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樂園

劉 剛 王 婧

“進了‘太空艙。我們四個人的心一直懸著,究竟有多恐怖。‘轟轟轟,太空艙發動了。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噩夢的降臨

……

漸漸地,我感到四肢十分的笨重,想抬起來,卻根本是‘天方夜譚。我靜靜地忍受著這‘非一般的痛苦。

終于,‘火箭沖出了‘云霄。緊接著,我們頭上的門打開了,出現了許多‘隕石,十分逼真。只聽到其他艙的女孩子不斷地發出尖叫……”

這是深圳中學生范嘉俊《華僑城游記》里的描述。今年3月18日,他和同學到深圳東部華僑城參加社會實踐,“太空迷航”游樂項目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然而,短短數月后,同樣的尖叫聲卻伴隨著流血。6月29日16時45分,深圳東部華僑城“太空迷航”娛樂項目發生重大安全事故,死亡6人,另有10人受傷。

截至《中國新聞周刊》發稿前,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事故發生后第二天,華僑城股價跌停。

“看上去很安全”

“太空迷航”位于深圳東部華僑城大峽谷景區。從遠處看,它所在的建筑物像一個巨蛋,從上空俯視,則像一顆隕落的行星。

與過山車等戶外項目不同,“太空迷航”處于室內。這讓王潤武 “看上去覺得很安全”。

王潤武是廣東陸豐人,今年26歲,在深圳寶安區做建材生意。6月29日,他們一行5人(3男2女)去東部華僑城游玩,其中一名女伴死于事故。

東部華僑城緊鄰深圳大梅沙,占地近9平方公里,由華僑城集團斥資35億元打造,是國內首個集休閑度假、觀光旅游、戶外運動于一體的大型綜合主題樂園。2009年,華僑城的旅游綜合業務收入為79.6億元,占主營業務收入比例的64%。

“太空迷航”是王潤武等人當天玩的唯一一個項目。這個隕落的行星不只看上去很安全,早在該項目驗收時,“太空迷航”就被專家們一致評價,“總體效果逼真、技術方案先進、設備安全可靠”。

“太空迷航”在國內僅此一例,2009年5月1日試運行。根據華僑城介紹,該項目“兼具載人離心機和動感4D影院兩種設備的全部功能”。

如果說“4D影院”是“3D”影院的升級版,那么“載人離心機”就是一個頗為陌生的名詞。對“神七”航天員們而言,它意味著“魔鬼訓練”。這種機器可以模擬出載人航天器上升和返回時的持續超重狀態。

中國航天員中心就有亞洲規模最大的一臺載人離心機。它有著長達8米的旋轉手臂,前端連著封閉吊艙,轉動時像極了游樂場中的“飛碟”,但其轉動的速度和搖擺角度則是“飛碟”無法比擬的。

這以前,除了在航天訓練中心,娛樂場里很難見到此類“行星”怪物。

當天排隊體驗的“太空迷航”游客很多。王潤武等候了20分鐘,進門前,他身后依舊有近百人的長隊。關于艙內的情景,很多幸存者模糊的印象中,只記得“漆黑一片”。

“有燈,但十分微弱,”王潤武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場地為圓形,大約6根鋼架從圓心的位置支出來,每根鋼架上載著2個船艙?！?/p>

“項目的飛船模擬器由12個座艙組成,每次共可乘坐48人?！睎|部華僑城副總經理鄭紅霞介紹,太空迷航由飛船模擬器及球幕投影系統組成,模擬宇宙飛船升空和宇航員動態飛行,游客乘坐飛船模擬器,可體驗火箭升空和太空漫游的過程,游玩過程中將會有超重感。

借著微弱的燈光,王潤武找到自己座位,進了編號為“6”的船艙。船艙空間不大,4人坐在一排,安全裝置類似過山車,“鐵臂”自動從上方倒下,將身體固定在座位上。

“艙門很快關閉,于是一片漆黑,只有面前的顯示屏亮著,顯示起飛前的準備工作。”王潤武回憶。

爆炸,游戲的一部分?

顯示屏出現火箭發射前的場面,王潤武聽到準備發射的提示音。

火箭點火,升空。

“點火后,座椅向后倒,我感覺身體被放平了。”王潤武回憶,姿勢變換成頭對著屏幕上的“天空”,感覺船艙在高速旋轉,人就像甩干桶里的衣物。“胸口很悶,雙腿像注了鉛似的,怎么也抬不起來?！?/p>

大多數體驗過“太空迷航”的游客有類似感覺,“起飛后,有強烈的超重感,比坐飛機強烈得多。”盡管“太空迷航”的重力加速度只是2g/s,但高速旋轉的狀態下,旋轉將前后持續大約2分鐘。這讓很多游客感到身體不適,都稱“胸悶,四肢抬不起來”。

地面標準的重力環境是1個G。坐過大型過山車的人常常會感到頭暈眼花,這時候人體承受的過載大約是2G。航天員的訓練教程里,往往需要對抗8倍的重力加速度,而正常人在離心機上達到3G的負荷時就難以忍受。

30秒后,“顯示屏上飛船已經沖破了大氣層,飛向太空?！?/p>

這時,飛船前面的蓋板打開,能看到外面的場景了。上方是一個半球形的屏幕,播放著太空的星系,飛船在行星間穿梭。

按照劇情,大概幾分鐘后,飛船將迷失在火星。不久,艙內響起了提示音,“飛船與地球失去了聯系,目前正急速飛向火星降落?！?/p>

伴隨著孩子們的尖叫,飛船感覺要出問題了。但隨行的大人們心知肚明,游戲“太空迷航”到了最為經典的橋段。

一切貌似按部就班,意外降臨了。

“轉著轉著,我聽到碰撞的聲音?！蓖鯘櫸涿枋?“砰砰砰”的聲音持續了兩三下。

王潤武從未體驗過這個游戲,3個朋友還在機艙里交流,感覺是,“火箭沖破大氣層,升上天空碰到了巖石”。3個人以為很正常,是“游戲的一部分”。

但緊接著,一股電線短路的燒焦味冒了出來,開始是在船艙頭頂的部位,很快,燒焦味彌漫整個機艙。

機艙內很多人都聞到了這股味道。“我還以為是這個項目放出來的特殊氣味,營造火箭升空的氛圍,就沒有留意?！蓖鯘櫸湔f。

燒焦氣味越來越濃,屏幕的燈突然滅了,機器也停了下來?！爱敃r一片漆黑?！蓖鯘櫸涓杏X,空氣不流通,憋得喘不過氣來。

“太逼真了!”王潤武和朋友還不忘在機艙里開玩笑,他們再一次以為“黑屏”也是游戲的劇情,“以為噩夢即將結束了”。

然而,“砰”的一記悶響,他們才意識到出事了,“有點像爆炸的聲音”。之后,尖叫的不止是孩子們了,還有大人們的尖叫。直到這時候,大多數游客還以為一切經歷是逼真的游戲效果。

“爆炸聲后,我感到臉上被噴了什么東西,一摸,才知道是油?！眰叱涿氛f。她是寶安區西鄉街道九圍立訊電子廠工人,當天廠里組織來游玩。隨后她看到,有人被甩出了艙外。

現場的聲音開始亂起來了,有大人喊救命,聲音足以撕破耳膜,不像是被驚嚇的。孩子們的哭聲更是擰作一團。

事后,華僑城營銷中心海外分部經理張杰描述了事故發生的過程:“太空迷航的每個機艙周圍都有擋板擋住,機艙以地面為支點旋轉起來。而在29日下午,相關設備旋轉起來后突然發生傾斜,并與地面接觸,在高速旋轉的情況下,機艙與地面發生了多次碰撞?！?/p>

一切不是游戲,噩夢成真了。

迷航

“斷電后,當時機艙一下子落到了地上,艙門也被甩開了?！庇慰蛷垏聿氖菪?自己從安全裝置中溜了出來。然后四處尋找兩個受傷的弟弟,最后把他們從現場背了出去。

停電后,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打開身上的安全裝置,常樹梅腿部受了傷,不能動彈,一直等消防隊員到來才被救出。

讓王潤武感到幸運的是,停電后,6號機艙卻無大礙。

王潤武3人掙脫了安全裝置。掏出手機,借著微弱的光線,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6號艙停在離地面大約3米的高處”。

現場一片濃煙,目之所及,慘不忍睹。王潤武不愿意再回憶現場的慘景,“不能說,一說我都睡不著覺?！?/p>

王潤武從船艙跳下去,地上到處是機油,他和同伴都摔傷了。黑暗中他們在這個龐大的怪物體內呼救,他們不知道這個外部看上去像行星的裝置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按照華僑城的介紹,“太空迷航”內部是個高速旋轉的載人離心機。而這個裝置此前只用于,生理學研究飛行員和航天員的高G訓練。

1903年,英國人哈拉姆·馬克西姆爵士建造了第一臺載人離心機。成為當時倫敦世博會的亮點。

目前世界上凡是空軍規模稍大一點的國家,大部分都有載人離心機。據2004年出版的《載人離心機及其應用》一書統計,“現在世界各國至少有50臺載人離心機在運行,而且還在不斷地建造,幾乎每年都有1臺新的載人離心機問世”。其中“中國有4臺,其中1臺在臺灣,另外有兩臺位于中國航空醫學研究所,一臺位于中國航天醫學工程研究中心”。

華僑城的“太空迷航”是中國首次用于娛樂的載人離心機項目。在運行之初就曾遭遇安全性質疑,有專家對媒體評價“這個游戲存在相當大的風險,國外現在已經禁止了。原因就是,在高速旋轉時很容易產生靜電,當靜電火花在設備內部有漏油的情況下遇氧爆燃,就會爆炸造成傷亡”。

游戲“黑匣子”

事故發生后,“太空迷航”作為國內自主研發的大型游樂項目,其背后的設計與生產者引起了社會的關注。人們普遍質疑這一自主研發項目的安全性。

據華僑城隨后在新聞發布會上稱,這臺“太空迷航”的設備,是“由總裝設計院設計”的,設備甚至裝了“黑匣子”。

“總裝設計院”的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裝備部工程設計院”,它是中國航天測試發射系統總體單位,曾成功完成中國三大衛星發射中心等數百項國防重點工程設計任務。此外,這個“全軍最大的甲級綜合設計院”還提供“從劇場、音樂廳、電視臺到大型游樂場等專業設備及技術”。

設計完成后,“太空迷航”設備由北京九華游樂設備有限公司生產。該公司獲得了國家質量技術監督局關于特種設備的全部制造、安裝、維修、改造的資格證書,并于2006 年通過了ISO9001質量管理體系認證。

2009年4月20日經中國特種設備檢測研究院審批并驗收合格,“太空迷航”于2009年5月1日在深圳投入試運行。

“太空迷航”屬于A類特種設備,必須經過中國特種設備檢測研究院檢測。該機構是國家質監總局授權具有第三方公正地位的、唯一法定的國家級游樂設施檢測機構。中國所有的A級游樂設施,均由該機構“進行設計文件鑒定、型式試驗、驗收檢驗和定期檢驗”。

在今年3月,“太空迷航”剛剛通過了這家機構的年檢。但有媒體質疑,目前游樂設施并沒有報廢年限,也就是說,只要年檢合格,就可以繼續使用。而年檢合格只是最低要求,使用單位有必要對游樂設施進行保養維護。

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中國特種設備研究院辦公室一位官員稱,“我們作為當事方之一,不便發表意見。但這確實是中國特種設備檢測研究院的較大的一次事故?！?/p>

事故發生后,王潤武參與了現場的救援,救出了一名女同伴,另一名則在事故中死亡。

“從游戲開始到事故發生,前后不超過8分鐘。”7月3日,王潤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覺得過山車玩得心跳,沒想到房子里也不安全。

截至目前,事故造成6人死亡,10人受傷。仍有傷者在當地醫院ICU救治。 ★