事。這些也都是高層的事情,我們不清楚。”湖南分公司的一位員工說。
南航總公司黨委工作部相關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關于張和平等人的案件目前正在走司法程序,因此無相關信息可以透露。
該負責人還表示,南航的運行并沒有因此受到影響:“該執行撤銷包機的我們已經撤銷包機,該繼續運營的航線繼續運營。曾被包機的航線都是南航收益率很高的優質航線。”
但該負責人表示,“此事只涉及到(張和平)等個人,沒有涉及到公司什么問題。”
然而,據此前南航內部人士的透露,南航董事長司獻民此前向國家發改委有關領導解釋包機案時曾表示,包機的決策是“公司行為”,而非個人行為。
盡管分公司員工對案情緘口,但是有人私下認為,擁有最多客機、貨機和基地的南航,近年來卻屢在航班時刻上受制于人。
“在航班時刻的協調能力上,南航因為體制上比較死板,跟民航拿航班的時候總是不如機制和財務上都比較靈活的航空公司。沒有好航班,銷售就很難賣得動,公司的效益就受影響。”南航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資深員工說。
在長沙與北京的航線上,每天有30次航班往返。除去每天的早起航班和夜晚起飛的紅眼航班等邊緣時段的航班,每天白天出行密集的最佳航班時刻都需要各航空公司通過公關運作。這也間接造成了此次南航通過規則外手段,獲得最佳航班時刻這種民航界公認的“稀缺資源”。
上述資深員工透露,正是在航班時刻上的被動,使湖南分公司的張和平等人選擇與日美航空旅游包機有限公司總經理龐漢章合作,為南航搶得包括長沙與北京之間的最佳航班時刻。
“往返北京的航班時刻非常難拿,張和平他們不得不依靠外力協調與民航總局的關系。一般人想通過程序申請好的航班時刻是相當難的事。”該資深員工表示。
在南航與龐漢章經營包機期間,北京往返長沙,以及龐的家鄉廣東湛江的航班出票屢屢被卡。“這些航段的票被卡得很緊,連我們都難拿到關系票。”這位員工說。
一位熟悉民航系統的學者分析,有理由相信,本次受牽連的南航汕頭、貴州分公司的高層,亦是與經營包機航線并通過公關手段獲得最佳航班時刻而被調查。
這位學者還發現,關于獲得航班時刻而產生的尋租空間,與目前民航有關航班時刻協調章程不完備、不嚴密有關。
中國民航大學航空運輸經濟研究所所長李曉津,則把目前民航系統的航班時刻之爭,比作2004年實行土地招拍掛制度之前的拿地之爭。
“所有人都想擁有賺錢的最佳航班時刻,但北京、上海、廣州此類大城市的民航資源緊缺,你爭我奪難以避免。這時就兩條路可以選擇:一為對航班時刻進行拍賣競爭,二為有關部門分配。”李曉津說。
因此,在目前民航系統競爭激烈的背景下,無論公開拍賣還是民航總局計劃協調分配,都容易滋生尋租現象。尋租行為已漸成“明規則”。
近年來,因為利益分配而滋生的腐敗,在民航系統已屢見不鮮。
7月1日,在北京往返長沙、廣州的航班上,空乘人員告訴記者,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所飛的航班曾“被包機”。但一位空乘人員告訴記者,張和平事發的當天,地面領導曾讓機組人員將登載有關南航高層被抓的當日報紙撤離機艙。
年初,時任南航總工程師的張和平在總公司《確保持續安全,推進戰略轉型,為南航機務系統健康發展而扎實工作》的工作報告展望了公司的業務擴張。他把今年成為“南航面對機遇與挑戰的關鍵一年。”
“機隊的快速擴張,飛機型號增多,機型更新快,這就要求運力跟著市場走,保障跟著運力走??”張和平說。
但如今,南航卻因爭取“運力”,而走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十字路口。★
(本刊記者龐清輝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